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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打从今儿起,你们就是慈宁宫的宫女了。要时刻记得自己的身份,记得自己的主子。宫里的正主子只有两位,是咱们的陛下和太后娘娘。咱们太后娘娘御下严,规矩大,想必各位都是有所耳闻的。我呢,也随主子,眼里容不得沙子。你们都好好干活,安分守己,日后荣华富贵少不了;若是有人有些什么肮脏龌龊的小心思,私底下蝇营狗苟,最好是祈祷别被我逮着,要是被人告发到我这儿了,咱们就等着瞧。”
珠蕊和一众小宫女都低着头,大气不敢喘一个。
面前正在训话的是太后娘娘身边的大宫女,叫依兰,专管一整个慈宁宫里头的人员调配。
先帝驾崩,新帝即位,正是人员流转的时候。先帝的一众后妃都被太后娘娘打发到了护国寺去,陛下还小,也不是纳后妃的年纪,他们这一批新入宫的小宫女人人都希望被安排到太后娘娘身边去。
珠蕊家里很清白,在乡下也是户有名的人家,她长得也算出挑,就被选进了宫。人聪明能干,运气也不错,刚进宫一年不到就赶上各宫大洗牌,慈宁宫正缺人,她也顺理成章地成了太后娘娘宫里的一名末等宫女。
“珠蕊妹妹,侬晓不晓得,我听说太后娘娘也才十九岁呢。”
待依兰训完了新人的话,她们两两散开,和珠蕊一组负责慈宁宫正殿清扫的东迎拉住她说悄悄话。这东迎是从南方来的,说话总像含在喉咙里裹不清楚,还比她大上好几岁,已经十六了,之前没跟过主子,这次也不知道走了哪路妈妈的关系,给送进了慈宁宫。
珠蕊心里暗暗惊讶于太后娘娘的稚龄,面上却不动声色:“太后娘娘岂是你我能够非议的。好好干活吧,我看依兰姐姐不是好糊弄的。”
东迎却不干,她一把甩开了扫把:“哎呀你这个榆木脑袋,光干这些几时才能出头?等到二十五放出去了,在宫里没混出名堂,人也老了,一辈子就没盼头了,还不赶紧趁着年轻给自己谋条出路?”她又凑近了珠蕊,“你想啊,太后娘娘年纪这么小,虽然住的是历代太后都住的慈宁宫,但肯定不希望自己的居所那么沉闷,她定喜欢活泼些的装饰!趁着太后娘娘还没搬进来,我给她采几束花放屋里如何?到时候娘娘看着花喜欢,问是谁放的,我就可以露脸了……”
东迎美滋滋地做她的梦,珠蕊抿着嘴低头扫地,并不接话。
她想:又要我一个人干活了……
*
有应谨和其他几位辅政大臣的护佑,周渊的即位异常顺利——大行皇帝出殡后,就举行了登基大典。
应宁虽然同情于被困囿在深宫里的女子,但她别无他法,能想出来的最好处理方法,也就是把先帝的那些后妃们全送去出家。
她正式升级为太后,搬进了慈宁宫。这小一个月她宫里的宫人们一直在忙着搬家一类的事宜,她身边的一等宫女不说,就连洒扫的小丫头也忙得团团转。应宁知道自己宫里进来了不少新人,可等她真正走进慈宁宫的大门,瞧见不少新面孔时,还是不由自主感慨了一番。
周渊即位后第一次上朝,应宁没有坐在后面垂帘听政。
她没把自己和慈禧比,她的野心和实力都只有一点点,就图能在混沌局势下保住自己和应家。贸贸然把自己推到风口浪尖,有本事的能让人恨得无可奈何,没本事的反惹一身腥。都是做前朝官老爷们的吉祥物,有周渊一个在就够了,犯不着拉上她。
然而她想得有点天真。
先帝年迈体虚,无力处理国政,还沉迷于声色犬马,导致国库空虚。新帝即位前预备国丧和登基礼,照先帝老臣们的意见,是大办特办。户部尚书薛仲仁一掏兜,说国库没有银子,谁说大办谁拿钱。为这事,就吵了十天半个月,最后还是把小皇帝的登基大典囫囵个儿办了,至于寒酸不寒酸的吧……应宁第一次参与看不大出来。
登基前就这么多事儿了,更遑论登基后老皇帝给儿子留下来的一摊子烂事。
原先听应谨提到过,他们大庆朝四面八方都有强敌虎视眈眈,国内更是一些子沉疴烂疾,像什么冗兵冗费,官员腐败,民间巧立名目,土地兼并种种。应宁暗叹,这是国之将倾的意思啊,难不成自己真要做慈禧了?
于是第一天上朝,这些因为国丧堆积已久的矛盾爆发了。文武百官无一在乎高殿之上尽力端坐的小皇帝,他们忙着相互争辩,从先帝谥号为何到边关军费支出,纷纷杂杂,让人心烦,庙堂之上的老头们各有各的利益,彼此之间盘根错节,抱团取暖,出口尽是仁义圣贤,心里想的都是生意买卖。
应谨立于武官之首。按官位,他是站不到这里的。但朝廷上的排序也不全是按着官位排,谁让他是先帝钦点的辅政大臣,既是武官代表,背后又站着权贵之家呢?
整场大朝会下来,他不发一言,只静立于此,仿佛一尊佛像,满不在乎地听着凡人们的争吵。他身后的一众武官也眼观鼻鼻观心,学着他的样子静立。
饶是少年老成的周渊,也应付不来这群儒舌战的局面。到底只是个才十岁的孩子,他的眼神不住地往帝师兼内阁首辅张平义身上瞟。
张平义早料到如今这番场景,他低头装看不到,同应谨一样只作壁上观。
注意到这一幕的应谨在心里轻嗤,这小皇帝哪有张平义这只修炼成精的老狐狸道行深,怕不是还念着什么师徒情分呢。
待这场喧嚣热闹的集会散去,应谨马不停蹄,第一时间奔向了慈宁宫。
他在宫里本不该如若无人之境,无奈何整个内廷都被把控在应宁手里。宫人们都知道他是当今太后娘娘的小叔,是大侯爷大将军,哪里有敢拦的份儿?因此这段时间,应谨找应宁,从最开始递折子,到后来慢慢就直接走进宫来,左右也无人拦他。
此时的应宁也并不悠闲,她派了几个年纪小的太监轮流去太极殿听音,每隔一刻钟换一个人,要求原原本本把大殿上发生的事、群臣们说过的话复述给她听——左右那大朝会上那么多人,不差几个传话的小内侍。
应谨健步如飞,且熟悉内宫地形,不一会儿赶到了慈宁宫。待他给应宁行过礼,应宁吩咐人又给他上好茶,最后一个小内侍才赶到。
应宁一看笑了,忙唤了那只有十一二岁的小内侍来,要他当着自己和宣平侯的面儿把朝廷上最后一刻钟发生的事讲一遍。
“兵部侍中王功庆大人站出来替了海禁的事,说福建的靖海侯在福建镇守了十余年,倭寇恐于我超甜味,一直不敢大规模冒犯,反倒是海边渔民苦于生计,不得不装作倭寇上岸抢掠。遂提议撤出海禁,重启海上贸易,让百姓得一条谋生之路。
“吏部的给事中赵德通大人立刻站出来反对,他说靖海侯只是侯爷,又不是神仙,凭什么本事保佑我朝海岸太平。如果再像政和年间发生海盗扰民,上岸厮杀抢掠的事,该由靖海侯负责还是王功庆大人负责。
政和是先帝的年号。
“朝廷上又喧哗起来。卫阁老见形势不好,就说今日商议得有些时候了,皇上都疲了,有什么事不如改日再议。几位阁老都附议,魏公公就宣布退朝了。”
卫保兴是礼部尚书,只怕是对这混乱的场面实在看不过眼了。几位阁老倒也鸡贼,深谙此地不宜久留的道理。
应宁笑眯眯地听完,让依竹赏了这小内侍几个金豆子,就让他下去玩。小内侍喜笑颜开,跪着连磕几个头,喜滋滋地退了下去。
应宁又把目光转向应谨:“三叔怎么看?”
应谨一副煞有介事地模样:“娘娘身边的公公果然不同凡响,小小年纪倒是口齿伶俐,记忆出群。”
应宁嗔道:“三叔又装傻,您明明知道我问的是什么。”
“恕臣愚钝,实不知娘娘所言为何。斗胆请教,究竟是海禁一事,还是今日的大朝会一事?”
应宁歪了歪脑袋:“不妨都说来听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