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鲛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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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风静缓,北聿的冬日,雪都是下一阵又停一阵。

众生巷出了乱子,闹出大动静,生民们都满是茫然,积攒出来的怒火和怨恨在忆起刚才突然暴涨成最大形态的两只兽族后,又渐渐消弭。

兽族争斗,不可能师出无名。

因而刚才那一狼一蛇都是有主的,还能如此肆无忌惮地闹事,背后之人的实力和背景亦不容小觑。

他们怒了,也只能是怒了。

何三贵唉声叹气地收拾着遍地残骸,试图从坍塌的木楼中寻觅到尚且完好的物件与家什。

一旁的邻居瞧见他这幅颓废的样子,忍不住出声劝道:“巷子里好久没有发生过这种大事了,三贵儿你也是倒霉,好不容易得来的房子,这下全没了……不过你也别伤怀,白先生不是素来善心嘛,去求求他,必定会帮扶帮扶你的。”

看似慰劝,实则明里暗里都在看笑话。

他们倒是觉得庆幸,幸好刚才拿黑蟒拿尾巴扫和身躯压过的地方都在何三贵家附近。

这何三贵来得晚,也是犯了事,出了监牢后,村子里头的人不许他回去,把人赶出来的。

他身上无余钱,最开始是在那蝼墙外潦倒度日,过得像个乞儿。

后来也不知哪一年,他却跟白先生有了点机缘巧合的接触,日子也稍稍起色,平时去帮先生搬搬架子晒晒草药,倒也算改过自新。

他搬到这栋楼的时候,周围的人都或多或少听过他以前的事情,心中不喜,又见他长得凶神恶煞一脸横肉,生怕何三贵再犯事儿。

即便大家都算不上什么天生良善之人,可恶人中也分三六九等,遑论这何三贵还是个孤家寡人,拖家带口的该怕还是得怕。

所以他家附近能搬走的都想法子挪了窝,没那闲钱和精力走的,对着何三贵就能避则避。

现在他们看见何三贵的房子毁了,心底别提多高兴呢,这下好了,恶人没地方住,要搬到其他地方去了。

对于围散在自己旁边冷嘲热讽的那些人,何三贵视若无睹,他弯着腰,沉默不语地拾捡起废墟中的东西。

“三贵,你还去捡什么,都被砸碎了,今晚就先去……先去先生家里住一晚吧。”

有一个头缠黛色绢布的妇人立在石道边儿上,容貌端正,独独左眼角上烙着一道寸长的旧疤,褶皱的皮肤像是蜈蚣盘踞而上。

她叫春娘,亦是何三贵的邻居之人。

最开始说话的那人见她过来,往旁边躲了躲,表情有些不自然,仿佛在避着一团晦气物。

别瞧这春娘好似个平平无常的妇人,实则是个心狠手辣的毒妃。

她丈夫就是好赌一些,再不济就是偶尔会酒后动动手,哪晓得这毒妇却歹毒心狠,竟跟他打了一架后,失手把人给杀死了。

说是失手,谁又晓得她是不是早就存了这种心思?

周遭的邻居,也就她同何三贵关系融洽些,也许是因两人的遭遇带着那么点同病相怜的意味。

何三贵没有应声,还在翻找碎木头。

旁边的人看了一会就累了,四下散开,各自找地方歇息,打算明早再来处理这堆烂摊子。

众生巷可不似外头,出了事他们也没辙,报官人家也懒得来受理,这些损失到最后也是要靠自己咬碎牙往肚子里咽的。

春娘望着何三贵佝偻的背影,不禁叹了口气,她手臂也叫落下来的房梁给蹭破了皮,袖子破烂,扯成条后粗糙地包扎着。

她又说:“你不去吗?你不去,我可去寻白先生了。”

何三贵闻言,态度终于有了些波动。

他直起腰来,回头望向春娘,“时辰都这么晚了,你去打搅先生干什么?他去参加喜宴,指不定又被抓着给新人卜算了一番,正累着呢。”

他嗓音粗噶,大约是喉咙受过伤,宛如被烟熏火烤过一样。

春娘面色难堪,唇瓣嗫嚅着说:“木屋塌了,没地方睡,先生总归是会帮衬我一晚的……”

何三贵甩了甩手上的东西,抖掉一层木屑后,才提步来到她面前,“既如此,那走吧,先生那边可能也正需要人帮忙。”

春娘听了这话,不明所以,“什么意思?”

“我刚才瞧见先生把那群人给带到半焘居去了,估摸着是有旧,可能是朋友吧。”

“先生哪来的朋友?除开那个隔三差五跑来的愣头青以外,谁还会来找先生?”

“去了就知道了,我看那只狼和那条蛇都受了伤,若是需要煎药,我们倒也能帮帮忙。”

何三贵一边说着,一边抱着那块从废墟里捡起来的木板子往前走去。

春娘瞥了一眼,认出那是供奉在何三贵堂屋里的那方灵位。

她心底发酸,张了张嘴,也说不出什么话来,只能亦步亦趋地跟在了他身后。

两人循着石道来到半焘居外,见屋内有光,何三贵上前一步抬手叩响门扉。

在敲门声响起前许久,乐正黎还在看白蝉给赵烛衾治伤。

只见白蝉直接划破了自己的手心,有殷红的血液流出,他将鲜血涂在刀刃上,跟梁丘珩砚一模一样的动作,弄得乐正黎以为记忆出了错。

“你的……你的血也是圣器?”她有些难以置信地问道。

白蝉头都未抬,只专心地涂抹着匕首,“不是。”

“那你割破掌心,要用血干什么?”

“解毒。”

一听这话,乐正黎的脑子瞬间反应过来,她伸手指着赵烛衾脸上的伤口,“你的意思是,南疆圣器有毒?”

白蝉“嗯”了一声,待鲜血涂满了整只匕首后,他才举起手臂将刀刃靠近了赵烛衾的脸颊。

手肘抬高,衣袖顺势落下,露出一截纤白的腕骨,还有系在腕子上的一条手帕。

乐正黎眼尖,目光斜去,一下子就瞧见了在手帕的边缘绣了一个字。

是玉字。

她心思微动,这个字代表着什么?如果是白蝉的手帕,不该绣白或蝉吗?

为什么绣玉字?

并且看着手帕那磨出毛边的状态,便能断定这一张手帕已经有些年头了,并非一张崭新的帕子。

白蝉此人和不修边幅之词并不相契合,戴着这样一条旧手帕,那大概是有些什么不为人所知的内情。

乐正黎收了收发散的思绪,又见在匕首靠近赵烛衾时,他拧着眉,脸上闪过一丝痛楚。

不过白蝉很快就收回了匕首,鲜血沾在赵烛衾脸上的伤口处,完全看不出区别。

她心中疑惑,忍不住开口问道:“先生,既然圣器是毒,你直接将血给陛下喝了不就行了嘛,何必这么麻烦?”

白蝉将裹满鲜血的匕首搁回瓷台上,闻声偏着脸看了一眼乐正黎,他牵起唇角,展露出一点淡淡的笑容。

笑意顺着往上攀升及至覆盖在眼底,那双漂亮的眸子瞬间泛出更为明亮的光色。

世人都说眼睛好看的人肯定丑不到哪里去,之前的乐正黎对此嗤之以鼻,现下却深知自己认知的浅薄。

原来竟真是如此。

白蝉一笑,平庸的脸就仿佛瞬间被注入了甘霖春露,孳生的俊丽从眼睛逐渐蔓延至五官。

是挺好看的,好看到让她觉得眼前人失去了几分真实感。

乐正黎陡然产生了些幻觉,发现白蝉的淡漠平静透着些许出尘。

但这种出尘是跟徊仙完全相反的感觉。

徊仙久居皇宫,受桎梏于国师殿里,他的存在就恍如温室中最珍稀最特别的一株花,不谙世事是被掩藏在干净皮囊下的秘辛。

而这位白婵,他像一汪大海,辽阔又死寂,没有丁点汹涌波澜,是那历经世事看遍沧桑后渐渐沉淀下来的模样。

由海生,溺海亡。

“秘诀在于刀锋。”他回应了乐正黎。

“你的意思是血不是最关键的?”她脑子里仿佛清明了一瞬,想通了某处的关节。

梁丘珩砚又骗了她。

圣器根本不是利器或血液,而是两者结合在一起才会有效用。

她气得很,现在奈何不了梁丘珩砚,为摈弃怒意,只能继续问白蝉:“那先生的血为什么能解毒?”

赵烛衾听着她好奇心爆棚的一个接着一个地问问题,被问的人不会觉得烦吗?他抬眼看去,白蝉面上神情倒是仍然温和。

看来是不觉得烦。

白蝉说:“鲛珠可解百毒……”

他话停的突兀,乐正黎听出这半句话后面或许还有另外半句未尽之意。

“刀刃不过是借于其中的辅助之物,血液攀附以此为媒……不止是刀,凡是能切透肌肤和血肉的利器,都可做引子。”

白蝉说完这句话后,就转身去了月德那边。

乐正黎立在原地,愣愣的有些没回神,白蝉说鲛珠……难道他是鲛人?!

这就怪不得玉昭会把他描述成一个十分俊美的兽族。

可是,白蝉到底又是因为什么变成了现在这副模样呢?

乐正黎百思不得其解,低头看向赵烛衾,放轻声音问他:“陛下知晓白蝉的身份吗?”

赵烛衾懒散地抬起眼睑睨她一眼,“不知。”

他不仅不知道白蝉是鲛族,还不知道南疆的圣器居然是血和匕首,更不知道乐正黎此行到底怀揣了什么心思。

静了片刻,赵烛衾才伸手触了触左侧脸颊的伤,似乎在那柄染了白蝉血的匕首沾过之后,那种蚀骨灼心的刺痛感就在缓缓消散。

他的脸没有再继续‘腐烂’了,他的理智也是。

浅浅的一道口子,都用不着包扎,解了毒,晾一晚,明早可能便要开始结痂。

“乐正黎,你之所以爽快地跟着出宫,是因为白蝉吧?”

赵烛衾身躯向后,慵懒地仰靠在椅背上,手臂搭着椅子扶手,垂落的指尖无意识地点碾着横木。

乐正黎没有否认,也没有承认。

她觉得自己有点天真,像个笑话,盘算着去弄死这些人,结果人家个个都藏着机锋。

就她始终如一的妄想以柔克刚,以爱铸刀,以命博命。

真是可笑至极。

乐正黎沉默着转身,不想再面对赵烛衾。

她咬着口腔内的软肉,疼痛迫使自己的理智回归。

不是这样算的……

系统说的很多,许多事情都不相融,剧情有冲突线,也会有意料之外的变故。

横生的枝节很尖锐,可以做武器伤人,也能踩在脚下当梯子往上爬……

在此期间,她被牵连着划伤又算得了什么?

想要达到某些成果,本就该付出相对应的代价。

这世上,哪来空手套白狼的好事呢?

况且他们有很多秘密,难道乐正黎就没有?

就像刚才赵烛衾所问出口的那个问题,他搞不明白乐正黎真正的目的是什么。

若是想杀他,她早就动手了,两人相处的这段时间,她有无数的机会。

若是为了得到他的感情,那为什么她又会去结交梁丘珩砚和徊仙?

一个有着二心的女子,怎可轻而易举地就得到一个帝王的垂爱?赵烛衾垂眸,不免腹诽。

乐正黎不可能不明白这两人和他之间的龃龉,她的心思叵测难言,赵烛衾身边根本不可能容下这种人……

但乐正黎还没有死。

没有死在他的手上,只因他次次都手下留了情。

不管是内部因素,还是外部原因,赵烛衾已无法杀她了。

梁丘珩砚和徊仙也都很在乎乐正黎,赵烛衾深刻地体会到了事情渐渐脱离掌心的失控感。

即便无比想否定一件事,可他不可能欺瞒自己。

就连他,如今对乐正黎都存了两分心软和异样情绪……

他不清楚这种细微的转变到底是不是夜晚的那个赵烛衾引导而产生的。

可就算是夜晚赵烛衾故意为之,他又能如何?

赵烛衾的心绪愈发焦躁,视线落在乐正黎的后背上,看她想远去,竟身不由己地想探手把人抓回来……

他阖了阖眼睛,把眸底翻腾又无序的神色竭力敛住了。

乐正黎在感受到赵烛衾的目光从自己身上挪开后,才徐徐吁出一口气。

说了很多话,她觉得有些口干舌燥,迈步去提起茶壶给自己倒了一杯冷水灌下后,才想起该关怀一句乌九朝,莫叫他生出被冷落的坏心情。

“乌九朝……”

她扭头看向乌九朝的位置,却见那处早已没了人影。

乐正黎心惊一秒,乌九朝什么时候消失的?她为什么没有听到他走动的脚步声?

来不及深思,她随即问周寻风:“周统领,你看见刚才坐在这里的那个少年去哪儿了吗?”

周寻风正抱着胳膊坐在椅子里假寐,闻声睁开眼睛看向乐正黎手指的方向,他摇了摇头,“未曾瞧见,但我听着他似乎是往后门去了。”

乐正黎一听,便追着往后门走去。

脚步声渐远,大堂内没了乐正黎说话的声音后,就彻底静了下去。

赵烛衾张开手指又并拢,对着椅子的那处横木又掐又扣。

他眼神暗冷,恍然觉得脸上的伤口又开始生出一些宛如虫子啃咬的密麻钝痛来。

他打定主意——

等回了宫,就让月德把那只狼兽给杀死。

一来既报了两者相斗的仇,二来也解决了碍眼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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