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心只有数理化
十五岁,我及笄之日。
母亲亲自为我簪上一支白玉簪,叫什么和田韵白镂空雕花玉梅簪还是什么来着,名字挺长我也不太记得住。母亲也是一脸赞同道:“古人就是爱整这些虚的,一支白玉簪子还取这么高大上的名字,啧,那么长。”
我表示听不懂她说什么。
我的母亲是异姓王爷镇清王正妃,偶尔抽风。
三岁左右时她总爱抱着我教我唱“A、B、C、D、E、F、G......”她告诉我这叫英文字母歌,还教我所谓的“英文”,学的我苦不堪言;后来她又教我所谓的“数学物理化学”,说学好数理化,走遍天下都不怕。母亲说的是很有道理的,但由于学那玩意儿掉头发,我学了几年后死活不肯学了。她来来回回在我面前踱步,最后打了我一顿,我屈服于她的淫威之下妥协了。
其实母亲所教的数理化就是我们平常所说的数术、格物、炼丹术.....当然母亲教的更全面也更难懂,因为她教我背的元素周期表国学里基本没那些字。偶尔想起来还觉得也挺顺口:氢氦锂铍硼、碳氮氧氟氖、钠镁铝硅磷、硫氯氩钾钙、钪钛钒铬锰、铁钴镍铜锌......中毒了......
之前她还教过我一种字体,粗粗看上去与我平常所学没什么区别,但仔细看机会发现写的一个个都是错别字。我跟着学了一段时间,后来父王送我上学堂夫子告状说我写字工整归工整,但就是不识字,总是写错。母亲所教的的字体已根深蒂固,一时之间我很难改过来,因此我老是被父王呵斥。
母亲煞有介事告诉我那叫简体字,还说什么古人的繁体字实在太难写也太难认,当初她来的时候还当了半个文盲诸如此类我听不太懂的话。我瞅了她一眼,从此再不肯学什么简体字,还惹得她郁闷好一阵子,说她的女儿不听她的话,学的也不是她的思想。
她说她很孤单。
她一个人活在这世上很孤单。
但那时我只当她又抽风了,理会不了她说的“孤单”是不是真的孤单。
再后来她又教我武功,当然不是什么飞檐走壁之类的,母亲告诉我那都是话本子里骗人的。她教我的武术干净利落,没有一丝一毫多余的动作,看上去不如外祖家哥哥们学的那么花里胡哨,但也完全不同于父王平时练的。我疑心她又抽风了,死活不肯学。她怒瞪着我,一掌拍碎了面前的黄花梨木桌。我震惊看着她,遂又看见了她身后远远站着的父王和一脸肉痛状的老管家,最终还是学了她所谓的“空手道”,后来又被迫学了什么跆拳道、击剑、柔术、散打......往事不堪回首。
当然,也学了些真正的武学。
及笄这天,父王说要为我定亲,和谢太傅家的三公子谢珏。
我认识谢珏,比我大四岁,长得挺好看的,但平时他不太爱理人,我有些担心嫁过去他不跟我说话那可怎么办。
但我的担心是多余的。
父王一说要为我定亲,母亲平时秀致的远山眉瞬间竖了起来,仿佛要顶破天。
“定什么亲?!夭夭才十五岁,初中都还没毕业呢你要她嫁什么人!”吼完之后她愣了愣,又自顾自说了句,“又忘了,这里不一样……”
夭夭是我小名,取“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意,母亲取的。
我的大名叫江旅思,也是母亲取的。母亲说这是出自一位大文豪范仲淹的词:黯乡魂,追旅思,夜夜除非,好梦留人睡。
她说本来“思”念的是第四声,但考虑到第四声念起来不大好听所以就念第一声了。
但是,我不关心第几声,我只想知道范仲淹是谁?恐怕也是母亲杜撰的。她杜撰的诗人已经不少了,比如陶渊明,嵇康,李煜,李白,杜甫等。总之她念出的诗词,都冠上了这些虚无缥缈的人的名字。
母亲自己有才华,却非说自己无才无德,整天装着个吊儿郎当样,着实令我很费解。
但每当她念起我的名字时,我总莫名觉她的神情有些悲伤,我不知她悲从何来。母亲衣食无忧,父母安康,父王也没有妾室,但她就是不开心。
很多年前听外祖母说过,母亲曾作了一首可传千古的词——《水调歌头》
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不知天上宫阙,今夕是何年?
母亲她是在思念着什么吗?
因为我的亲事,母亲与父王又大吵了一架。
母亲振振有词:“老娘当年十五岁时还在边境数人头过着日子,夭夭十五岁才多大?你就这么着急让她嫁出去?江城远,我告诉你你想都别想!要嫁女儿你自己生去!”
这次争吵以父王摔门而去结尾,父王气得不轻,他走出去之前我几乎看见了他额角血管中流动的血液,额上的青筋似乎也在欢快起舞。
父王不善言辞,与母亲打嘴仗往往败北,理所当然的,这次也不例外。他的脸色很快恢复平静,终是不再说什么,转身大步走出去,与母亲几乎是擦肩而过。
走到门口时,他突然扭头扫了我一脸,那眼神中我看见的只有漠然和一丝微不可查的嫌恶,莫名的令我有些害怕。似乎是,父王,我的父亲,并不希望我存在于这个世间。
我惊恐地去拉着母亲的袖子。母亲一脸平静,她目送父王离去,眼底似乎有微光闪烁。
这是我不曾见过的,她向来洒脱,可这时我却觉得她被什么禁锢了。
母亲是将门之后,小小年纪便上了战场。
奶娘对我说,母亲和父王是在军中相识的。当年母亲年纪尚小,初生牛犊不怕虎,扮作男子便跟着大军出征了。
母亲勇猛好战,年纪轻轻就攒下不少军功,由此也理所应当地入了父王的眼。她当上虎贲将军那年不过十七。
似乎是豆蔻年华的母亲率先看上了父王。总之,母亲跟了父王七年,从十三岁到二十岁,七年时间,一个女孩子家家的,跟着她的统帅,她的天,浴血奋战,征战八方。
后来他们终于修得正果。母亲二十一岁那年,京城杏花微雨,海棠艳艳,父王十里红妆八抬大轿将她娶回了家。
奶娘说到这里已泣不成声,一双浑浊老眼泪眼汪汪。我莫名想到母亲当年叫我的那句诗:玉容寂寞泪阑干,梨花一枝春带雨。
我心虚看了眼奶娘抖了一抖,默默合上眼心里直念罪过,要尊老,尊老……
奶娘抽了抽鼻子,两根粗胖的手指头捏住鼻子一擤,又往鞋帮处一揩,鞋帮挂满晶莹鼻涕。
我不禁转过了脑袋。
奶娘抽泣着,絮絮叨叨地说:“二十一岁都是老姑娘了,你父王也真是狠心……”
耳边听着奶娘的絮叨声,我静静托着腮,看着门外的银杏树,光秃秃的树枝上落下最后一枚金黄的树叶。风追逐着它,晃晃悠悠,飘落进残败莲池里,荡起一圈圈涟漪,没一会儿又渐渐消散。等又一阵风吹来时,池面又皱起了眉,似母亲那样。
我困倦的打了个哈欠,恍惚间想起小时候母亲教我对对子。开始时她教我背《笠翁对韵》:
“天对地,雨对风,大陆对长空,山花对海树,赤日对苍穹,云隐隐,雾蒙蒙,日下对天中……”
这时的我肯定是不会安安分分背书的,总是会时不时地问她“笠翁”是谁。
母亲回应我的总是发呆。
有次她写了一副对子,不同于往日的错别字,这次她用的是毛笔,一笔一划写着那令她最不屑也最心烦的“繁体字”:
绿水本无忧,因风皱面;
青山原不老,为雪白头。
彼时的我懵懂无知,虽识得这些字,却不知道它是什么意思;而现在,我终于知道这副对子是什么意思了,却始终不懂它的含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