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要的是活下去
越接近渝州地界,我心里就越紧张,不知道他们还记不记得我,不知道他们看到我如今这个样子会不会失望,这么多年过去了,他们会不会对我早就没有感情了?
这种近乡情更怯的心情在我发现方执在不动声色驾车走另一条我记忆中没有的路时烟消云散。
第二日,他用刀抵着我的脖子,低哑的声音里毫无感情。
"跟我走,我不杀你。"
这是我第一次离兵刃这么近,尤其还架在我脖子上。
他将我带上了一个山寨,哦不,应该说是土匪窝。
音音前一日已经逃走,去往渝州司家至少也要四五天,在她找对路且畅通无阻的情况下。况且,我心里担心的是她不一定能到司家。
方执扣着我的手腕沉默不语,拉着我走的不快不慢。
进了山寨,只匆匆看了寨主一眼,是个满脸络腮胡的彪形大汉,便很快被关进了柴房。
方执半蹲下将我手脚上的绳子解了,我揉了揉通红的手腕,沉默不语。
他仍旧半蹲着,一手搭在膝上,眉眼寂然,我不禁想到深秋划过湖面的最后一片叶子。
他低下头:"我同寨主说过了,你只需在这里安心待几天,七八天,或者十天半月,到时候我送你下山。"他顿了顿,又道,"不要想着逃跑,这样才能少吃点苦头。"
我此时心里已然感觉不到了害怕,只问他长公主原本的计划是什么。
方执毫不遮掩:"死无全尸。"
我笑了笑:"那你为何要放我?"
"你就当我良心未泯吧。"
他站起身,路过油灯时灯火一漾,推开门,夜风灌了进来,他的头发更乱了。
"方执!"
我喊住他,他停下脚步没有回头。
"我该回哪去?"
问出这句话时我才意识到自己声音有些哽咽。
方执说是要放了我的,但必须得在山寨中待上十天左右。这是土匪窝,到时候我在外名声早毁了。
一个将军府长女毁了名节,长公主肯定会虚情假意地说为了将军府名声,然后将我嫁与谁谁谁做个小妾,或是送去家庙了结此生。
从那条走错的路开始,我就明白,我这一生已经走到了尽头。
我一直心心念念的渝州司家,或许再也回不去了吧。
油灯灯火摇曳,门内是禁锢,方执挡住的门外是零星灯火与鸡鸣犬吠。
他转过头来,看我一眼后最终走过来。
他蹲下身,脸笼在阴影里,背后的影子随着灯火摇晃,对着我张牙舞爪。
"回哪不重要,江惜年,活着才重要。"
方执走后,我靠着梁柱抱膝盯着钉满木板的窗子发呆。
我开始担心起音音来。
我们一直谋划着逃跑,但最终我只能让她一人离开。我不能走,不然很快就会被发现,但如果是音音就好办多了。
我问她还记不记得回家的路,她抽噎着说忘了,沉默良久后我还是决定让她自己走,并叮嘱她不要问路。
我没打算活着,让音音走也不过是想保全她,但现在方执不杀我了,我最担心的人反而成了她。
若我死了,消息应该很快就会传回将军府或者司家,至少会比音音快。但我活着,消息传不过去,音音会以为我还活着,肯定会来救我。
当时为了诓她走,我说我来渝州之前就已经给外祖家传过信了,现在我们离渝州很近,不到五日就能走到司家。
可事实是从我去往京城后,我就与外祖家断了联系。
方执一直没问我音音的事,许是不在意,反正目标是我。
我从窗户和门的缝隙中观察了两天,整座山寨能看到的地方地形并不是很复杂。我仔细回想上山的时候,寨子在大山深处,地势险峻,背靠的大山有一密林。
山下不远处应当有村寨,当时路过看到过炊烟。
门外这两日看门的闲聊时总能听到他们谈论我的事。
从他们的谈话来看,方执确实想放了我,但寨主不同意,他杀我的决心很坚定。
"也不知道二爷是着了什么魔,非要保下这女的。"
"可不是,大爷气的够呛,差点就当堂跟他打起来了。"
"你说二爷不会瞧上这女的了吧?我看她确实有几分姿色,说不定二爷是想……嘿嘿。"
"……"
他们说的话越来越不堪入耳,我心里默记知道的那点地形当听不到。
夜晚方执照例过来给我送饭,看我吃完收拾碗筷就要走。
我叫住他,问他有酒吗?
方执不回我,拎着食盒走出门落了锁。
我等了会,又听到守卫的声音,很快方执推门进来,手里拎着一壶酒。
"给。"他将酒壶递给我。
我接过,道了声谢,抱着酒壶坐回梁柱旁喝了一口。
他站着看我半响,那么高的身影,很容易给人压迫感。
我抬头疑惑道:"你还有什么事吗?"
方执默了默:"我去给你拿床被子。"
"嗯?"
他说做就做,很快出去又回来,抱着一床棉被。
"让一让。"他道。
我抱着酒让开。
"地上硬,之前没注意。"
他将柴火搬到角落去,一抖被子,铺的整整齐齐。
"噢,谢谢啊。"
我就着被子坐下。
他盯着我怀里的酒壶,欲言又止,最后在出去前只说了句少喝点。
我应了一声,听见落锁的声音。
夜深人静,门外鼾声如雷,我打翻了油灯。
夏日干燥,加之又是柴房还有床棉被,火很快燃了起来。
我将酒倒进火里,火焰一下窜了起来,一时之间浓烟四起。我捂住口鼻惊叫一声去拍门:"走水了!"
仓促之间无人应答,我使劲拍门又大叫一声走水了。
门外看守终于醒了,忙打开锁将我救出。火焰瞬间扑出门外。
他们粗暴地将我拉到一旁,我一个不稳跌到地上,眼睛一阵刺痛,衣服被烧了些,皮肤灼痛的不行。我大口喘气,强忍着没晕过去,挪到墙脚抓起一根棍子。
"快来人!走水了!"
看守四处奔走大喊,我想着方执应该很快就会过来,于是趁乱跑进后山的树林里。
柴房燃的火够大,短时间不但没被扑灭,反而被夜里的风一吹,连着好几座房子都烧了起来。
我不敢回头去看,也不敢去想这把火会让多少人葬身火海。
我只有一个念头:逃出去。
方执信不得,我绝对不能在这里坐以待毙。
不知跑了多久,也不知跑到了哪里,我扶着一颗老树缓了缓,环顾四周,这才发现自己已经跑到了相连的另一座山。
离下山还有很长的路。
耳边传来不知名野兽的咆哮,我强迫自己镇定下来,回过头去看上方的山寨,已经完全看不见火光了。
我缓过来才觉得自己浑身疼得厉害,但顾不得这么多,我辨了辨方向,朝着山下跑去。
山上青树相缠,枝桠横生,拖慢了我的脚步。行至一处时,已经没了可走的地方,只能攀下去,才能继续向下。
借着微弱的月光看上去也不是很高,我扔了木棍抓着藤蔓小心向下。
我停在一块突起的石头上,正要继续向下,忽然听到脚踏枯叶的声音。
我僵了僵。
脚下的高度看上去不是特别高,我心一横跳了下去。
"江惜年!"
头顶响起那个素来沉稳低哑的声音,此时已然带了急切。我心里更慌,顾不得疼痛撑着岩壁站起来往前跑。
衣袂破空之音飒飒响起,我加快步伐未敢转身。跑了没几步,却见一弯残月下,方执踏空而起,一瞬间竟像九天之神,他稳稳落至我前方,堵了我的去路。
我停下脚步。
原来这世上当真是有武功的。
他快步走过来一把抓住我的手。
"你跑什么!就这么几天也等不得吗!"
我无言以对。
他定睛看我,又看向我的腿。
刚才跳下来时摔得有些狠,我现在站也站不住,心里想着应该是骨折了。
方执闭了闭眼,再睁眼时冷静了许多。
"你这样不管不顾地逃跑,是在担心什么?"
他捏着我的手腕逼近,我不得不往后退,脚下路面乱石丛生,一个不稳就要向后仰去。
方执一把把我拉回来,我撞到他胸前,额头火辣辣的疼。
我一手捂着额头,弯下腰。
方执放开我的手腕,我这下完全没了支撑,坐到了地上。
他负手而立,居高临下看着我。
反正也跑不掉了,我镇定了许多,这才开始注意起自己身上的伤。
借着月色,能看到的皮肤均通红一片,严重的地方还有燎泡,还有各种刮伤和擦伤,我摸了摸脸,忍不住倒吸了一口气。
难怪刚刚撞到方执会那么痛,原来脸也被灼伤了。
我心里自嘲,这下好了,估计毁容了。
忽然停下来后整个人都放松了,我一点都不想动弹。
抬头望向夜空,一弯残月,繁星如水。
方执见我放弃挣扎,站了许久走到我身边坐下,跟我一起看着夜空。
四周各种虫鸟啁啾,伴随着时不时的野兽咆哮声,也算是另类的热闹非凡。
许久,方执才问我为何要跑。
我反问:"为何不跑?"
方执道:"我说过,逃跑只会让你平白多吃苦头。"
"也许吧。"我叹了口气,又说,"方执,整个山寨都是土匪窝,寨主领了长公主之命一心杀我,你认为你真能保下我?求人不如求己。"
他习惯性沉默,又过许久才道:"我说过会让你走。"
我不以为意:"我为何要信你?你与我无亲无故,说起来不过是萍水相逢。"
他转头看我,面无表情,声音仍旧毫无起伏。
"江惜年,你母亲活着的时候我是见过你的,那时候你远不像现在这般令人同情。"
他说完便望向远处,我抬头看他,只能看到他微仰起的的半张脸,在月光下有些朦胧的美感。
看他这样过往经历或许比我惨多了,我俩谁都不比谁好,我并不觉得我值得同情。
他又继续:"我曾是你父亲的部下,但这些年来一直在给长公主做事。长公主于我有再生之恩,她的命令我不会违抗;而你父亲对我又有知遇之恩,所以我本来一开始也没想过要你死。"
他顿了顿,低下头继续道:"但我不是圣人,也有私心。因此,江惜年,你不能毫发无损地回去。"
难怪这人一直对我颇有照顾,原来还有这渊源。
"我明白。"我捡了个石子一边把玩一边问他,"那你是怎么当上土匪的?"
他毫不避讳道:"所谓官匪一家,不稀奇。"
我默了默,又想到音音,闭了闭眼对他道:"这几日音音会来救我,无论如何,劳你费心注意一下,别让她在这里出了什么意外。"
"那个小丫头……"他淡淡道:"她抛下你自己走了,你认为她真的会来救你?"
"她是我唯一可以信的人。"
我将手中的石子扔出去,落入不远处的泥潭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