取暖
至于乐正黎为什么有这种猜测,还笃定是一见钟情,刚才那个吻就解释了一切。
不过她还是心犹疑窦,赵烛衾喜欢上她是源于感情方面,还是他从一开始就打定主意要让她成为那个为赵家绵延皇嗣的人?
两种可能,都不无道理。
“陛下,是吗?”她又问。
赵烛衾沉默,口腔内甘涩的橘子味道在渐渐消失,像某种抓不住的臆想,从他的脑海里脱离而去。
他不太想承认,但又无所谓地点了下头。
“对,因为喜欢……所以才害怕。”
“害怕什么?”乐正黎不解。
赵烛衾偏头,视线游离在漆黑的宫殿中,从那些暗影轮廓一一滑过,逐次地辨别出分别是什么器物……
他咽了咽喉头,想着幸好灯灭了,幸好她看不见他脸上的表情。
“害怕你死,又害怕你不死。”
话音落在沉寂的殿内,似荡起了一圈轻微的回声。
乐正黎恍惚间还以为自己听错了,咬着唇角过于用力,刺痛传出,唤回她的理智。
赵烛衾这话是什么意思?
“为什么害怕我死,又害怕我不死?”思忖几秒,她还是重复地问了一遍。
赵烛衾却不太想回答了,他叹息,“仅字面意思罢了,你无法理解也没关系。”
“乐正黎,出宫后记得去寻徐檀,我交代过他,要竭力帮助你离开北聿。”
“他这个人直性子且心思纯良,得了皇谕就会乖顺地去执行,是个很好的能帮你的人选。”
乐正黎听得云里雾里,忍不住出声打断:“赵烛衾,喜欢我却又忙不迭得想送我离开北聿,又是因为什么?”
“没有为什么,乐正黎,便当我一时兴起吧,是我判断失误了。”
“没有人的喜欢是这样的!皇帝陛下,你该先问我是否想离开?”
“不离开,等着我杀你,或卷入纷争乱斗中吗?”
“杀我就杀我呗,你还杀的少了嘛……”乐正黎声音变低,絮絮地嘀咕着。
赵烛衾感到无语,为她着想还成了多此一举的‘罪人’了吗?
他按耐住脾气,冷冷道:“你背后搞得那些小动作,真以为能瞒过所有人吗?不管是徊仙,还是梁丘珩砚,亦或是你们离襄的打算,我都知道……”
话未言明,乐正黎懂得了他的意思。
赵烛衾知晓这些事情,那相对的林阁老他们也知晓了,她居心叵测,游走在这些人之间,汲汲营营地搞些小动作迟早要被清算。
可她做什么了吗?
一来她不是要密谋造反,二来她始终谨守本分不曾越雷池半步。
对所有人,她都打的是温情感化牌,没有显露出半点锋芒戾气,她从未有过害人之心,他们抓住她的把柄又如何?
他们想杀她,可现在想让她活着的人变多了。
到最后赵烛衾也没有同她坦白太多事情,但乐正黎却觉得形势陡然就好转了。
虽然她还是无法理解夜晚赵烛衾的想法,可他如今对她的维护心愈发强盛,这是好事。
另外他想带着她出宫,这也是一件好事,她都不必自己找借口跟着一起了。
一下子双喜临门,乐正黎退出常阳殿的时候脚步都轻盈了些许。
月德还站在回廊上,听她出来,操着胳膊回头看了一眼,又若无其事地收回了目光。
乐正黎懒得同他寒暄,脚步未停地回了宸华苑。
乌九朝却不在宸华苑。
“他还没回来吗?”她在发现了此事后,不禁蹙了蹙眉头。
元窈摆首,又感慨:“殿下今日回来的倒是很早……”
往日乐正黎去常阳殿都要滞留很久,偶尔还会受伤或彻夜不归。
乐正黎应了一声,没有贸然出去寻找乌九朝,现在时辰太晚了,他是兽族,更加懂得隐蔽和躲藏,并且他还答应了她,不会轻举妄动,也不会暴露身份。
所以她迈步进了寝殿,等着乌九朝回来后再好好审问一番。
这一等就等的她直接睡着了,直到夜半,消失了许久的狼兽才纵身围墙跃入了宸华苑。
落地无声,宛如一只动作敏捷的猫。
他解下手腕上的袖带,缓缓拭去了溅在指尖的血迹。
若有似无的血腥气围绕在他的身侧,踏进内殿之际,乐正黎从床上翻身坐了起来。
她抱着被子,扭头看向那道从屏风后缓步走进来的人影,“人死了?”
身影脚步一滞,随遇地将袖带丢开后,才低声说:“没有。”
“斩草不除根,可不好。”乐正黎声色淡淡,却蕴含浓烈不虞之意。
不是都答应了她吗?怎么还跑出去动手了?
擅自行动,罪无可恕!
她切了切齿,越想越气,都出手了,又为什么手下留情?
“死了会被查,我怕牵扯到你。”乌九朝那边传来窸窸窣窣的动静,随后便是衣袍坠地的轻微细响。
“你不杀,难道就不会查吗?”
“不会,他是自己起夜摔的,怪得了谁?”
话说到这里,乐正黎才想起问他:“是谁又碍你眼了?”
“陈秉才。”
名字落下,乌九朝就已经靠近了床榻,他仅着一套素白里衣,今夜无月,视物艰难,乐正黎只能瞧见他瘦韧挺拔的身型。
“为这么个不重要的人费心思,不值当。”她移开视线,又觉得很困,翻身就躺倒了回去。
乌九朝轻哼,“值当。”
他本不会去干这梁上君子的勾当,那个陈秉才,虽着实可厌,但也不至于搭上他的精力和心思去刻意弄出这么一遭。
当时,尾随乐正黎至常阳殿的偏狭宫道后,他就顿了步,转而跳上了宫墙上,有夜色遮掩,加之兽族敏锐感官,要避开巡逻黑羽卫是轻而易举的事情。
乐正黎推门入殿,乌九朝也顺势往一侧转移,他是想等着她全须全尾的出来了再撤离的。
结果,这一番折腾,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他清晰地望见了那个靠在窗外偷听的人。
再一细辨,这不正是那个陈秉才嘛!
乌九朝心中生疑,也循着夹角阴影处来到了陈秉才所处位置的脊檐上。
他在上,陈秉才在下,这老太监的一举一动都被尽收眼底。
果然是在偷听,乌九朝不解,乐正黎和皇帝的谈话值得偷听吗?
他意兴阑珊地守了会,差点错过出来的乐正黎,幸好他视力和听觉好,她的脚步声一出来,乌九朝返身就要离开。
也是巧了,陈秉才亦沿着下头的回廊往外退,出了常阳殿,他挥手招来一个面目平庸的小宦官,俯身交代了几句话。
别人或许听不见,但乌九朝却听到了……两句话,都夹着乐正黎的名字。
“他说什么了?”乐正黎的睡意悉数散去,睁开眸子看向了立在榻边的乌九朝。
“他说:‘明日给殿下那边送个消息,就说探听到乐正黎和赵烛衾之间的秘密了。’”
“他还说:‘这乐正黎真不是个好东西,竟敢背叛殿下,当真是忘了本又失了性,居然和……和疯王……”
乌九朝吐出这两句话,连语气都照葫芦画瓢地模仿了几分。
至于和疯王怎么样,陈秉才未说尽,乌九朝不能理解,所以问乐正黎:“你和那个疯子皇帝怎么了?他为什么那么生气?你和他真有矛盾啊?”
三个问题砸下,乐正黎一个都没回答,她正在思考这陈秉才到底是谁的人?
他话语中的殿下又是指的谁?
“背叛”二字让她心底隐约有了猜测。
至于到底是不是晏承阙,还有待确认。
乌九朝看她沉默不应,便屈膝跪在了床边,再次问了一遍。
乐正黎敷衍道:“没什么关系,不知道,不清楚。”
不等乌九朝说话,她又问:“就因为这两句话,所以你跑去设计让他起夜摔了?”
因她态度如此,他不太想回答她,但最终还是点了下头,“我不懂那些勾心斗角,可他语气不对劲,带着浓烈恶意,便给了他一点教训。”
直接杀了自然更简单且解气,但引出来的后患却难以解决,也恐乐正黎沾到晦气。
语罢,乌九朝调转脚步摸黑进了后面的净室。
乐正黎被他踏出的重重脚步声拢回思绪,她抱着被子暗想:这狼崽子对于守在她身边保护她之事适应的很好嘛,不仅随机应变,还已经开始去料理那些跟她作对过的人了……
也不晓得陈秉才那阉人摔成什么样子了,伤到何种程度呢?
难怪不得晏承阙总是知晓发生在她身上的事情,大到赵烛衾伤了她,小到和赵烛衾相处……
合着源头在此,乐正黎轻嘶,想必晏承阙很快就要再来拦她了,毕竟和赵烛衾出宫一事也瞒不住。
乌九朝这一举动,真是歪打正着地帮了她。
陈秉才受伤,最好是昏迷不醒才好,这样晏承阙就无法从他那里得知今天晚上她和赵烛衾说了什么,对她有益。
实在太困,她本想等乌九朝出来后问一问他关于陈秉才伤势的事情,眼睛一阖,只能待明日醒来再问了……
半睡半醒间,一具滚烫且带着水汽的躯体上了床榻,躺在了她身边。
乐正黎猛地睁开眼睛,偏头在黑暗里看向乌九朝,语气惊异:“你不是睡软榻吗?干嘛要过来和我挤?”
“又不是没和你挤过,为什么不能和你睡?”
话都没有说完,他就已经伸手来扯被子了,瞧这作势,还真是想与她同塌而眠。
乐正黎都被气笑了,“是谁之前嫌弃我睡相太差的?怎么,现在转性了,不嫌弃了?”
“不嫌弃。”
“我嫌弃,睡到软榻上去。”
乐正黎困倦得很,不想跟他再兜圈子,话就说的稍显直白。
乌九朝默声,舌尖不自觉地抵着腮肉蹭了蹭,他又开始觉得烦,说不出来的躁郁,想着干脆回软榻好了。
但两人关系明明都更亲密了一些,睡在一起又怎么了?
他们兽族每到冬日都会变回原型依偎在一起取暖啊!
还有出去狩猎时,遇到落雪耽误了脚程,母狼们也会围成圈把稍微瘦弱的崽子环在中间。
所以报团取暖,对她来说是一件很难接受的事情吗?
他之前也不是嫌弃她……那是,那是因为对她还有戒备。
抵触没了,他自然就想要与她亲近,这不是理所当然吗?
乌九朝不管她嫌不嫌弃,掀了被子就要往里钻。
“嘶,乌九朝!你要干什么?”乐正黎被他的行为弄得瞌睡都去了一大半,艰难地出声质问。
“取暖。”
他刚沐浴完,身上水汽仍氤氲着,逐渐侵入了乐正黎温暖的领地,像来势汹汹的风暴,席卷而过又缓慢地沉淀。
“殿内有炭炉,用不着互相取暖。”
困了的人就多了几分性子,她的语气不太好,又伸手胡乱地想把人给推下床。
探出去的手被他温热干燥的掌心包住,直接捏着手腕一拽,拉过她的胳膊便圈在自己腰上,如此一来,竟像是乐正黎在投怀送抱。
她困得要死,缩在他胸膛里,迷迷糊糊地就睡了过去。
他把人抱着,手掌压在她的肩背处,说话时胸腔震鸣,“我想和你依偎取暖。”
她伤还未好,脖子上的白纱,以及近日略显苍白虚弱的脸色都令人心惊,人族太过孱弱,养护起来比草原上的刺玫果还困难。
乌九朝现在不想她死掉了,自然要想方设法地让她活得更旺盛些,这样才不会显得他是个无用的兽族。
其实私心藏都藏不住了,兽族取暖都是以原型共处,但他并不想再变回狼形,偏要用人身抱着乐正黎。
把她这样一团纤瘦的身子骨完完整整地纳入怀抱里,居然会觉得有些开心。
难以解释这短暂的愉悦是来自什么,他的手臂收紧,身上体温本就很高,透过被子还真温暖了乐正黎冰凉的手脚。
乌九朝的下颌抵在她的发顶,嗅着她身上好闻的香气,突然觉得自己的精神有些亢然,完全睡不着了。
怀中人已安稳地陷入梦乡,暖烘烘的包裹感让她睡得很熟,可他闭着眼睛假寐了很长一段时间,脑子里不断闪过些光怪陆离的幻景……
终于快睡着时,他蓦然觉得似乎还是变回狼形比较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