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境
常阳殿。
一声突兀的茶盏落地声响起,失手的宫人忙不迭跪在了地上,额头重重磕在绒毯上,他双肩止不住地颤抖,连求饶都不敢发出声音。
窗棂旁,围着毯子缩靠在圈椅中的人偏头睨了一眼他,随即哑着声线道:“拖出去。”
守在殿内的黑羽卫听了口谕,毫不犹豫地就把人给带出去了。
月德站在门口暗叹一声,自赵烛衾白日醒来就一语不发。
纵然昨天晚上那些宫人都已被处置了,他还是阴沉着一张脸,似乎是想直接下令让周寻风把整个宫的人都给杀了。
如今在常阳殿伺候的宫人都换了一批新的,除开几位管事,哪个不是战战兢兢,如履薄冰。
林阁老上午来过一趟,见皇帝未醒就去了御书房,政事总要有人去处理……
天色将晚,月德收到林阁老随从递过来的口信,说阁老要过来同陛下一道用膳,他不清楚赵烛衾是否愿意,只能先来问询一番。
赵烛衾听了,倒是很平和地颔首同意了。
月德心底惊诧,他望着陷在椅子里不动弹的人,居然有些判断不出来此刻到底是白日的赵烛衾,还是夜晚的赵烛衾。
“陛,陛下…昨日,您……您出现异,样的原因,已……已查出,是……是否需要,需要,属下直接…处置了?”
月德立在离赵烛衾几步之远的位置,问得谨慎。
赵烛衾将目光落在紧阖的窗扉上,眉眼间萦绕着几缕郁气和躁然,他面无表情道:“不必。”
“那……那如何?”
“他们存着什么心思,真以为朕不晓得吗?既然想引朕出宫,那便如他们所愿。”
赵烛衾的话音刚落,月德皱着眉还没开口说什么,门口就传出一道年老沧桑的声音:“陛下,出宫之事还需三思。”
林阁老提着官袍跨过门槛径直入了殿,帝王抱恙影响的不只是满朝文武,更加摧残着阁老的精力。
毕竟年老,这两日他本就染了风寒,还要折腾着进宫来料理赵烛衾留下的烂摊子,实在令人头痛。
林阁老轻咳一声,迈步行至月德身侧,他不用向帝王行礼,只微微颔首,“陛下,无面乱党同南疆暗中勾结,狼子野心昭然若揭,您所受威胁本就难止,出宫愈发不可控。”
赵烛衾闭了闭眸子,如鸦羽般的眼睫轻扑而过将视线截断又再次汇于窗上。
他没有反驳林阁老,只语气平静地问:“那依阁老所想,该如何将白蝉带回来?”
林阁老听出他的言外之意,不是如何带回白蝉,而是怎样逮到白蝉。
思索须臾,林阁老说:“臣亲自去一趟,定把白蝉带到陛下面前来。”
月德显然很赞同这个提议,他张嘴,正欲附和,就听见赵烛衾冷笑了一下。
“阁老,他们费尽心机,不正是想杀朕吗?他们想知道朕会不会死在宫外,我同样也想知道。”
赵烛衾转头,盯着林阁老,眼神冷寂的好像被烈火焚尽后的荒原,尘灰厚簇,不见丁点亮光。
林阁老看着如此颓丧枯败的赵烛衾也凝涩失语了。
他叹息一声,劝慰道:“陛下,您不该囿于诅咒所带来的负面情绪,昨日事已成定局,即便真血洗了皇宫,您也是不可更改的帝王……鲲鹏何必困扰在蜉蝣的所思所想中。”
“更何况,昨日之事是有人刻意主导,宫内藏污纳垢,就该将这些人都一一清除。”
“陛下,差遣周寻风和月德去清洗一番吧,至少把那些心怀叵测的小人都杀了。”
赵烛衾听完林阁老的话后,一时间未曾回应。
静默良久,他才说:“质子质女本就不多了,再杀下去,于朕无益。”
林阁老:“及至年关,戴玄却还未归来,这于陛下才是无益。”
“他被拦在了王都外吗?”
林阁老:“信中是如此所言,但至于究竟是拦路者太厉害,还是他故意拖延就未可知了。”
他笑了下,眉目微皱,笑纹一聚即散,“一个两个都包藏祸心,敲打也没用了,唯有真实的切肤之痛方能使之臣服,戴玄再不想回来又如何,他身上的毒会让他束手就擒的……”
“梁丘珩砚为什么要派人去拦戴玄?”赵烛衾问。
林阁老摇头,神情亦是不解,“谁知道他在耍什么手段,即便戴玄不回王都,他也近不了陛下的身,何必多此一举。”
赵烛衾垂眸,一脸若有所思的模样,他又听到林阁老说:“如今南疆渐强,真想抓住把柄是件难事……赵景何心存怨恨,梁丘珩砚私底下的动作多半是出自他的授意,陛下可有了想法?”
语毕,林阁老盯着赵烛衾,等待他的答案。
小国的虎狼之心日益昭显,北聿自然不会毫无防备。
戴玄此次归京,至年后再出兵,就不再是去掳夺质子质女,而是兴兵讨伐。
林阁老是个干脆利落的性子,若要打,便一定要再把他们打进泥潭中才罢休,北聿的威势和地位才会又一次重振加深。
一如当年妖兽作乱之际,北聿仗着兵马强盛冲在了前头,才打出了广袤的疆域和无人可撼的尊位。
“阁老,今时不同往日了,您真的笃定北聿能击破他们的联合之势吗?赵家人造了太多血债……血债血偿,朕死了,北聿才能安定。”
“战事一起,民不聊生,这又将是加注在我头上的杀戮……他们要皇位,便杀了朕来拿吧。”
“只要能杀了我,北聿的皇帝是谁就没有那么重要了,反正,他们都不得安生。”
赵烛衾缓慢地偏头看向了林阁老,隐退的暮色逐渐消泯于窗棂外。
回廊上悬挂着的宫灯被一盏盏点燃,昏黄的光影投射进来,照在他半张脸上,使得表情都被模糊了。
林阁老无言以对,明白赵烛衾是铁了心要出宫一趟,他便不再多劝,只轻声说:“陛下,既然您要将计就计,臣也不会阻止。”
“但……我还是期盼着白蝉能解开诅咒,无论如何你是帝王,也不该轻易就放弃你的国家和臣民。”
赵烛衾将手肘撑在椅子扶手上支着下颌,想了想,又说:“届时让那个离襄质女也跟着一道吧。”
林阁老听到离襄二字,一时未能想起是谁,还是旁边的月德提醒,他才回忆起乐正黎这个人来。
“昨天晚上她也在常阳殿,陛下可是从她身上发现了异样?”林阁老早就从周寻风口中听完了来龙去脉。
他未曾怀疑过乐正黎的身份,但周寻风细查过后,才挖出她与晏承阙和徊仙都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甚至在那日的接风宴上,虽没有确切证据,可也有人猜测梁丘珩砚想要求娶的人或许也是这个离襄质女。
林阁老初初在御书房外见她的那一面,就觉得此女不容小觑。
可关键是她能接近赵烛衾,这很重要,重要到林阁老想力排众议推举她成为皇后……
“她的血……很不同。”赵烛衾一句话就推翻了林阁老脑子里的各种分析和推断。
“陛下的意思是?”林阁老蹙眉,心底隐约有了猜想。
赵烛衾却摇了摇头,“是跟徊仙不同的味道,不是伏灵族。”
林阁老之所以会有这种猜测,是因为他知道当年玉昭并非只产下了徊仙一子……
此乃皇室秘辛,知之者甚少,也就只有赵家皇帝这一脉还有林阁老这个外人才知晓。
徊仙的父亲是赵家人,他的出生完全是为了一个试验。
试验玉昭和赵家人结合生出来的孩子是否身承诅咒,可惜……玉昭生出来的是个伏灵族。
失败的谋算被视为耻辱,赵家人压下此事,从不再提,也鲜少有人知晓徊仙身上竟有着赵氏血脉。
玉昭那边亦无所谓,谁的血脉不重要,重要的是徊仙乃伏灵族。
至于赵家人随口扯谎,把宛国扯进了这里头她也懒得管。
就连徊仙自己,恐怕都仍笃信着他父亲是宛国人……
而玉昭的第二个孩子,则生父不详。
并且这个孩子出生后不久,便失踪了。
玉昭表现的很正常,正常到仿佛没有生下第二个孩子一样,当时的帝王命人彻查此事,但最后也不了了之了。
时间太过久远,哪怕是有宫廷册录记载,其中的内情也早就得不到佐证。
林阁老敛眉沉思,和赵家人一样带着疑惑,为何玉昭的第二个孩子能离开皇宫?
若还是伏灵族的话,必定会被囚在北聿皇宫里。
倘若不是伏灵族,那她又是如何做到的?
明明徊仙就是一个伏灵族,而第二个孩子却变得特殊了,玉昭到底隐瞒了什么?
林阁老叹息,“那陛下带着她出宫是有何打算?”
“想看看她会不会死。”不知怎的,赵烛衾说完这句话后蓦地笑了下。
林阁老顿感莫名其妙,但也没再多问什么,陛下行事向来无所拘束。
他想带就带吧,最好是回来后俩人之间能有进展,林阁老思绪偏移,乐观地希望转折能快点到来……
茫茫夜色似倾覆的浓墨,仰头望去,天穹上不见半颗星辰。
国师殿的灯烛很是明亮,照在人身上,一览无遗。
徊仙端坐在乐正黎身侧,视线落在她执箸的指骨上,快要被细腻的粉白之色给灼伤了眼瞳。
他阖目,想到方才仆从送来女子衣物时,不经意又无法克制地袒露出八卦神情。
从昨天晚上他把人抱回来后,就料到了会遭受一些无端臆测,徊仙只是有些担忧乐正黎会觉得不适……
他却也能明白仆从惊疑不定的缘由,即使刻意地替乐正黎掩盖行迹,但宫里的眼睛可不只有一双。
在得知徊仙会对一个女子特殊时,底下的流言便已经铺天盖地地席卷了一遭。
毕竟,他们从未见过国师大人会对哪个女子这般纵容又袒护,藏在怀里都不教任何人窥视到半点她的面容。
还亲手抱着她回了自己的国师殿,这种事情简直闻所未闻见所未见,仆从们心里惊骇且不可思议。
一个清冷孤高的谪仙人居然心甘情愿地俯下了身受一个凡人女子的趋唤……
徊仙往日如高山雪莲的形象碎了一地,仆从们避着人后窃窃私语,皆叹:大人原来并非无情无欲者啊!
外界的纷扰对乐正黎造成不了任何影响,她又在国师殿歇了一晚。
早起换药时,她脖子上的伤口已好了七七八八。
乐正黎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脖颈,觉得自己昨天选择留下来养伤简直是明智之举,都不用回去花钱再买药了。
徊仙帮她包扎着伤处,垂眸间看出她面上神色有异,遂问道:“怎么了?”
乐正黎就等着他来问,问了她就答:“我之前有一次来国师殿的途中,路过祁苑的时候听到了一声女子惊呼,回去问了元窈,她说是陛下的一位妃子居住在那边,大人可知道这位妃子?”
徊仙听罢,手上动作未停,只轻微颔首,“知道。”
乐正黎一听,有戏!
之前系统不肯多说,她两边隐瞒,对着元窈说是从国师这边打听到的,现在对着国师,她又说是元窈告诉的。
如今,关于那位邬妃的详细情况,她终于要彻底搞清楚了吗?!
来不及开心,乐正黎就听见徊仙淡声说:“她是陛下的一位贴身宫女,照顾了他很久,但后面犯了错……陛下不肯放过她,就封她为妃,养在宫内受罚抵罪。”
“她犯了什么错?”
“事关陛下声誉,我不能妄言。”
乐正黎耸着肩膀大大地叹了口气,她就知道!得到了和元窈差不多的说辞就算了,竟连多余的信息都不肯透露出来……
这到底是造了什么孽啊?!
她为什么偏偏要遭受这种折磨,每次得到那么一点线索后,就会被堵死,只能依靠自己去解密。
当真应了系统经常敷衍她的那句话了:请宿主自行想办法。
愁了几秒后,乐正黎就不再纠结,徊仙也已经把伤口处理好了,她便说:“我要回宸华苑一趟。”
话音甫落,徊仙起身的姿势凝滞了片刻。
他低头看向她,“是在怪我不肯告知你此事吗?对不住,但她的存在确实是一件讳莫如深之事,陛下当年在她身上栽了跟头,以至性情变得愈发暴戾阴狠,不是我不肯直言相告,而是我不能。”
乐正黎如果问了其他事情,徊仙都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但唯独这件事……他只能三缄其口。
“不是的,不说就不说吧,其实我也没那么想知道……”乐正黎摆了摆手,“我得回去一趟,总不能永远避祸在国师殿。”
“更何况,我前天晚上都说了要去帮你找白婵先生,岂能言而无信?”
乐正黎拢了拢衣袍,衣襟稍短,遮不住脖颈上缠缚的白纱。
她站起来,行至徊仙身侧,抬眸看着他说:“解开禁制,你就自由了。”
徊仙被她澄明的目光所直视着,居然有些承受不住,他喉结滚动,嗓音轻涩:“你帮我,可有所求?”
他问得直白,乐正黎也不兜圈子。
她说:“心怀渎神之意的人怎敢有所求?国师大人,在你选择回护我时,就该明白我不会拒绝你的请求的。”
“你只是想离开这里,而我……则有着其他目的,两厢各取所需罢了。”
“徊仙,我不是一个冷冰冰又毫无□□的破局工具,你对我好,那我就会报答你……而额外的觊觎心却是难以控制的意外,你会原谅我吗?”
乐正黎凑近了半步,两人之间距离被再次缩短。
她抬起手搭在他的胸膛处,哪怕是在自己的寝殿内,他依旧穿的一丝不苟,悬挂而下的朝珠随着胸口起伏而微有晃动。
嫩白指尖捻起两颗珠子,珠璧切合,细微的摩擦声响起,颇为悦耳。
“会原谅我的罪行和罪心吗?”
她仰着头,视线游弋在他的脸上,一寸寸下移,最后凝聚在了他的唇角处。
徊仙垂视着她,眼神干净无暇不染分毫晦暗,声音一如既往的清润,说出来的话却冷然,“可我不通情爱,你会很艰难。”
乐正黎听罢,笑得狐眸微弯,“我不怕艰难,只怕国师大人有心疏远。”
“我不会。”徊仙轻启薄唇,缓缓吐出三个字来。
乐正黎笑而不语,收回了把玩着玉珠的手指,去木桁上拿了绒氅披上就出了国师殿。
徊仙目送她离开,完全不懂她最后留下的那个笑容是什么含义。
或许并没有任何含义,只是他想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