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梦
甄缘为苻瑗打理好头发,穿上衣服,对余霰道:“终究是他人私事,不管她有何来由,皆善待就好。”余霰轻应一声。不久后苻介与甄缘同膳时谈起郑珺,笑道:“她的话对我多有裨益,有时竟有茅塞顿开,拨云见日之感。”甄缘举杯向他贺道:“有这样的侍妾是你的福分了,上天待你不浅。”苻介笑意满满,接过夫人手上的酒一饮而尽。尔后苻介常与郑氏相伴,或在书房或同出门游历,甄缘很少见郑氏来请安问候,不过因她对这些事也并不伤心,更无异议了。
这年中秋,苻德大设家宴,众妻妾儿女团聚一堂,其乐融融。席间苻杉弹了一曲,苻德命其他儿女也作时,却无人响应,甄缘便自请缨,作了一曲高山流水,此刻皓月当空,欢声笑语与琴声交错相织,甄缘默默弹奏着,心中却堵塞郁悒,琴终半晌,人却未动,苻杉见她此态,假借出门吹风为由绕到甄缘身后,隔着衣袖轻拍了下她,甄缘回头望去,苻杉侧头笑着,甄缘遂起身回席上,喝了一杯便觉衣带松了,同侍女出门打理,正巧苻杉吹风回来,甄缘笑道:“多谢。”“余音泛泛,仿若空谷幽兰,更胜我一番。”苻杉作揖道。甄缘不自觉有些脸红,也颔首道:“四弟谬赞了,你琴声巍峨冷峻,才是有豪情之士。”苻杉抬手道:“外面风大,不宜久待,二嫂快请进。”说罢侧身待甄缘进了屋,自己随后进了门。苻介在远处坐看着这二人一举一动,面无表情。
甄缘回席后一扫方才冰冷沉默之貌,满面笑容地同其他夫人说着话,苻德令他与苻杉过去,甄缘忙止笑望过去,恰巧苻杉转过头对上其双眼,甄缘有些尴尬地侧过了头,偏生苻介也正与后面的人说话,这二人一举一动尽收眼底,万丈怒火在胸中燃烧,却只有忍耐。贺夫人见此情景却对甄缘笑道:“他在家时也时常如此,冒冒失失的,常将侍妾们吓到,我劝他行事稳重,不要一惊一乍,转过背就忘了。”甄缘面上笑着,心中暗想这是把自己同他的侍妾们相提并论了?颇有些无奈。这次破天荒地苻介受了表扬,他心中一扫方才郁悒之气,昂首挺胸地回了席上,也不与甄缘说话。回府的路上甄缘替他整理衣衫,他也只任由甄缘摆弄着,及至家中一语不发。
余霰见苻介先走进屋中,换了衣服气冲冲地出去,甄缘姗姗来迟,满面笑容地同余霰道:“苻瑗苻苒今日听话吗?”余霰笑道:“小公子的功课有长进,姑娘今日玩累了,不用人哄早早地睡去。”甄缘打着哈欠倚在榻上,余霰忙为她打来水,洗尽铅华,衬得人肤质晶莹剔透,更为美丽。忙了一天,甄缘挨枕就睡着了。往后十几天苻介都不与甄缘开口说话,甄缘见他如此冷落自己,问道:“你心中有什么不满,为何不说出来?”苻介冷笑道:“我也只好当作没看见了。”甄缘心中明了所为何事,便不再为自己辩解。
一月后苻德率军南征,苻介随之去,甄缘留守在府中。苻苒时年四岁,正是对一切事物怀有好奇心的年纪,甄缘有意让她多接触花草树木,时常抱着她在院中识草认木,正值桃花开放的季节,苻苒提着衣裙收集飘零一地的花瓣,余霰见她玩得开心,也提了篮子陪她捡拾着,“逃之夭夭,灼灼其华。”余霰抬头望去,原始苻瑗陪她捡拾着,“哟,哪来的翩翩公子。”苻瑗放了书简过来同他们一同捡落花,不一时忽笑道:“为何不用扫帚?既省时又省力。”苻苒认真地道:“用手捡的意义不同,你不明白。”甄缘见状笑对儿子道:“妹妹的意思是对待每一片花瓣都要真心。”苻瑗佯装头疼揉揉脑袋:“女孩子家想的真多。”余霰笑道:“你们先生没有教你做人做事,细心总是有好处的。”甄缘将花瓣捧于手中,凑近脸轻嗅一口,芬芳之气钻入五脏六腑,熟悉的气味,穿梭了几万个日夜,彻入心魂,勾起无限的眷恋与柔情。“我去找厨子做些小食。姑娘,把花拿过来。”苻苒抱着一身花瓣使劲摇头,甄缘笑道:“罢了,不勉强她。”
半晌后一桌热气腾腾的食物做好了,举筷欲吃时,有侍女来请甄缘到何夫人处,甄缘只得放下筷子同她过去。原来何夫人待苻德正妻伊氏一向敬重,此次特请她来府中,为她大摆宴席。甄缘乍看伊夫人时,有些愣神,似乎看见了在家时日日相伴的二嫂,席间何夫人谦让一回,请伊夫人点歌舞,询问一番伊夫人令乐伎们作《式微》。“这是前朝所喜的乐风,伊夫人竟有不落俗套的品味。”甄缘心想。低沉悠扬的曲子与舞相和,“式微,式微,胡不归?微君之故,胡为乎中露?式微,式微,胡不归?微君之躬,胡为乎泥中?”重复的悲调乐声哀戚,然而舞女们似乎并未领回该曲之意,舞姿虽有顿挫感却无殇怀,伊夫人静静听着,半晌后何夫人劝饮,才举杯致意。甄缘却似被摄去了魂魄,这一字一句,仿佛昨日之音,可今日却无人可诉,无人可托。她转头向窗外看去,满天斜阳洒满金光,夕阳的光那么耀眼,却是极力地迸发出最后一丝生的希望。心中呐喊着什么,却堵在喉中,一个字也吐不出来。伊夫人又点了两曲,皆是近来贵族人家爱看的歌舞,伊夫人似乎并不喜欢,懒懒地倚在桌上看着,甄缘亦如是,把玩着酒杯,看着窗外夕阳渐散,月亮长挂夜空。
何夫人自忖伊夫人累了,遂散了宴,甄缘与贺夫人寒暄一阵后也自回了府中,苻瑗,苻苒皆已熟睡,甄缘看着兄妹俩睡梦中的模样,不自觉笑着,心中默念着童谣:“羊脂玉作羹,不如米汤鲜,仙人过,亦贪甜。人间多苦哀,不羡宫门乐,柴火呲呲,炊烟融雪。”两个小家伙真如睡梦中得了米汤一般,咂咂舌,甄缘掩面笑着,一时余霰来为她褪下钗饰,悄声问道:“今日织匠来请示夫人,新做的披风上是否要绣上花样?”甄缘想了想道:“各式花样都有了,这次可否能请他绣个动物。”“动物的?也再没这样的先例了。”“不妨事,你让他绣只羊,不大不小,只作点缀即可。”余霰虽感到奇怪,但仍按夫人吩咐回复了织匠。十几日后披风制成,织匠送到府上在,甄缘仔细看其绣工,细致入微,惟妙惟肖,刚披上身就传来了苻介回来的消息,甄缘忙到门口相迎,只见郑珺手搀其下车,苻介又回头吩咐侍从们什么,甄缘只得站着等候。郑氏倒是礼数周全,看见了她便走过去行礼,甄缘亦欠身还礼,好半天苻介忙完自己的事,这才看见了甄缘,笑道:“我许久不在家中,你一人操持家务,想必辛苦了。”甄缘欠身道:“夫君在外奔波,妾身在家中闲着,怎会劳累?反是郑夫人伴你走了那么远,才是劳苦功高。”一番寒暄后三人进了府门。苻介先去探望孩子,郑氏自言要回房休息,并未跟来。苻瑗与苻苒见到日思夜想的父亲,争相要抱,苻介一手将儿子扛在肩头,又蹲下去抱起女儿,甄缘斥道:“还不快下来?爹禁不住你们这样闹腾。”苻介倒不觉得累,父子三人玩闹了许久,侍女来报郑夫人请苻介过去,这才放了孩子。欲出门时转头对甄缘道:“晚膳不用等我。”“知道。”甄缘含笑着送他出了门。
一年后苻德再次出征,临行前特嘱苻介将两个孩子一齐带上,甄缘恰巧染了风疾,不便同往,留于府中。因何夫人也随苻德而去,苻杉便于府中打理事务,因不知何夫人打赏下人的惯例,苻杉特遣人请甄缘过去询问。甄缘过去时,贺夫人也带了幼子在那,二人难得私下相处,说笑了一阵,直到苻杉派人催促才进了屋,原来何夫人一向怜老惜贫,尤为善待失去双亲的孤儿,这日有孤儿寡母在府外跪了半天,本欲不管,但贺夫人心疼他们,劝说苻杉效其母散些钱粮他们,苻杉又怕私动府上财物引人闲言,遂请二嫂来作个见证,得知了前因后果的甄缘笑道:“行善事还怕人说?况且以何夫人的性情,你尽数拿了去,她也不会生气。”苻杉道:“母亲是好说话的,我是怕……”甄缘与贺夫人都偷笑起来。二人因知甄缘独留府中,怕她寂寞,贺氏特令幼子过去给伯母行礼,甄缘十分溺爱这个侄子,让他坐于自己席旁,亲手剥些松果给他吃,又问他学了什么书,苻杉笑道:“不过就是几句《诗经》。”甄缘问道:“你最喜欢哪一句?”小孩开口道:“氓之蚩蚩,抱布贸丝,匪来贸丝,来即我谋。”说着反复念着这一句,众人皆被逗笑,贺夫人笑止住他:“只会一句,别再班门弄斧了。”甄缘道:“他有心去学,就是好事。”苻杉叹道:“身在福中不知福,上回去北边游历,那里人烟稀少,物资匮乏,男女老少皆裹同一棉物,读书等事只有梦中才有。”贺夫人点头道:“战乱又多,这几年只会越发难熬。”苻杉接着又说起自己在从军路上所见所闻,甄缘俱一一细听,平日里苻介很少同她讲这些。贺夫人偶然发现她披风后的羊逼真可爱,从袖中拿出一幅图样送给甄缘,“是只仙鹤”,贺夫人笑点点头,“回家找工匠绣上,定使披风更有韵味。”甄缘忙谢了她,见时日不早,辞别而去。夜里想着今日苻杉所描述的行军之状心中感慨,提笔而写:
横刀立马于狄兮,征蓬度伏乱军。
封狼已去阔日兮,常数长安月圆。
未央歌揽于诞兮,谶图挽何数绝。
巧目留侯刺秦兮,凌风独为所号。
高冠难立兮岌岌,华裾伴裙独离。
哀石渠夜丁宁兮,简破残漏烛影。
念君一去无别兮,椒房娱情半温。
鱼漫兮太液,夜阑兮怀君。
离君兮尚知,哀转兮涸死。
悼去时茕茕兮,贻人空作笑谈。
语尽后只觉心中汹涌澎湃,面颊如火般热烈滚烫,自了此文不可让人发觉,然而身在囚牢中,怎可保一物件?遂借着烛火将其点燃,烧为灰烬。
苻德胜仗归来,打起了加封为公的主意,皇帝早已为其傀儡,怎敢不从?风风光光地封了魏公,在邺城,许昌二地大摆筵席,宴请各位有功之臣。苻介,苻杉皆写文上表,皆获苻德嘉赏。皇帝本以为如此以后可过上一段安宁日子了,谁料皇后早年与父的一封讨伐苻德的密信,使苻德在宫中大开杀戒,皇后亦惨死,随后逼着皇帝娶了自己的女儿,皇帝心有悲愤,无奈只可受制于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