海螺
蓬莱乾光殿前有一方形御台,台下有一条宽阔白玉石阶,石阶绵延数里,是蓬莱入山主道。
临枫站在御台之上,眺着远方与天交印的山外山。
虞堇堇看着他硬挺的侧脸,与他凡身柳承意相比,他的眉宇之间多了些淡漠与凛冽。
凡间历劫的事,他还有印象吗?
快两个月了,柳承意濒死之际那血淋淋的场面一直挥之不去,她借酒浇愁却愁更愁。想起寒冰洞里柳承意那句未说完的话,那句话他会记得吗?
若是记得,他便是携了柳承意记忆的临枫,不再是往日教法严厉的大师兄了。
若不记得,五百年前师兄去了人间便再也没有回来,如今历劫归来,难免有些生疏。照他以往的行事风格,就自己和妙云打架一事,他必定会严惩。
“恭喜师兄历劫归来。”
她声音很轻,带着讨好,见对方没有回应,她拿出一颗糖果,放在手心,试探性地在他身前抬了抬。
“师兄还记得这颗糖果吗?”
临枫撇了一眼,很快收回目光:“不记得,此前我去了趟拜雲峰,让师祖用三千灵锁封了我的入劫记忆。”
听后,虞堇堇微蹙的眉终于松开。这颗糖便是柳承意因为无味散送给她的,她没吃,一直带在身上。她之所以用这颗糖试探临枫,便是想知道他是否有柳承意的记忆。
不想他直接说了出来,她暗自惊喜。但不知怎的,心里头空空的,又有些失落。
没有入劫记忆,那么他便是从前的那个大师兄!
望着他的侧脸,她很自觉地道:“神坛之事是我冲动了,让蓬莱失了颜面,师兄罚我吧!”
临枫看着她脸上泛红的手指印:“你去神坛做什么?”
言语中并无苛责之意,虞堇堇怔了怔,思忖须臾,回道:“哦,我就是想知道在凡间历劫的神仙,神柱上会不会有他的名字。”
临枫垂眸,下视石阶:“那么,你想看谁的名字?”
虞堇堇心里一紧,双手紧紧抓着裙子,刚才她是故意那样说的,就想看看他的反应,根本没想到他会顺着自己的话来说。因为他那样聪明的人怎会看不透自己在想什么?
她呼吸陡然加重,可以说吗?他会告诉自己答案吗?
她殷切地看着他:“人间历劫,师兄一去便是五百年,今日归来,定还不曾得知,师父......师父也去了人间吧!”
临枫侧身看她,整肃的眼底突然泛起一丝涟漪,眉宇之间也透出一股凌厉的气息。
突然的转变让虞堇堇脊背一凉,但她没有退缩,反而大胆地凝视着他的眼睛:“师兄知道?”
两人相互看着对方眼睛,似在对峙。
良久,临枫紧绷的视线才慢慢舒缓下来,以告知的口吻说道:“师祖说师父在闭关。”
虞堇堇眼里的光突然黯淡下来,她收回视线,退出这场大胆的较量,失落地“哦”了一声。
忽而想起什么,她问:“师兄既封为神,那应当有自己的神邸了吧,师兄想何时搬离蓬莱,牡丹可以帮师兄收拾东西。”
为找师父的画像,她几乎翻遍了蓬莱,但临枫居住的九尺云庭她不敢。临枫不在的这五百年间,她只去过一次。
“不用了,师父不在,我会替他看好蓬莱!”临枫严声说道。
“你要长期住在这儿?”虞堇堇震惊地看着他,这不意味着又回到了千年前吗。这次芍药海棠都不在,只她一人受他管束。
人多方能吸走他的一些注意,以前是一对三,而今却是一对一。
即便她不再是从前那个顽劣的牡丹,但她一时之间也难以接受。
她想找他确认,不料话还没来得及开口便被他眼神里的阴翳给打了回去。她咽了咽喉咙,勉强憋出一个笑容:“我是说,九尺云庭许久没人住了,我替师兄打扫打扫!”
说完,她飞速转身,往乾光殿奔去。
“回来!”临枫叫住她。
虞堇堇脚下急停,而后返回到他身边。
“神坛前,你德行有失,作为惩戒,罚你一月之内不得回蓬莱山。”
临枫说完便走了,虞堇堇愣在原地,呆呆地盯着他离去的背影。
不得回蓬莱?这算什么惩罚?
——
玄灵楼。
孟小鱼坐在楼顶上,望着夜空中的半轮残月出神。
夜色凉薄,老牛给他披了件披风:“早些休息吧!”
“牛叔先去睡吧,我不困。”孟小鱼笑了笑。
老牛叹气,转身走了。
孟小鱼扭头看着旁边垒砌的青瓦。不久前,芍药和柳承意便是坐在这里,虞堇堇站他旁边嚼着糖葫芦。
而今,物是人非,只有他一人独自感慨。
芍药五世轮回,只换得与灵生的短暂相守。
柳承意人中龙凤,最后却落得那样一个凄惨的结局。
而他,应如那老神仙所言,活不过十八。
他侧向看着,眼神分外平静。
他不怕死,只是想在死前与师父见上一面。今日是他十八岁生辰,她答应过的,会陪他一起。
他在这等了很久,从清晨到黄昏,再到自己被夜色吞没。
说不困是假的,他只是怕一觉睡了过去就再也醒不来了。每当困意来临时,他会掐自己手背,虽在夜色下,但手背上的红也隐约能看出一二。
困意再次来袭,他眼皮一起一落,正要掐自己手背时,他听见脚踏瓦砾的声音。
“孟小鱼~”
这声音似有股魔力,竟驱走了所有的困意。他兀地站起,看着那介红装已换了白衣的身影。
“师父......你终于回来了!”
虞堇堇朝他伸来一只手,她的掌心有一颗发着淡淡银光的海螺。海螺不大,只占据了她掌心的四分之一。
“生辰快乐!”
她还记得!孟小鱼眼底忽而盈满泪水,险些没站稳。
“这是一个法器,既能留声也能传声,只需念咒便可催动它,不需要任何法力。”她从袖子里拿出一张纸条,“这是咒语,没几行字,你一学就会。”
孟小鱼双手接过,如捧珍宝一般捧着海螺。
“多谢师父。”
“孟小鱼,帮我个忙可好?”
孟小鱼愣了愣,而后猛然点头:“师父尽管吩咐。”
虞堇堇朝他走近,双手捧住他的后脖颈。
后颈传来的酥麻感如细流般流淌全身,孟小鱼眼皮一提,话也说不利索了。
“师......师父,这......这是......要做什么?”
虞堇堇两手发力,按下他的头,随后垫起脚尖,将额头贴上他的额头,闭了眼睛,轻声说:“别问!”
肌肤相贴,他从来没有和一个女子如此亲近过。
温热的气息在面前徘徊,蒸红了他的脸颊。他的心跳在这一刻猛然加速。
额心在发烫,好似有股热流流入了脑袋。他看着她月光下半明半暗的脸庞,与以往不同,此刻的她更多了一份静妤而朦胧的美貌。
鼻间气息萦绕,耳朵也开始发烫,他不由屏住了呼吸。唯恐冒犯了她,他又慌忙闭了眼,调整呼吸。
两人以这种姿势立了许久,直到那轮勾月藏进云端,虞堇堇才放开他的脖颈,压下后脚跟。
脸上是一种无能为力的疲惫,她眼含失意地垂下了头。
“师父,可是我没帮上你的忙?”孟小鱼柔声问道。
虞堇堇看着他处于夜色之中却皎如皓月的一张脸,摇了摇头。
寒冰洞一劫,极白之灵受了重伤,无法探人记忆,她只能用这个笨办法,尝试去探他身体里的神魂。
不过,失败了。
她根本就没探到他身体里神魂的存在。
可是在寒冰洞里,他确实抱着她与她四目相对。那种感觉是真实且熟悉的。
那个人确实出现过!
这个疑虑虽困扰了她很久,但她没有给任何人提起,因为她猜到不会有人对她说实话。
既探不出,便只能去问问另一个人了!
她欲离去,不料孟小鱼却一把拉住她的袖口。
“师父能否再陪我一会儿,一小会儿就行。”
低沉的声音中夹了丝渴求,孟小鱼看着她,目光殷切而热烈。睫下珠泪闪着的莹光好似穿梭在黑暗里的一束光,一旦消失,他便会永堕黑暗。
今日是他生辰,虞堇堇不忍拒绝,便一口气坐了下去:“好!”
孟小鱼喜不自胜,坐在她旁边,小心翼翼地问:“师父,将我们送回来的绿发老神仙,你认识对吗?”
虞堇堇点头:“嗯,他也是蓬莱的,叫青鸟。其实他幻化成人形后也不老,人也很是正经。兴许是过于无聊,才有了染发、粘胡子这些怪癖。”
“那他对你好吗?”
虞堇堇想了想:“嗯......初到蓬莱,他总是用‘礼’束缚我们,我见着他就难受。后来换了师兄来教我们,他竟顺眼了许多,我每天都盼着他来带我脱离苦海。这些年来,他除了话少也没什么毛病,最近为了安慰我也不装结巴了,话多了不少。总体来讲,算是好的吧!”
“师父的师兄很严厉吗?”
“那不要太严厉!”虞堇堇想着那些年十天一大罚每日一小惩的日子头都有些痛了。临枫此次历劫归来,是要常住蓬莱山的,如今的蓬莱山没有师父没有芍药没有海棠,青鸟又指望不上,她一旦惹了他的眼便再没人帮她说话,她如何能安心栖于蓬莱。
罚她一个月不准回蓬莱,这对她来说,不是惩罚而是一种恩赐!
“也......还好吧!只是我无法成为他眼里的样子。”她随口说道,似不想再提。
“怎么会呢?师父已经做得很好了。”孟小鱼说道。
虞堇堇笑了笑,提手拍拍他的脑袋:“傻徒儿,也只有你会这么说了!”
“不,我是认真的!”孟小鱼侧头看着她,眼底真诚流泻,“你就是你,若照着别人期待的样子活着,那便不是你了!”
虞堇堇眼神一滞,一时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觉心口涌入一股暖流,流向自己的四肢百骸。
所有人都在教她应该怎么做,似乎还没有人问过她的意思。
她看着孟小鱼,万般情绪涌上心头。第一次见他便觉熟悉,而那种熟悉感却说不清也道不明。每次遇难他都能全身而退,而这并非一介凡胎就能做到的,是因为他身体住着的那个人。
她审视的目光落在他的脸上,久久不肯离开。
会如自己想的那样吗?
若真如自己所想,应当如何面对?
孟小鱼似察觉到什么,也没说话,任她如何看。
“倘若你不是你呢?”虞堇堇柔声说着,声音极轻,“会怎么做?”
“我还是师父的徒弟啊!”孟小鱼笑看她,“至少孟小鱼在师父的心里真正存在过,师父会记得我。”
虞堇堇看着他释然的笑容,眼神却逐渐黯淡下去。
月亮破开乌云,淡淡月华落在二人身上,楼顶一时安静下来。
二人转而望月,许久未曾有话。
弦月高挂,柔而清绝。此时的夜,已经很深了。
孟小鱼眼皮沉沉,困意再次席卷而来,差点倒在了旁边的青瓦上。
虞堇堇发觉不对,便抬起他的手,准备号他脉象,却被他反手按下。
他努力抬起眼皮,看着眼前已经模糊的人脸,疲累地说:“师父,肩膀可以借我靠一会吗?”
虞堇堇略有迟疑,随后让他的头枕上自己肩膀。
“师父,如果我能入轮回,下一世......你可还会收我做徒弟?”
“下一世,我一定去找你,还收你做徒弟!”
孟小鱼嘴角微扬:“可我不想做你的徒弟了!我想保护你,像他那样保护你......”
“他......是谁?”
“就是......师......”孟小鱼实在太困了,困得阖上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