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峙
国师殿极少见地乱了一宿,至晨光熹微,才将将停歇。
嬷嬷是连夜从外面弄进来的,国师殿内无女眷,乐正黎又整个人都在滴水,梁丘珩砚只得先把人放进了灌满热水的浴桶中。
有一些纸张文书从她的袖袋内掉出来,浸了热水,墨迹在缓缓化开。
梁丘珩砚瞥见后,随手就收走了。
徊仙带着仆从正在布置寝殿,将从未燃过的炭炉也从库房中翻了出来。
一夜未休的雪意稍杀,曙光沿着窗格向下蔓延,在内室里透出淡淡辉色。
梁丘珩砚确定乐正黎恢复了微弱的鼻息后,才告辞离开。
那身裹了乐正黎的外袍沾了水,没法穿,他便只身着一袭略显单薄的藏色锦袍。
凌风如开了刃的冷刀子,直往人脸颊和脖颈里割。
宫道上的人很少,梁丘珩砚踩着灿然晨光,挨着寒冷出了宫。
马车停在长街靠后的转角处,他面色冷然地走近,瞧见那车夫正缩着脖子环抱手臂打盹。
把人叫醒后,才委身钻进了车内。
他一进来,云腰奴蓦地惊醒,“殿下,您消失了一夜,可吓坏奴了。”
她抬手揉了揉眼睛,表情有须臾的不自然。
但很快就反应过来,又状似无意地问道:“奴听见锦绣殿内乱了起来,可是发生了什么事情?”
梁丘珩砚取了车里备着的干净大氅披在肩头,坐稳后,才吩咐车夫扬鞭动身。
他斜着眸子睨了一眼云腰奴,语气未有波澜:“乐正黎死了。”
云腰奴听到这句话,脑子里面那点仅存的瞌睡和迷糊都完全消失了。
她微偏着脸侧向车帘那一方,眼神里多了几丝了然和喜色,然语气却毫无异样,“她……她怎么会出事?是谁害了质女殿下?”
梁丘珩砚将手臂搭在膝盖上,大氅沉厚,沿着肩颈覆了胳膊,挡住他指尖相互摩挲的动作。
他轻轻嗤笑出声,脸上似有两分恍惚,“这该问你啊?”
云腰奴闻言,心中紧绷的那根弦差点崩断……
她咽了咽喉咙,嗓音不免干涩,却仍撑住了表情没有暴露出任何不对劲,“殿下,此言何意?”
梁丘珩砚看向她,以最轻松的语态说出近乎诛心之语:“无法忠诚于我的话,就立马滚回南疆去,本世子身边不需要无用之人。”
这话一出,云腰奴倏然慌了神。
她急急辩解:“殿下,奴怎么可能不忠诚于您?虽然……虽然临走前侍君确实叮嘱了我一些话,但自殿下来王都后,奴便从未有过丝毫逾越之举。”
“您交代的事情,我都办好了,也没有暗中不经过您的同意向南疆传信……”
她嘴角垂下,紧紧抿着,仿佛无比委屈般,连眼角都渗出了轻易不会出现的薄泪。
她在赌。
赌梁丘珩砚查不到乐正黎真正的死因。
更在赌梁丘珩砚对乐正黎的感情还未达到笃密又难以割舍的情况。
果然,梁丘珩砚不知道。
他只盯着她,眼如隼目,隐匿锋芒,冷冷说:“既如此,那为什么乐正黎死了?我说过很多遍,她的事情很重要,所以那些用来护卫她的暗卫都去哪儿了?”
“你和吴谌,其中定有一人无能,毕竟连一个女子都保不住。”
“到底是你无用,还是他无用?”
云腰奴听了这话,缄默几息,才缓声说:“殿下,是我失职,若您要罚,便罚我吧。”
“人都死了,罚你有用吗?”梁丘珩砚冷嗤,“去查,查出杀害她的真凶是谁,查不出来,你就滚回南疆去。”
他太过平静,教云腰奴起疑。
可她也明白,自家殿下就是这种性子。
即便身处天崩地裂的境地,他仍旧能保持若无其事的从容和淡定。
南疆的世子,不会犯下足以致命的小漏洞,唯有乐正黎……
唯有乐正黎这个名字会引起他情绪的波动,夹杂的私心和欲望也难以掩饰。
云腰奴垂眸,轻吁一口气……幸好,幸好她已经替侍君除掉了这个会阻碍殿下的人。
年宴上发生的事端被林阁老刻意压下,朝内朝外都不敢议论太盛。
周寻风回了皇帝身边,统领着黑羽卫又肃清了一遭内廷,人人自危,生怕惹了霉头。
宸华苑的人都未能过上一个好年。
元窈一大早就守在院子里,时不时踱步去门口,想着待到乐正黎回来时,也能迎一迎。
结果这一等就等到了下午,乐正黎还是没回来。
她心中焦急,脸色白了又白,好歹能勉强安抚住自己没有哭哭啼啼。
思及殿下昨天离开之际说的话,元窈内心惴惴不安。
她一边无声地警告自己不要胡思乱想,一边忍不住已经想了一万种可能出现的情况。
连午膳都没用,她便出门去了。
乌九朝身上的伤本来就还没好透,南疆圣器威力太大,染了毒的伤口痊愈起来极其费劲。
他沉默地坐在桌旁,高高束着的马尾有几丝黑发搭在肩头上,绿袍鲜色,项圈压着衣襟,一丝不苟的穿戴透露出他在此已枯坐良久。
微敛的淡金瞳眸眸漂亮又冰冷,宛若凝结着一层寒气,从眼底侵蚀了他整个人。
乐正黎出事了。
他不敢去深思她到底出了什么事,却又迫不及待地想离开宸华苑去找她。
这种贯穿头颅的焦虑和担忧令他很不好受。
情绪不受控制,拽着他往深渊沉溺,黑暗如墨,黏稠到能吞掉所有的理智。
他鲜少会对一个人或一件事这么关注。
草原旷邈,青色的绿地一望无垠,远处有连亘的起伏山脉,白雪落顶,是化不开的憧憬。
年少的他幻想着某天能离开草原,又忌惮着人族的卑劣和残忍。
冬至,漫山遍野的草都在枯萎。
沧桑的黄染尽了未降的雪,冷风四起,是挡不住的枯寂与寥败。
那时候的乌九朝想将最烈的酒撒在草原上,再点起火光,烧掉冬日带来的颓靡,烧去渐近的凛冽,还有他对外面的向往之心。
可现在,他来到了外面,却还是要遭受着这种难言的煎熬。
倒不如回了草原,断了情绪被人牵动的痛苦后,大概他才能感到快意一些。
乌九朝长长地叹息一声,听到殿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元窈跑得很急,顾不得裙摆沾着的湿雪,打开门帘就对乌九朝说:“乌九朝,殿下可能出事了,我得想法子出宫一趟,你要和我一起吗?”
话落,她又自答道:“不行不行,你不能出去,伤还没好,要是又加重了,殿下回来会怪我的。”
说着她转身就往偏殿走去,折堾已经答应会带她出宫,她得先换一身常服。
“我要去。”乌九朝也起身,三两步就出了大殿。
他才不要坐以待毙,就算乐正黎真的出事了,他也要亲眼所见才行。
万般猜测都当不得真。
乐正黎的运气不算好,他的运气也很差……
但母亲说过否极泰来。
当事情达到最坏的结果时,没准下一个转折便是柳暗花明。
在乌九朝陪同着元窈出宫去寻乐正黎的时候,国师殿内安静得过分。
仆从都不太敢去接近国师的寝殿,日积月累的敬畏形成了一种心照不宣的默契。
然昨天晚上国师带着人上了山顶禁地,又使唤着仆从布置寝殿的桩桩件件都表明之前他们私下猜想成了真。
可他们不敢去窥探此事的真相,到底是清冷如谪仙的国师自愿搅进了红尘中,还是胆大妄为的女子蓄意蛊惑?
纷纷扰扰的外界流言消弭于风中,不带丁点残存的迹象。
一把椅子正好摆在榻边,徊仙端坐着闭目假寐,整夜不睡对他来说算不得大事,但衰竭的心力是击溃他的元凶。
乐正黎昏迷的这一晚,他想了很多。
思绪乱的像被揉散的线团,任他如何整理,都找不到诀窍,庞杂缭乱,溃不成军。
徊仙轻叹,缓慢地睁开了眸子。
细长血丝印在眼底,墨色瞳孔中似湮着细碎的光,恍如黑曜石撒了金粉,抖一抖,便泄了大半感情出来。
他看着躺在床上的乐正黎,肌肤瓷白,眉眼姣丽,唇色淡淡,没有半分活人气。
跟那山林雨雾中的鬼魅一样,隔得远了,只能窥见她的形态和身影。
一旦靠近,她便于眨眼间就携着湿凉水汽消失在了枝叶扶疏的绿荫里。
徊仙伸手扣住她的腕子,细微暖意从她的皮肤下透出来,纤瘦到能按住内里微微凸起的骨头。
他垂头,视线放在她的手心上。
之前的伤口还未好,被池水泡过后,边缘泛着死寂的惨白。
明明很怕死,很多时候却又孤勇至极。
该说她傻,还是愚钝?
徊仙看不透乐正黎,他能看出她的谎言、曲意逢迎,还有深埋在暗处不可见光的私心和算计。
她的好、她的坏,都是灵动且直白的。
但徊仙还是不懂她。
不懂她为什么要这么做?
为什么要结交这么多人呢?
又为什么就算受伤都无法阻止她?
那些真情假意,亲昵疏离……是否都未曾在她的心里留下过痕迹?
徊仙从袖子把那串银丝手链拿了出来,本来是昨天晚上就要给她的。
耽误到现在,便算作大年初一的压岁礼罢。
晚雪催,金雀意。
如花似叶,岁岁年年,长乐平顺。
赵烛衾被仆从引进来之时,徊仙恰好将乐正黎的手收拢在被衾里,遮住了那串极为显眼的手链。
“毒解了,为何她还没醒?”
徊仙听到身后的问话,不觉想到了昨天梁丘珩砚也问过一遍。
他懒得回应,便把昨日告知梁丘珩砚的话也拿来敷衍了赵烛衾。
“你的意思是,那毒还是伤到了她?”
赵烛衾走近,同徊仙并肩立在床边。
徊仙没有作声,哑然中难掩疲倦。
赵烛衾侧头,看向他,“你是用什么救了她?朕怎么不知道伏灵族还有起死回生之力。”
夜晚的赵烛衾总是能第一时间察觉蹊跷,进而展开问询,四平八稳,言语不漏。
徊仙下意识地不想明说,但又觉得撒谎也没什么意义。
“山顶被封禁的大殿里蕴养着半颗残珠。”
“什么残珠?”
赵烛衾问事情便一定会问到自己满意的程度。
徊仙摇头,“我不知道。”
本来也是许久没有上去过了,玉昭一死,宫殿几乎是被彻底封了。
里面的构造也确实是最开始就有一方水池。
但徊仙真的不清楚水池里面温养着那半颗残珠,所以他没有说谎。
静了片刻,徊仙反问赵烛衾:“陛下不是答应过我,会庇护着她吗?可她还是险些被毒杀了。”
赵烛衾垂下眼睑,苍白的脸,骨骼深邃的眉目,一模一样的面容,就连那张薄唇都带着相同的冷戾弧度。
玄氅罩着红袍,肩头瘦削,脱去满身阴鸷后,他看起来分外好相与。
“国师也该明白,占据着这副身体大部分时间的人不是我。”
赵烛衾兀地低笑了一下,“再说了,她不是无碍吗?徊仙,我就知道你有法子……玉昭隐瞒了很多事情,你却不肯说出来,再僵持下去,对所有人都没有好处。”
徊仙:“我听不懂陛下的话中深意,你想说什么,都不妨直言。”
“解除诅咒的办法和那些被屠戮的伏灵族之间,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吧?”
“陛下,别说解除诅咒,我母亲连自己都救不了,何谈知晓此中内情?”
“那她给赵蕤批命的那句话从何而来?还有,她的尸身去哪里了?以及……她后来生的那个孩子呢?徊仙,你别揣着明白装糊涂!”
“赵烛衾,慎言!我母亲如何,还轮不到你一个小辈来随意伐论,你们赵家人自己作恶事,现在却反过来诬蔑伏灵族吗?”
徊仙终是起了怒火,偏头凝视着赵烛衾,目光里荡满了凌厉的冷光,“只是一句谶言罢了,就因里面带着蕤字,林禅筠就敢断言是我母亲留给赵蕤的批命吗?”
“她算什么?值得我母亲特意给她留下这样一句话?”
“林禅筠失心疯,才会想着把世上所有的好东西都堆砌在赵蕤的头上,可他没有想过吗?若为薄命,何以承幸?”
徊仙勾唇,笑得讽刺,他很少会露出这般极端又不妥的神情。
玉昭把他教养得很完美。
但在此时,他全然顾及不了这些细节。
夜晚的赵烛衾很早之前就怀疑过徊仙跟玉昭在联手做戏,哄骗赵家人,借此来达到不可告人的密谋。
故而,夜晚的赵烛衾也不常来国师殿。
“那这样看来,连你这个儿子,都被蒙在鼓里了。”赵烛衾轻轻地笑了下,脸色如常,未有丝毫被冒犯的怒意。
他伸手从袖间抽出来一封密信,两指携着递给徊仙时,又说:“梁丘珩砚那边恐怕也早就知晓了……知晓关于你那个妹妹的秘密。”
“这封信就连林阁老都还没有看,我只想着先给国师大人过目之后再行判断。”
徊仙收回同赵烛衾对峙的视线,抬手接了信。
他有些不想拆开。
心底的忐忑和惶然在阻挠着他,赵烛衾嘲他是揣着明白装糊涂,可他宁愿糊涂一些……
活了这么久了,他什么没见过?
若能抓住一丝美好,谁愿意满手污泥?
徊仙还是拆了信,他看得很快,从头到尾也就寥寥几句话。
一是回禀了关于兽族暗中徙动之事,说他们只是在朝王都逼近,但分散得很开,并不像是要纠合起叛。
二是那位宛国质女的身份查到了一些线索,在去年之前,她都病得很重,几乎日日缠绵病榻与汤药为伴。
但是今年,她却反常到仿佛脱胎换骨了。
虽然还是病着,可她能奔波这么远从宛国来到北聿,就表明她的身体已经恢复成了旁人难以想象的地步。
有探子深入彻查,揪到一点相关联的信息——
那就是孟青芜的心腹去过一趟沧渊。
徊仙的眸光锁定在最后两个字上,显然也明白了赵烛衾刚才为什么会说那些话。
他随手把信纸塞回信封,又还给赵烛衾,“仅靠这些猜测,就能断定她是我的妹妹吗?就算她是,那又如何?”
赵烛衾未置可否,“唔,她如果真的是你妹妹,便能证明玉昭有法子把伏灵遗脉弄出宫,但她没有选择你……而是选择你妹妹,啧啧啧,国师大人,原来你也是被抛弃的那一个啊。”
徊仙顿觉他的话语刺耳,但仍保持着无动于衷的模样,“挑拨离间对我没用……如果陛下真的知道伏灵族逃脱禁制的法子的话,倒是可以拿来跟我说一说,其他事情,概与我无关。”
赵烛衾非常不喜欢和徊仙这种油盐不进软硬不吃的人打交道。
说他迟钝,可他永远坚守着自己的目标,时刻想着逃离北聿皇宫。
而说他圆滑,倒辱没了这个词,徊仙哪里需要圆滑为人?他只是懒得跟人唇枪舌战虚与委蛇。
反正无论如何,徊仙就是一堵坚固且不可撼动的高墙,谁撞上来都得碰一鼻子灰。
“不肯说就算了,朕自己查,既然连孟青芜是伏灵族的机密都查得到,难不成那些阴谋诡计我还奈何不了了?”
赵烛衾哼笑,也不再纠结。
他一撩大氅,极其熟稔地坐在了榻边,也不说话了,就垂视着乐正黎。
殿内终于静了下来。
灯烛粲粲,映着她的脸,愈先白皙。
说是喜欢乐正黎,也不尽然,这样明媚如朝旭的女子,还能毫无顾忌地跳进冰冷湖水里试图挽救他。
纵使没有心动,却也想着留在身边可以陪陪他。
后来,他突发奇想,恐惧和怨恨把他的性子劈成了两半,那爱欲是否有可能将他变回正常人?
赵烛衾这样思索着,也就毫不犹豫地让乐正黎走进他所设下的圈套里。
可惜,他低估了自己的戒备心。
白天的赵烛衾大抵也是早就察觉了,他不允许自己沦陷。
但逐渐滋生的占有欲使他乱了方寸,越抵抗越炽烈,防线加码,摧毁和杀戮占据上风。
赵烛衾一直都想杀了乐正黎。
现在人躺在这里了,他才真切地感受到属于白日赵烛衾的情绪。
像一口已经干涸见底的井,枯竭、空洞……填入淤泥或清水都没甚区别。
区别在于,那株花扎根于其中后,每一次汲取水源和生息的脉动。
他不再是简单的枯井或泥潭。
牵动着他心绪的东西由一个虚无缥缈的诅咒变成了一个活生生的人。
一如他父亲赵惑那样。
赵烛衾暂时想不明白这到底预示着好,还是拐向了坏。
他只明白一件事:无论白天还是黑夜的赵烛衾,都开始期望着乐正黎活下来……
活下来,陪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