存灭

皇后见状也跪道：“臣妾不才，能为陛下分解一事是一事，望陛下好好保重龙体，广布恩泽，以解眼前子嗣之忧。”皇帝点头道：“皇后通情达理，体贴朕心，令朕稍有慰藉。”皇帝扶起皇后，又再对单惠道：“朕把她交给你了。”单惠遵了旨，留下一同用了膳。临去前皇后亲自相送到了宫车上，左右皆称赞：“此为母仪者真正之范。”单惠却不言语，一路思索着自己往后该教些什么。

第二日单惠到皇后宫中为众妃讲学，只见皇后礼数行为依旧卑怯，每有提问，皆先等众人答。单惠见状，心中喟然，相较于有话直说的冷皇后，这样的学生谈不上多好，也不至于多差，终究不是坦诚之人，只是对了猜忌心重的君王胃口，只怕往后仍有事端。心中虽有诸多猜测，单惠仍旧悉心教导着，除了女子规范外，单惠还新添了许多政局的理解为诸妃讲述，以强调干政带来的危害和妨碍。

刘羽自亲政起凡大小政务皆亲力亲为，体恤民情，从宽断案，国力有了不少提升，而身体状况也日趋恶化，亲政未满十年便重病身亡。皇后带头为帝哭灵，伤心欲绝之下甚至想随之而去，左右劝阻才未得行。此时单惠才听闻了当年刘羽病重时的秘闻，原来当冷皇后行巫蛊之术时，杜皇后曾欲饮药自尽以示自己追随皇帝而去的决心，宫人谎称皇帝已病愈才作罢了，而冷皇后被废前，杜皇后曾再三劝阻皇帝，使皇帝坚定了立其为后之心。单惠心想：“若真要劝阻，何不在冷皇后被幽禁前劝阻？此举不过做戏给他人看，可叹皇帝太容易见人之表面而忽略其本心。”在单惠看来，冷氏虽有过错，却为真心爱着皇帝，只是其行为太过任性，但皇帝朝三暮四，若是真心所付，怎可不恼恨呢？叹他们或许都未看清自己的心时，一生就已注定为悲剧而终。

继位的皇帝为刘羽的幼子，一个未满百岁的孩童，尊杜珺为皇太后，由其临朝听政。太后仰慕单惠的才学，将其留在宫中，每逢自己拿不定主意的时候，总要询问一下单惠的意见。杜太后就处理政务之事询问单惠：“君主年幼，如何使众臣心悦臣服？”单惠心里知其意，答道：“不过使其各司其职，太后只需下传谕旨，群臣一如以往当差，用人安排上若有不当之处，太后可与大臣商议后任免，政治清明再不虑臣子有异心。”杜太后闻此言只微点了下头，单惠也未再多言。她留于宫中，虽未受到太多宫规束缚，但仍旧感受到了微妙的变化，宦官，宫女似乎一夜之间全部成了太后的人，小皇帝的一举一动，附近过路的宫人等细致入微的事皆要一一向太后上报。太后将后宫适婚龄的女子放出宫，余下的宫人大批量地调配入太后宫中伺候。初摄朝政，杜太后宫中时常灯火通明，除了大肆提拔宦官近侍，当然还要给族人加官进爵，杜太后将其兄提为大将军，除他而外杜氏族人中凡为官者皆成太后亲信。可惜皇帝未满周岁便逝世，杜太后将准备多时的清河王之子刘德推上皇位，令人有些讶异的是群臣并未对此事有何疑虑，只有单惠此前注意到，在小皇帝登基前，杜太后就将清河王和其子刘德留在了京城，但其为天家之事，单惠不敢妄想，更不敢妄议，繁杂的事务使她很快忘记了心中的疑惑，投身于现实中的琐事，

杜太后自以为其为一女流之辈，需十分注意名声，遇上牵涉家族的事，总要多次询问左右怎么看待，单惠的看法尤为重要。杜氏的族人请求辞官归乡里，杜太后不允，单惠借机劝其道：“太后族人为保全家族名声而辞官，此乃贤者风度，应嘉许之。”此言正中杜太后下怀，遂允了此事。诸如此类事件，杜太后都听从了单惠的劝谏。

几年后，苻彬受朝廷派遣到齐地上任，他将母亲，妻子，儿女一同携往，东出洛阳，单惠见路途上的景致而有所启发，作诗曰：

暮春随子行，其路漫离音。莫盼效管乐，安于命中祉。落水流渐渐，蒲城丘蔓蔓。秉良贞尔性，贵德以忘欲。身没而名存，不负万古流。

苻家这一代并非杰出之辈，相较而言，单进，单仲的儿子们更有与朝中诸臣，边疆打交道的能力，单仲之子更是被委任为了新的西域使者，兼领管辖之务。苻彬自认为平庸之辈，却已是苻家最出类拔萃的了，他有时同母亲开玩笑：“如今看来，当年应是爹高攀了单家。”单惠笑道：“你不知道，北齐尚在时，单家就是朝中大臣争相攀亲的对象，别说王侯了，就连皇帝，太后也十分赏识单氏族女的才情。”此一言牵动了单惠心事，那日单进送别回苻家的她，躲在暗处的大嫂，她渴盼亲情却又惧怕万分的眼神，时隔多年仍深深刺痛着单惠的心，想起单家在前朝未亡时有为族中女子请师讲课的习惯，如今却因家道没落，将许多事免去了。到齐地后，单惠将此前为宫中未编完的《女则》取出，在此基础上又增添几章，将自己早年对兄嫂婚姻中所吸取的经验教训记载下来，其次再将当年为宫中妃嫔讲解政治利害的话记录一遍，成书后将其交给单氏，苻氏族人，书中所言并非劝女子贤良，而是希望她们在这个君权至上，父权至上的世间尽可能活下去，见过了世间冷暖，更明白了平平无奇的生活已是难能可贵，有时人想要活下去，却那么艰难，如苻芸香那般的烈性女子，到头来却要被礼仪束缚到不能再挣扎，如二嫂那般努力为自己而活的人，却被光阴磨平了所有不屈。单惠想，有时宁可多忍让一点，将情感收敛一点，为他人的避让终究还是为了自己获得微小而不受束缚的天地，可惜并非所有人都如她这样甘于平淡，知足常乐，女子对权力的贪欲比起男子并不相上下，秦太后，杜太后，皆为享受至高无上权力的人，她们以将朝堂玩弄于鼓掌间为乐趣。阶级差异使所有人都想要去争一争，夫妻之间所争执的不过是琐碎小事，放在宫廷却是权力掌控的比试，帝后尚如此，何况平民夫妻？可惜女子总是在这个畸形的世界里不停以卵击石，任何的不满皆成了废后，休妻的源头，胜利者总是少数的，大多数女子的命运都如冷皇后，刘羽的生母一般，死得那么不屈，旋涡中一次次挣扎，还是卷入了风口浪尖，瞬间无影无踪。

几年后单惠虽苻彬回洛阳述职，年逾古稀的她再不便于来回奔波，苻彬遂上书太后请求为母亲养老送终，太后欣然同意。一回到家，单惠就收到了一封来自苻芸香的问责书。原来苻芸香看了单惠所著的《女则》，读到其中论述女子“命轻”“卑弱”时，她认为单惠明明知道这些条框对自己的伤害有多深，却还将其写入书中，已经老眼昏花，说话不利索的老妇人在家中对着书卷破口大骂，又立即写了这封信，命人快马加鞭送至苻家，单惠此次回来，身体已因积病多年而非常虚弱，她拿过苻芸香的信看，还未看完，就笑着摇摇头，正欲睡一觉起来给她回个信，却未料到这一躺下去，就再也无法行动自如。多年随子在外就职，将早年隐疾牵引了出来，此刻的她闭目躺于床上，脑海里都是当年与兄长们玩闹的场景，她怀念的，珍惜的早已离她远去，尘世再无可留恋，唯一放不下的，除了儿子，还有那个依旧如以往那般争强好胜的苻芸香，她现在可还好？在婆家是否好过了些？心中盘旋着这些疑问，头也越来越昏沉，渐渐地，失去知觉……

苻彬跪于床前放声大哭，苻家人多受其照顾荫蔽多年，对单惠有着深厚的感情，为其吊丧者络绎不绝。苻彬铭记母亲所嘱“丧事从简”，回绝了朝中多人的吊唁礼，他一如以往坚持为母亲守孝，这一生与母亲相伴，单惠事无巨细地教导使其受益良多，最重要的是，母亲让他从未有过因父亲早逝而产生孤独感，单惠作为母亲，还承担了父亲教导儿子的使命，她不仅是为了儿子而活，更为了自己而活，在努力钻研的同时，也为儿子树立了孜孜不倦，求学上进的榜样。这一生有过不甘，受过委屈，但她终究扛了过来，还迸发出独属自己的光彩，也许遭人非议，受人误解，但在单惠看来，当有许多人批评她所著《女则》时，女子离真正获得自由的时日也不会久远了。朝中有十分推崇其所续《齐书》者，闻其作者逝世，俱十分伤心，杜太后亦穿素服以表哀悼。

随着刘德年岁渐长，朝中开始有大臣上书请求太后还政，可杜太后怎可将权力轻易交还？她将上谏之人装进袋中活活打死，又将族中赞成此事的人罢官驱逐。杜太后摄政几十年，在民生上多有建树，其所推行之政多为利民，可惜她太过重新宦官，使宦官之权日益庞大起来，为王朝的覆灭埋下了祸根。统治者的举措影响着百姓的衣食住行，任何微小的不妥皆可成为隐患，过度专权之下的王朝会迎来复兴吗？只恐贪欲误人不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