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争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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目送喜队顺遂地出了众生巷后,白蝉才折身回返。

何三贵缩着肩搓着手跟在他身侧,稍稍落后半步,积雪被踩得咯吱咯吱直响。

“先生,他们……他们真的会派人来修缮木楼吗?”

何三贵抻着脖子眺望了一眼那处受难的位置,遥遥相望,视线被突起的楼阁阻拦了。

有风铃垂在飞檐屋角,只见其动,不闻脆响。

白蝉走得很慢,一步落下,又一步抬起,脚步踢踏。

他应声回了何三贵:“会,他们不是言而无信之人。”

“就是这木楼塌了这么多,修起来肯定要花很多钱吧。”

何三贵暗自琢磨一番,都觉得发愁,也不是真在质疑他们会赖账,就是心里没底。

白蝉闻言,轻轻笑了笑,“他们有钱……咳咳咳。”

话还没说完,他就脱力地往地上坐。

身后的何三贵见状,连忙伸手把人给扶住了,“先生先生,您这是怎么了?”

白蝉一直在咳,抬手捂着唇,丝缕鲜血溢出,沾在润白如瓷的指尖上。

何三贵低头一瞅,穿过指缝看见了那抹血痕,屋檐下的灯笼被凉风吹得不住摇晃。

风声呜咽,好似有人在悲吟。

“没事,没什么事。”

白蝉面色不变,扯着嘴角笑了下,用手背一拭,就擦掉了喀出来的血迹。

靠着何三贵的帮扶,他从地上站了起来。

衣摆叫湿雪浸了,晕出一道道深色,不仔细看也不打眼。

白蝉已然恢复,但何三贵还是被他吓到,再三追问,确定他没甚大事后,才松了口气。

“先生您真是要吓死我了,自己就是大夫,若真生病,切莫讳疾忌医才行。”

“好,我不会。”

“对了,小徐大人好几日没有来众生巷了吧?春娘给他做了许多糟瓜齑,囤在缸子里,再过两天就腌过头了,到时味道不好,他又要闹。”

“他说会来过年,也就这几天的事情了……许是朝中繁忙,初入官场,哪来那么多闲暇。”

“也对,小徐大人以前隔三差五都会来看望您,这段日子不来,肯定是忙得脚不沾地,又到年关了,事情自然多。”

白蝉听他这般熟稔的语气,忍不住想笑,“他才来王都多久,竟也俘获了你们的喜爱。”

“是才来不久,可先生对他倒亲近,您每年都只冬日才回众生巷暂住,也没见过有其他人能像小徐大人那样来缠着您呢。”

“他有颗赤子之心,为人坦率真诚……”

白蝉偏过头又咳了咳,叹息后,嗓音也随之喑哑,“可惜命不好。”

何三贵心疑,但并未多问。

他不觉得小徐大人命不好啊。

从那偏远潦苦之地来到熙攘繁盛的王都做官,除开学识过人,若无一条好命,哪能行这官运?

两人伴着碎雪走远,说话之声也渐渐消散了。

出众生巷,周寻风已候在街角的马车旁。

喜队停下后,奏乐声亦随之缓歇,花轿落地,帘子掀开,赵烛衾起身而出。

周遭聚来几人,皆提着莹灯,昏昏光辉撒在红衣上,衬得赵烛衾肌肤愈白,五官倾影,勾勒出一张俊美芙蓉面。

他缓步至乐正黎身边,身上披散的喜服被风撩动,缠绕着将从众生巷带出来的危机和血腥气都尽数涤净。

乐正黎站在那匹高大的骏马旁,喜队离开,马儿也要被牵走了,她伸手去摸了摸马鬃。

此马性温,驮着她时,大概晓得她不太会骑马,所以一路都走得稳稳当当。

现在和马儿分别,它歪着脑袋蹭了蹭手心,她居然还感到有些不舍。

待大马移开,赵烛衾也正好出现在乐正黎的视线中。

她看着这个向她走来的人,直觉他转变了性子。

赵烛衾走近,乐正黎没了刚才在众生巷的疏离,她扬起唇角,笑容明艳。

嘴巴开合,无声地吐出一句话来:“陛下……做新娘子的滋味如何?”

赵烛衾看懂了。

他也笑了笑,眉眼横舒,是好相处的样子,而不是装出来的好相处。

“很有趣。”他说。

乐正黎视线上移,触到了他侧脸上的那道细伤,“陛下还好吧?”

赵烛衾微微颔首,伸出手臂,平摊着的掌心朝向她,“随我一道乘马车回宫?”

乐正黎对于这么主动的赵烛衾有些反应不及,她怔了怔,想起被自己忽视的乌九朝,就偏头看向了花轿那边。

赵烛衾倾身,巧妙地挡住了她的眸光,“为何不愿意?”

乐正黎听了他的问话,连忙应声:“没有不愿意。”

“那就走吧,我正好有事跟你说。”

赵烛衾言罢,完全不留给她多余时间,扣住她的手腕,拉着人就往他的马车走去。

乐正黎面色空白一瞬,她察觉出了怪异,想着该先交代一句乌九朝,但赵烛衾又冲旁边的人吩咐道:“把他也扶过来。”

这个他,指的是乌九朝。

乐正黎惊诧,这俩人在花轿里面说了什么?为何骤然熟悉起来了?

等她被牵着坐上赵烛衾的马车后,乐正黎都有些晃神。

乌九朝也上来了。

他面色隐透苍白,一身喜服还穿得妥妥帖帖,盯着乐正黎时,目光有些意味深长。

乐正黎后背生寒,脑海里骤起了想逃出马车的冲动。

这与在众生巷内的感觉很不同。

彼时的赵烛衾是白日的他,即便嗜杀暴戾,可乐正黎对他已经有了近五分的认知。

但夜晚的这个赵烛衾,说实话,乐正黎偶尔面对着他时会心有怵意……很轻微,很容易被忽略。

说不清为什么会这样,明明夜晚的赵烛衾要更好相处,且他从不杀人,合该是“真的”良善纯澈。

紧绷的心思传染到一举一动中,乐正黎坐得端正,后背贴在车壁上,双手也规矩地搭在膝头。

她整个人都透出显而易见的不自在,但坐在她对面和右手边的乌九朝与赵烛衾却都是一脸平静淡漠。

他俩之间居然没有丁点暗藏的剑拔弩张之气,坦然自若到能称为“朋友”关系了。

乐正黎心有惴惴,等着赵烛衾先出声拉开这场戏剧的幕布。

但静默良久,马车内依旧寂静。

晃晃悠悠中,马车外倒是热闹起来。

北聿的宵禁并不严苛,又及近年关,提着花灯结伴出行游玩的稚童少年或檀郎谢女都愈发多了。

他们精力旺盛,又最是爱新鲜热闹事儿,平日在家中束缚太久,借着年节,总要肆意畅耍一番。

家里长辈这段时日也稍显大度,不再同他们过多计较,即便出来久了玩的忘了时间,抑或是嬉笑怒骂言行无状也算不得错处。

听着外头那些谈笑风生的男声女声,乐正黎也不觉莞尔。

她在现世时,并不喜欢过年过节,太无趣了,一个人有什么意思呢?

旁的人家都熙熙融融,亲朋好友齐聚一堂,又笑又闹皆源自真心,福利院也会组织活动,但是总缺了几分美满。

后面长大成年,她就很忙,一年到头都在忙,不知道忙什么,平平庸庸一无所成。

彼时的她总是很倒霉,好像任何坏事都会落在她头上,偶尔一念之差,就错失了很多东西。

经常恍惚到又断断续续看见了那些幻景,支离破碎,难以辨清。

冥冥之中,乐正黎都感觉自己和那个世界有些格格不入。

死后,到了这里,她才勉强寻到了些实感,像是经年漂浮不定的灵魂终于觅得可称为载体的乐土。

所以她对于回到现世并没有太多渴望,要是能活着的话,她很愿意待在这个世界里。

这个全然陌生,又让她体会到鲜活情绪的世界。

乐正黎掀开车帘,目之所及,灿亮的光火映入眼底,人群熙攘,花天锦地,好一派浮奢辉煌。

方才在众生巷,也有光,可灯烛昏沉,愈显压抑,加之逼仄石道内发生的刀光血影,令人深觉窒息。

“在看什么?”

低沉声音唤回乐正黎的注意力,她侧目看向赵烛衾,哝哝道:“看热闹,看人,看花灯。”

“北聿是王都,有看不尽的热闹。”

“那能出宫多看一眼也是幸福的。”

虽是这么说,乐正黎却放下了车帘,她盯着赵烛衾,等待他接下来要说的话。

缓了缓,赵烛衾才说:“需要我让马车转道,带你去徐檀府上一趟吗?”

乐正黎不明所以,但还是摇了摇头。

她瞥了一眼对面的乌九朝,见他面无表情,显然是对这个叫徐檀的人并不感兴趣。

之前她让元窈和乌九朝去徐府送信,他也没有多问,想来乌九朝是真的不好奇她为什么要联系徐檀。

而赵烛衾现在提及徐檀又是什么意思呢?

未让她思索太久,赵烛衾就继续说:“想要离开王都,不是一件简单的事,需要一个陪伴,也无可厚非……”

“只是,人心尚且隔肚皮,你要多费些心思去辨别某人的接近是好还是坏。”

赵烛衾以手抵颊,指尖碾着那道被弯刀划出来的伤痕,力道颇重,没两下后,就有细细血丝溢出。

他看着乐正黎,眸光温吞不夹丝毫侵略性,但话中却意有所指。

乌九朝也在看乐正黎,喉结上下滚了滚,他感觉心脏一滞,无端想出言驳斥疯王。

骂他莫名其妙,骂他居心险恶,骂他挑拨离间。

可是赵烛衾这话说得圆融,哪里能挑出刺来?

乌九朝不识人心,绕不清这些诡变多端,在口舌之争上便落于下乘。

遑论赵烛衾还是个心机深沉的人,乌九朝以为他说打赌,就是明晃晃地来问乐正黎,何曾想到他居然迂回曲折地把话头落到其他方面去了。

乐正黎听了赵烛衾的话,心中惊疑,什么乱七八糟的?他是想说乌九朝对她有二心吗?

沉吟片刻,她选择径直发问:“陛下说的对,只是您话中所指之人又是谁呢?”

“自然是南疆那头的人。”

赵烛衾勾着唇角,用余光扫了一眼乌九朝,又说:“还能是谁呢?梁丘珩砚并非是一个好相与的性子,他的心思比谁都重……也并非是个好的…未婚夫。”

最后三个字发音极轻,像谐谑,却又暗含肃意。

乐正黎微怔,合着赵烛衾是在这里等着她呢?就因为梁丘珩砚那句故意说出来的话,他便当真了?

“陛下难道听不出他是在胡言乱语吗?一句玩笑罢了,我与他私交不深,算不得朋友。”

赵烛衾听罢,也不反驳,跟着颔首,又笑了下,狭长黑眸似锋刃,目光却未蕴丁点晦暗。

他说:“有私交也无碍,我并不介怀。”

这句话有些奇怪……

就连毫无情绪起伏的乌九朝都免不了蹙额。

他冷笑出声,不觉腹诽:疯子,还不介怀,用得着你介怀吗?做什么大度姿态?

实在难以忍受这个突然转了脾性的疯王,乌九朝看向乐正黎,嗓音沙哑道:“阿黎,我后背的伤好痛,坐在这里更是浑身不适,所以我们能换一辆马车吗?”

他也冲乐正黎笑。

瞳眸里晕出淡金色的浮光,如潮水肆漫,顷刻就能吞没世间所有阴暗和邪恶。

来不及沉沦在他的亲昵称呼和笑容里,赵烛衾的话便截断了乐正黎的思绪。

“我不介怀,可不代表他不介怀……某人独揽占有欲,我没捞到半点,即便心里酸涩,却也不会对你不利。”

赵烛衾放下了手,侧脸处的伤遭受作践,嫣红的血又缕缕渗出,顺着涔至下颌。

他没有去管伤口和鲜血,只继续说:“厌恶失控,更厌恶有人以下犯上,他或许不会再杀你,可别人就不一定了。”

乌九朝在一旁听得云里雾里,这疯王说些什么啊?为什么他听不懂?

乐正黎听懂了。

她微不可察地叹息一声,她也不明白,不明白赵烛衾为什么要现在说这些。

即便白天的赵烛衾想杀梁丘珩砚或乌九朝,他告知了她,难道她就会想法子救他们吗?

她巴不得四个角色互相残杀,只有暗中的威胁彻底消失了,她才不必日日忧惧着乐正黎这个角色死那么快……

可现在的状况就是越来越糟糕,用一团乱麻来形容都轻了。

赵烛衾因为长生死不了,只有他身上的诅咒解了,或许才能被杀死,这样一来,那原定的结局又是如何达到的?

为何他能自刎而死?难道彼时他身上的诅咒解了,那又是谁解开的?

梁丘珩砚所谋求太多,对她也做不到全副身心地信任,依旧在算计她利用她。

他的结局是死在谋反这条路上,目前看来,也许有可能被改变,毕竟重生一次,他不可能坐以待毙。

但原书的男女主戴玄和孟青芜就是吃素的吗?他们可是男女主哎,乐正黎都能预料出梁丘珩砚跟有主角光环的角色对上后会有多吃亏。

反派没有好下场,这不是人人皆知的真理吗?

再想到徊仙,乐正黎又叹气。

只有她自己清楚,答应去帮他找白蝉破禁阵时,心里确实闪过一丝认真……

明明连自己的小命都没着落,却对徊仙有了一丝心软,大概是她也知道没人能杀得了徊仙,把他放出来也算是在行善积德。

清冷孤高的国师,不同人结仇,也不愿参与各方的纷争中,他心心念念的都是离开皇宫。

乐正黎就算捏住他的软肋又如何?

她不帮,徊仙也无所谓,不外乎是再被关着……关到精神崩溃的那一天,用禁阵把自己反噬死。

这些人,不是杀不掉,就是无法杀……

乐正黎苦心竭力,也是枉费。

还有乌九朝。

“他的心,是被谁剖的?”乐正黎缓了缓,在脑海内向系统问了一句。

等待须臾,系统的电子音才慢慢回应:【戴玄。】

“……男主为什么要挖他的心?”

【因为他是沔山狼族。】

乐正黎无语,系统又开始顾而言他了,她克制着脾气,再问:“挖出来给谁用的?”

这一次系统像是卡顿般,沉默许久,才吐出一个名字:【孟青芜。】

乐正黎来不及疑惑,又接着问赵烛衾的真正死因,但系统却噤声不语了,仿佛突然断线,离开得突兀。

她也无可奈何,只得按耐住喷薄欲出的好奇心,开始安抚起自己。

除夕年宴在即,越到紧迫关头,倒越要冷静下来。

乐正黎在心里无限地重复:别人的命和自由,都与我无关,谁死了都没关系,我不能死!

她就是想活下去罢了。

扭转剧情如此艰难,赵烛衾还在这里和她说些莫名其妙的话。

说她冷漠也好,无情也罢,乐正黎根本就不关心他到底又恨上了谁,又想着去杀谁。

她也不傻,这两人在花轿里面肯定说过什么,否则赵烛衾怎么可能把三个人都无一例外地架在火上烤?

今天在众生巷里发生了这么多事情,他又受了伤,居然还有精力将自己置身于其中唱戏。

真不愧是赵家人,骨子里带的疯性哪怕是人格分裂都难以抹去。

稍稍思忖后,乐正黎才说:“陛下,他们的自保能力恐怕要比我更强些……与其担心他们,我更忧虑陛下被占有欲作祟到折磨了自己。”

她侧着身子靠近赵烛衾,抬手拭去了他脸颊上的血迹。

指腹柔软温热,摁着肌肤又不失力度,仿佛要直接贯入伤口里。

“陛下该爱惜自己些,血流出来,会同时带走情绪的温度……不管暴戾还是平和,一个人终归是一个人。”

她贴近了些,几乎到了耳鬓厮磨的程度,连声音都跟着含糊低哑:“爱你还是爱他,从来都不是一个选择题,你不用为此心生焦虑,也不用再继续试探我。”

“离开或不离开,都不会撼动我对陛下的感情……就算暂时远离北聿,但想必某一天,我也会再回到陛下身边。”

她显然误会了。

赵烛衾却乐见其成,任她与自己耳语,将视线偏斜着对上了那只兽族。

他勾了下唇角,笑意一闪即逝,似乎在无声说:庄家胜。

乌九朝满脸冷漠,操着手臂靠在车壁上,对赵烛衾的目光视若无睹。

他只盯着乐正黎,盯着她对疯王亲近,然后像是胸腔内瞬间堵住了一团郁气,吞不下去吐不出来,憋屈的情绪也开始蔓延。

可是再气恼,他都没有表露出半分,疯王要赌,他又没有答应。

满腔怒火被遏抑到最底下,他可以输,但乐正黎不能输。

忍了又忍,乌九朝直接偏过头,眼不见心不烦。

骗子!

乌九朝狠狠咬着后齿,心中大骂乐正黎骗子。

可惜骗子又怎样?

他又不是分不清虚情和假意。

骗子试图骗到所有人……乌九朝却舍不得去揭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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