恩情
乐正黎推开后门,正要疾走两步沿着石道去寻乌九朝,视线就瞧见了那团蜷缩在木屋后檐下的暗影。
她稍稍平息了呼吸频率,跟着蹲下身来,轻声问他:“怎么独自跑出来了?刺客也许还未离去,你要是被抓走了,我可就得不偿失了。”
失去一员队友,对乐正黎来说将是致命打击。
并且乌九朝还受着伤,进进出出折腾,也不怕血流得更多吗?
她伸手去拽了拽他的胳膊,“走,进来让白蝉先生先处理一下你的伤口。”
乌九朝却僵持着不动,他将脑袋埋在手臂交叠的窄隙内,额头低着膝盖,宛如一尊死气沉沉的雕塑。
乐正黎微微蹙眉,手指转而扣住了他的肩膀,隔着几层单薄的衣袍布料,察觉到他身上过高的体温。
乌九朝不怕冷,他用不着裹上那些略显臃肿的大氅或狐裘,即便出门,落雪或刮冷风也无妨,他都能气定神闲地穿着一身称得上是夏装的绿袍。
绿色是非常温和柔软的颜色,象征春夏之景或新生骤起的草木山林,是繁茂与生命,亦是平静和自然。
这是乐正黎特意为乌九朝选的颜色。
绿色属于草原,她也希望他对着她时能将兽族的凶悍狂戾收敛,变得逐渐平和柔软。
就是个不值一提的小细节,却会让乐正黎觉得满足,就好像他们真的是同一阵营……
但受了伤的乌九朝,又无形地拉开了两人的距离。
不向她求助,反而孤身缩坐在此,鲜血浸透了官绿色的衣袍,如湿雾笼罩树冠,满目的厚重与压抑。
衣摆沾了些檐道上堆积着的薄雪,一小簇一小簇,好似绽放在林丛间的白梅,隐浮暗香。
手掌顺着向后,她摸到了他的脖颈与后背,温热的鲜血几乎让她不自觉提了一口气,“起来!”
乐正黎发了火,语气都不觉严肃几分。
她手上用劲,想拽着乌九朝站起身,“傻子吗你是?躲在这里,伤就会好了?”
在扯了几下后,乌九朝还不动弹的情况下,她彻底怒了,想骂他两句,又生生克制住。
“别……”乌九朝反手握住了她的腕子,嗓音虚弱地阻止道。
他完全没了精神气,平日高扬的马尾此刻软塌塌的垂在肩膀上,像他这个人一样。
乐正黎忍着火气,放缓语气,低声问他:“乌九朝,你还没报完恩呢,如果你死了,我找谁说理去?!”
她思绪乱了一下,又重新归拢,瞬间就想到了刚才白蝉说的那句话。
他说:不止是刀刃,凡是能切透肌肤和血肉的利器,都能作为南疆圣器的媒介。
在这一秒,她突然觉得梁丘珩砚这厮是真有心机。
若非被白蝉揭露出此事,乐正黎还傻乎乎的真以为他们的血是圣器呢……
狗屁圣器,是剧毒。
“我……我歇会儿,舔一舔就好了。”乌九朝仍然蜷靠在墙角,不被乐正黎给拉动。
说着,他还想证明自己确有此想法,于是试着变回了狼形,可惜他已然力竭,努力半天,只有头顶的狼耳突兀地冒了出来……
毛绒绒的耳朵耷拉着,耳尖都再没了之前挺翘的弧度,瞧着真可怜。
乐正黎叹了口气,随即放软声线,不动声色地哄他:“这伤,把你舌头舔化了都没用,赶紧起来吧,我带你进去医治。”
话音落下,乌九朝缄默了好一会儿。
“不要。”他又缓缓吐出这两个字来。
“为什么不要?”
乐正黎真搞不懂他在犟什么?
受伤了,又不是没有医师,里面正好有一位不要钱还医术上佳的大夫,不用白不用。
这一次,乌九朝沉默的时间延长了一些。
他有些受不了乐正黎拽住他的力道,只手上动作,把人扯着也坐在了自己身侧。
乐正黎没有同他较劲,还真坐在了地上。
薄雪未融,她体温比不上乌九朝,刚一坐下,被冻得浑身一僵,费好大力气才忍住想起身的冲动。
他终于抬起了脑袋,淡金色的瞳孔于夜色和烛光下闪着些许异样情绪,仿佛是难堪中带着点小心翼翼。
乐正黎没有再贸然开口,她等着乌九朝自己说。
果然,即便很不愿意,他还是艰难地开了口,“我,我不想拖累你,对不起……没能保护好你,还又受伤了……”
他答应了乐正黎的,会保护她,会不给她添麻烦,也会处理好所有的事情。
但是一个不慎,他居然受了重伤,这一次的心境同最开始她救他回宸华苑时产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背后的伤口出现异常,他满脑子想的都是:不能让乐正黎发现,不能再让她操心,这样的小事,他们狼族很容易就能解决。
一点小伤罢了,随便养养就行。
乌九朝选择逃避,不是因为觉得受伤羞愧,而是出于不想要再让乐正黎费心照料他的念头。
他是要保护她的,不是要事事都劳烦她善后。
他不想这样,他不想显得无用,他可以做好这一切,无论是除掉她的死对头,还是帮她达到她想要完成的事情……
兽族的脑子总归是比不上人族。
那些什么谋算策略与波谲云诡都太过复杂,兽族靠骨子里的凶性和桀骜是无法全身而退的。
乌九朝甫入俗世,就在人族身上吃了大亏,被送到皇宫后,又和同类厮杀,以至差点就死掉了。
他不愿承认是自己太蠢笨,只把大部分错处推到阴险狡诈的人族头上。
可他能顺遂地活着也是仰仗了人族乐正黎……
极致的恨意逐渐削薄,他一遍谴责自己,一边心有戚戚地待在乐正黎身边,不平衡的心理折磨让他的情绪更加敏感。
心神被消耗时,他感到了一股没来由的惶然,患得患失这个词也随之具象化……
乌九朝移开视线,盯着石道上覆盖着的那一层刺目的白雪,竟觉得眼眶也要被体内滚烫的血液蒸出泪水来。
这满腹心事,都不想直白地剖析在乐正黎的面前。
他觉得难受,觉得烦躁,又想着乐正黎不要再时刻注意着他了,去关注其他人吧……
这样一想,他心中不仅没有好受些,反而愈发煎熬起来。
“乌九朝,没关系的……你受伤没关系,未保护好我也没关系,我又不会责怪你。”
乐正黎心房纤颤,顿觉有些酸涩,乌九朝太敏锐了……
总是在怀疑她的用心和相信她的感情之间徘徊不定,毫无安全感。
并且他表达情绪的形式要比赵烛衾更为坦诚直白,不会用些阴阳怪气或故作冷漠的话来掩饰自己的内心,只会嘴巴说着不在意无所谓。
其实心里头死犟着一根筋,不自觉地想一次次去确认乐正黎是真的会始终容忍他的恣意随性。
看着这样的乌九朝,乐正黎不禁有点心软。
但她不会改变最初的企图。
已经迈出的步调,就没有往回收的道理。
乐正黎眨了眨眼,旋即伸出手抱住了乌九朝。
将脸深埋进他的肩头处,嗅着浓郁的血腥气息,她说:“乌九朝,谢谢你这般为我考虑。”
“狼崽子很喜欢我,所以……我也很喜欢你。”
因着姿势,声音就响在乌九朝的耳边,他听得清清楚楚。
也不知是不是失血过多,他的大脑产生了一些晕眩,迷茫到眼角润出温热的液体都没有感觉到。
他偏头看向乐正黎那张近在咫尺的脸,看见了她干净明丽的眸子,还有眼底毫不掩饰的真诚之意。
她和他四目相对着,也在看他,瞧着他眼角和鼻尖都红了一片,一副要哭不哭的样子,眉目漂亮到好似一个灵气四溢的瓷偶。
这么好哄啊,她无声轻叹。
乐正黎将脸颊凑近,冰冷柔软的唇瓣印在了他水盈盈的眸子上。
夹杂着鸢尾花香气的吻几乎把乌九朝的神智都裹缠住了。
他耳后生红,喉结滚动着吞咽不停,抱着膝盖的手蜷了蜷。
指尖捻着衣袍下摆揪了两下,仿佛有些不知所措。
乐正黎又笑,蜻蜓点水般亲了亲他另一只眼睛,把快要溢出来的泪水都吻掉了,“好啦,别悲春伤秋了,我们进去治伤。”
她抬手用掌心贴着他的脸颊抚摸,指尖摩挲而过,又引出一团滚烫的热度。
乌九朝微微颔首,没有再负隅顽抗。
乐正黎率先站直身,又弯腰捏了捏他头顶的狼耳,这才伸手把人给从地上拉了起来。
乌九朝因伤势,走路不稳地趔趄了一下,随后乖乖的被她扶回了大堂。
甫一落座,乐正黎就忙不迭地去找白蝉了。
“先生,月德这边的情况如何?”她垂眸看去,随口问道。
白蝉闻言摇了摇头,“伤太重了,还是最直接的被刀刃割破了腰腹,九死一生吧。”
语罢,他丢开包伤口的白纱,又去水盆里洗干净了手指后,才转而来看乌九朝的伤。
衣襟半脱,薄韧的背肌稍稍绷紧,起伏的脊骨四周血肉模糊,令乐正黎都不想直视乌九朝的伤了。
倒幸好乌九朝没有直接接触到那柄弯刀,只是被月德连累罢了,毒素通过黑蟒的利齿和伤口的血蔓延到了他身上。
原本不会有如此剧烈的反应,怪只怪他是一只兽族。
大概是看见了乐正黎站在旁边提心吊胆的样子,白蝉难得的多说了几句话。
他一边用鲜血淋在匕首上,一边对她说:“月德被沾着南疆圣器的刀锋划伤,他不可能活到现在的。”
乐正黎也捧场,为了分散思绪,跟着追问:“那为什么月德还留有一线生机?”
“是因为这刀在最开始刺伤了赵烛衾。”
稍加思索,乐正黎就弄明白了彼此间的联系,是赵烛衾承受了大部分的毒,所以就算是那么小一道伤口,也在短时间内就倾覆了半张脸……
况且赵烛衾他自己本身就身负长生之力,可能他的血也会有那么点稀释的作用。
话头停下,便没有再续。
乐正黎粗略地判断了一下时间,现在大概已经是晚上八九点了。
她视线偏斜,瞧见大堂内多出来的两个人。
是一男一女,年纪都在四五十岁左右,男的那个正站在架子后面替白蝉整理草药,女的则提着一壶开水从侧面的小厨房走了出来。
看这两人熟稔又自然的态势,就能猜到他们应该是白蝉的朋友。
何三贵同春娘可没有如乐正黎揣摩的那般轻松自在,他们敲门进来,着实被屋内的这些人给吓了一跳。
不说赵烛衾那个阴沉模样,周寻风与那些黑羽卫看着也不像是好相与的,他们当即就想退出去,倒是白蝉出声为他们解了围。
兵荒马乱这么久,他的客人们都还没有喝上一杯热茶,白蝉自觉待客有亏,遂请春娘去帮忙烧了热水,拿了茶罐子。
而何三贵其实不是在整理药材,他是帮白蝉把要用的草药都捡选出来。
月德伤势那般严重,光靠鲛珠解毒没有用,还得喝一阵子的汤药。
在乐正黎喝掉一杯沸腾又暖手的热茶后,乌九朝的伤也被处理好了。
白蝉洗净手上的血渍,终于能歇一口气。
他坐在乐正黎身侧的椅子内,也端起了一杯热气浮涌的茶水缓缓啄饮着。
赵烛衾休憩了一番,唤了声周寻风,打算趁着夜色退出众生巷,此次出行倒也不算毫无收获。
他差点杀了梁丘珩砚,也见到了白蝉。
当务之急,就是把白蝉给弄进宫关着,等他找出解除诅咒的办法。
赵烛衾行事的极端,还真是同赵氏先祖一脉相承。
他不管白蝉愿不愿意,差遣着黑羽卫就去抓人。
“哎,等一等,陛下不用这么着急。”白蝉慢悠悠地放下杯盏,“我会进宫,但让我先在宫外度过新年再说。”
“我凭什么相信你真的不会逃跑?”赵烛衾挑眉,面无表情地质问。
“我白蝉答应过的事情就没有食言而肥的道理,并且做承诺之事也要分个先来后到吧?我先答应了别人要一起过年,便只能年后再入宫觐见。”
赵烛衾冷着脸没有说话,但面上神情显然还是不肯轻易揭过此事。
白蝉见状,说:“月德伤太重了,他现在也回不了宫,你把他留在这里,我为他治伤,他顺便监视我。”
此话一出,不止是赵烛衾惊诧,连乐正黎都分外不解。
白蝉这种态度,这么配合,哪里有传闻中的那么难搞啊?
“你解不了我的诅咒,又为什么会跟这件事有关联?”赵烛衾稍微走近几步,语调平缓地问白蝉。
哪知白蝉听到这个问题后却不再配合,只说:“不过是承恩所致,我要还恩而已。”
“承谁的恩情?”
“赵氏,或者该说是人族。”
似乎是回忆起了一些并不美妙的记忆,白蝉叹息着,转移了话题:“你们就打算这般退出众生巷吗?”
赵烛衾:“不然呢?”
白蝉:“你们进了半焘居,所以刺客按兵不动,但你们一出这里,他们便会立刻围上来,想要闯出去,可不是一件易事。”
赵烛衾:“他们人多,难道朕就没有人了吗?”
白蝉:“不必要的厮杀会令更多无辜者丧命……我想想办法。”
坐在旁侧的乐正黎一直在听着两人交谈,听完后,她觉得白蝉可真是一位格外悲天悯人的兽族呢。
他的一视同仁是源自内心,显而易见的没有掺杂丁点水分,在他眼里,真的没有高低贵贱之分。
乐正黎有些迷惑,人族和兽族之间横亘着经久不消的仇怨和郁结,对此,他真的全然不介怀?
又想到白蝉是鲛族,也许是因为他们都生活在大海之中,不上岸的话,大抵是不会被人族捕杀奴虐吧?
可人族的贪婪和野心,乐正黎不是没见过,他们会高抬贵手放过容貌俊美且身怀能解百毒的鲛珠的鲛族吗?
想又想不通,乐正黎等着白蝉道出好法子。
她看了一眼正在闭目养神的乌九朝,余光移回,瞥到了放在大堂角落的桌案上的一块木牌子……
木牌很是粗糙,长方形下面还带着个底座,这是一个灵位啊,乐正黎眼神聚拢,想细细辨别出上面的名字写的是谁。
但瞅了半天,没瞧见名字,倒引得那个理药材的陌生男人微微挪动身躯挡住了她的窥视。
乐正黎轻咳一声,面皮有些发热,她收回视线,不再多看。
白蝉还未想到十全的法子,何三贵就试探性地开了口。
他声音很轻,好似怕惊扰到大堂内的这些人,“先…先生,再过一会儿,那一列迎亲队就要撤出众生巷了,他们……他们大概可以借此为遮掩,跟着一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