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央
苻德加封为九公之列,仍想百尺竿头更进一步——加封为王。荀会欲劝止,然而终被冷血无情的帝王所逼,自尽而亡。苻德离梦想成真的那一天愈来愈近,王与帝之间,只有一层薄薄的纸,何时捅破?或许看其心情如何。
获封魏王后的第一个新年,众人欢聚一堂,此时甄缘与苻介关系早已淡漠,二人虽同席却无言可说。见甄缘沉默寡言,一旁的苻杉与贺夫人借故找她说话,苻介也不插话,静坐打谅这三人。直至苻德叫兄弟二人过去,贺氏借机悄声询问:“二嫂近来可是心情不佳?有何烦心事?”甄缘淡淡一笑:“不妨事。年纪大了容易乏累。”贺氏心知她所处境地难堪,却又无话可劝慰,只轻拍拍甄缘的手。
回到府上,甄缘方欲解衣休息,就听见苻介大吵大闹的声音,有侍女匆匆来报说:“听说今日二公子挨了骂,这会又因郑夫人之兄大发雷霆。”“所为何事?”“听说郑夫人的两个哥哥没有职位,他托人要了,只怕不称他的意。”甄缘打了个哈欠,躺下默默想着这几年发生的事,丈夫冷落,处境堪忧……“终将要归去的,挣扎有意义吗?”甄缘笑想。
苻瑗长大后性情有些任性,再不似年幼时凡事都要过问一下母亲,十分我行我素,看不惯儿子行径的苻介时常批评他,然而苻瑗十分有主见,父亲说的话权当耳旁风,只不过面上功夫还得做足。苻瑗也感到越长大,父亲越不似小时候那么疼自己,父子关系看似和睦,实则因二人各有使对方看不惯之处而冰结。
苻德封王后,有许多暗自忠于皇帝的旧臣因言论挑拨而被杀,贺夫人的叔叔一生两袖清风,忠诚廉洁,却因不合苻德的心意而惨遭毒杀。事发后贺夫人伤心不已,甄缘数次登门拜访安慰她,然而事过半月,贺夫人却又似以往一般与夫君恣意寻乐,似乎并无此前丧痛之事。贺氏与苻杉都是性情中人,爱玩爱笑,一切合乎常理的行为在苻德眼里都成了大不敬,贺氏因衣着过于光鲜而被令自尽。甄缘哑然失色。上劝道:“父亲,这衣裳不过……”话还未尽被苻介一把拉住,小声道:“这几日死了多少人,这会为她说情时去送死吗?”苻德怒火难消,瞟了她一眼,贺氏浑身颤抖着向苻德叩首谢恩,甄缘只觉得心在流血,目中泪水翻腾着,只见贺氏一步步走向门外,最终化为虚影。
甄缘原以为回了家该大哭一场,谁知竟一滴泪也无,唯有压抑着的愤恨,理性令她当即召集了自己的侍女们,勒令她们从今往后注意衣着,一言一行,皆不可过分,以免招致杀身之祸。
苻杉失去爱妻后,性情大变,不知是否因心情悲痛却无法发泄,眼见着自己的好友夏侯修被父赐死,自己却无能为力,仍要在夺嫡之事上耗尽全力,种种现实将其逼得人不人,鬼不鬼。甄缘十分心疼他,常找机会开导,然而二人都知道,有些已故去的人和事,是永远也无法释怀的,只不过有个能知自己心事的人,能勉强相对罢了。
苻德在立世子之事上思来想去一番,仍立了苻介,只不过仍对苻杉怀有期待,苻介时时感到头上悬着一把利剑,丝毫不敢掉以轻心。他素知苻杉擅长华丽文篇,自己若在这方面与他相争,永远都被压制一头,他只可在治世经略上大展奇才,才可使父亲真正地认可他,因此他开始撰写文章,以述己见。
这些时日里苻介的好友们常常登门造访,仍由甄缘招待他们,其中一位名叫马肃的,自认为苻介党羽,虽不被苻德看好,但深得苻介器重。甄缘细看这些人的面容,也不知自己在期待着什么,但终究是失望着渡过一生。
苻苒也同母亲一般爱美,很在意自己的发式,常要梳同母亲一样的,甄缘见她喜欢,便亲自教她编梳发式,苻苒很上进,凡母亲教过的皆过目不忘,此时的她再难知道,挽发编发,成了日后缅怀母亲的唯一方式,甄缘心中隐隐知道些什么,有意无意地将自己能教的一切传授给女儿。
苻瑗年少老成,常摆出一副大爷姿态,坐在树下看母亲和妹妹忙活,时不时拿出剑来比试两下。甄缘笑问他:“你爹有几个客人来了,你不去见见他们,说说话,不比在这闲着好?”苻瑗闷声道:“我不去。”余霰与侍女们打扫着庭院,笑道:“既如此,来帮帮我们。”苻瑗一溜烟窜起来跑了,高声喊道:“今日不回来了,城东门外有客人等我游猎。”余霰笑道:“这办法好,一说就管用。”甄缘为女儿打理修剪着头发,无暇与他二人说话,忽见苻介怒气冲冲地回来,还未等甄缘开口问他有何事,便进了书房关上门。“今日不是有客人来吗?怎么这么大脾气。”半晌马肃过来,甄缘避至屋内,只听见苻介大声道:“他说要我们二人到城外办事的,到关口处却不让过,不是戏耍我吗?”马肃低声劝解着什么。甄缘心中明白又是为了与苻杉比试之事,无奈地叹口气,继续为女儿修剪头发。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一晃三年过去了,苻介从当初那个不被看好的嫡长子,一步步凭借努力占据了父亲心中不可被替代的地位。而苻杉日渐消沉,常借着驱车在大街上奔驰,酗酒等事麻痹自己,在苻德心中的形象也一落千丈,再也不是那个翩翩风采,出口成章,引经据典的如玉公子。面对如此境况,甄缘为他悲哀惋惜,所悲,所哀,并非失去了世子之位,儿时失去了那个仍能享受爱人情谊,兄弟情谊,父子情谊的子彬,如今的他,已一无所有了。
新春过后不久,苻德去世了,苻介如愿以偿地继承了魏王之位,有侍女向甄缘表示庆贺,甄缘笑问:“有何值得庆祝的?”苻德生前在洛阳修建的宫殿尚未完工,苻介继位后常各地奔波视察工程,甄缘仍留于原住的府中,郑氏等其他姬妾则被其带到了魏王府上。苻苒心知母亲被冷落,常想办法安慰甄缘,故意梳些奇怪的发样逗甄缘笑,哄她开心。余霰则常常背着甄缘落泪,偶尔被逮到了,甄缘反倒去安慰她,“在哪不是一样过,这里反倒比别处清净些。”余霰心中万千言语,不知如何向夫人开口,似乎这处境并非第一次了,但她不想,不愿意再是那样惨烈的结果。
年冬天,苻介逼着皇帝退了位,受禅为天子,国号为魏,苻瑗受封为公侯,年满十四岁的他已明白母亲的身份尴尬,虽为正妻却并不陪侍于君侧,但由于生性顽皮活泼,他仍常常与母亲争执吵闹,甄缘有些无奈,只交待了余霰几句话,不过为自己死后如何不使苻瑗失控,余霰含着泪一一答应。府中下人多因郑氏获宠而早早疏离甄缘,此时更加变本加厉,除了贴身的侍从,其他人早已对她不加礼数,时有怠慢。甄缘倒也不在意,只心境更加悲凉。
这年春节府上只有零星的几个侍妾,大家都无心过节,苻苒到洛阳参加了宴会,立即逼着下人将自己送回邺城陪伴母亲。适逢梅花怒放,甄缘恰巧出生在这冰天雪地的节气中,苻苒亲手折下梅枝,为甄缘插于髻上,“好看吗?”甄缘笑问道。“娘怎样都好看。今日可是您的生辰。”甄缘这才反应过来,数一数,自己已有三十八岁,女儿长成了自己少时的模样,当年的兄弟姐妹们多已去世,二嫂在自己出嫁后不久便染疾身亡,似乎只剩自己一人了。元宵过后宫中派车接苻苒过去,苻苒不肯去,甄缘道:“你先过去,娘过几日就来。”“真的?”苻苒将信将疑地上了车,“不许骗我。”“我不骗你,快去吧。”目送着女儿远去,寒风刺骨,泪水终浸满了眼眶,转头走向府中,看着零零散散的几个昨夜挂上去的花灯,今日已被雪浸湿了,水一滴滴地落下。
日子一天天挨过,常有苻介如何宠爱新娶的妃嫔,如何为郑氏加封位份之事传来,甄缘本不在意这些事,然而说得久了,不免有些心烦意燥,早已与苻介关系疏淡的她也不管旁人如何会意,冷笑道:“他就算是死了,与我有何干系?不必再谈论他的事了。”此话一传十,十传百,传到了新君的耳朵里,此刻正为了如何为自己得来不易的皇位正名而焦心困扰的苻介怒不可遏,派人问责甄缘,并细查此事,谁知府中人均否认听说过这话,苻介更加愤怒,不知从哪听说了成伽与甄缘的旧闻,认定苻瑗并非自己的亲生儿子。消息漫天传着,很快阖府上下人尽皆知,常有人当面对着甄缘窃窃私语,独木难支的窘况下,甄缘终于有些崩溃了,忍泪提笔写信,可能写什么呢?不过是写顾念旧情,祝君安好之语,真正的她早就死去了,一个没有生机的人,辩解又有什么意义呢?信写好后交给使者,甄缘有些恍惚,深一脚浅一脚地回房,伏枕痛哭一场,次日过后,再不可有泪。
第二日一切恢复如常,甄缘谈笑自若着,时而看书,时而调琴,如同往日未出嫁的时光,未过几日禁军登门,带来了苻介的谕旨,令其自尽。甄缘将儿子托付给了与自己一向交好的侍妾李夫人,又看着余霰欲说些什么,余霰含泪道:“夫人放心,奴婢知道的。”一切无可挂念,端着酒杯一饮而尽,绫绸早已为她系好,甄缘试了试是否牢固,将颈放上去,闭眼道:“放吧。”侍卫将凳子挪开,窒息的痛苦侵吞着全身,没一会眼前一片黑暗,她似乎来到了人来人往的街上,一个熟悉的身影急匆匆赶来道:“你上哪去了?我找了好久这才找到。”“是陌童。”她喃喃道。
李小悠的意识逐渐苏醒,睡梦中又仿佛看见自己化身为一个身穿白衫的男子,与六个朋友在竹林中饮酒弹琴,少司命感慨:“如此,该醒来了。”
拂晓鸡鸣,太阳升起,闹钟将她拉回现实,只觉浑身轻松,却不记得梦中之事。结果母亲准备的早餐,背上书包去学校,路过人来人往的集市,梦中的经历与现实如影相织,她驻足看着,泪水却模糊了双眼。
“羊脂玉作羹,不如米汤鲜,仙人过,亦贪甜。人间多苦哀,不羡宫门乐,柴火呲呲,炊烟融雪。”
长乐未央,长毋相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