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粲
在乐正黎昏迷未醒的这两天,宫内外都刮起一股子无形又锐利的风暴。
几波人明里暗里皆在调查乐正黎中毒的内幕,可查来查去,竟根本找不到源头。
巧的是,那天又恰好除夕,为着帝王年宴,绝大数暗卫都恪尽职守地护卫在锦绣殿外。
这就导致,除开宛国质女孟青芜和北聿大将军外,再无第三个目击之人。
并且当时乐正黎本该身处宫外,回宫了,也要第一时间回宸华苑。
所以她倒下的位置离宸华苑并不远,仅仅隔了两间宫苑,绕过宫道转角向右便是去宸华苑的路,向左则能抵达锦绣殿。
孟青芜和戴玄都被周寻风以查案为由找了好几次,他们说辞一致,都道是偶然遇见的乐正黎,救她也是顺手而为。
两人才回王都不久,和乐正黎也无冤无仇,故而直接被排除在凶手之外。
加之乐正黎身上没有挣扎的痕迹,这只能表明:要么毒杀她的人是熟者,要么就是在她毫无察觉的情况下中的毒。
周寻风许久没有亲自出马查过案了,他于这方面并不熟谙,查来查去都茫无头绪。
按理说乐正黎不像是会同人结仇的性子。
她对谁都笑眯眯,和和气气地说话,在陛下身边也有那么几分被纵容的殊宠。
会是谁有眼无珠且胆大包天地策划着毒杀乐正黎呢?
凶手模糊不定,周寻风一时犯了难。
这两天,赵烛衾每晚都会去国师殿坐一会儿,他来了,徊仙便自动离开。
两人那天的言语中暗起硝烟,多给对方一分眼神都怕再次抛却身份不合时宜地吵起架来。
而白日的赵烛衾一次都未曾主动去过国师殿,但周寻风每每来通禀查案进度之际,都能感觉到他的情绪很不好。
是那种掩埋在波涛汹涌下的非具象的风暴,会随着沉郁的脸色喷薄而出,令人连遁逃的机会都没有。
这日已是乐正黎昏迷的第三天。
年节的热闹气氛早被宫里那些冷肃又铁面无私的黑羽卫的日日巡查和盘问给撕碎了。
常阳殿。
如白絮的雪堆在窗棂上,攒出绵延倾覆之势,凉意顺着隙间钻进殿,毫不违和地融入了殿内的清寂。
单手支颐的赵烛衾慵懒地靠坐在椅子中,右臂前伸,搭在置于桌案的一个透明琉璃罐子上,微曲的指节敲出清脆的“笃笃笃”声。
墨发束冠,黑氅红衣,周身绕着无形的威压和寒意。
身着细丝盔甲的周寻风立在殿中央,神情谨正,尽量用简短之言将查出来的事情呈告给了赵烛衾。
“属下去了众生巷一趟,也见过白蝉先生了,他们说殿下那日所食之物也有旁人吃过,蜜酒、酥肉、糖环…都没有半点异样。”
“殿下离开众生巷的时候,脸色也很好,完全看不出中毒的迹象。”
“因此属下揣测……也许殿下是在回宫的途中中毒的,可车夫的几次供词都笃定马车中途没有停过,也没有任何人闯进马车里戕害殿下。”
周寻风吞咽了两下,只觉心口惊悸,这叫什么事啊?
整个年节,他就未曾完整地休憩过一日!
先是忙无面乱党的烂摊子,好不容易收拾好了,回宫就马不停蹄地开始调查乐正黎中毒的真相。
但奈何他是真的不擅长查案,话拿到赵烛衾面前来,就是一套说辞又翻来覆去地拆解拼凑……
总而言之,他找不到真凶。
要不干脆推到晏承阙身上算了,反正晏承阙私底下也不是什么好东西,加之他从前和乐正黎还有过未婚夫妻的名头。
似乎用来做替罪羊很合适啊,周寻风这样想着,就准备把晏承阙自裁那日被遗漏的细节补上去。
话都已经压在舌尖了,赵烛衾却出声阻止了他继续攀扯的想法。
“换个方向,从南疆那边入手。”
周寻风闻言,有些摸不着头脑,“陛下的意思是,此事乃南疆暗中所为?”
真是奇怪。
乐正黎一个小国质女,能和南疆有什么仇怨啊?
再说了,离襄与南疆比邻,素来是友好合作相处的关系,怎么可能对离襄人下毒手?
但赵烛衾都如是点拨了,周寻风也就没有傻不愣登地瞎问一通。
他可看出来了,皇帝这两天的心情都很烂。
为了防止风暴迸裂出来殃及无辜,周寻风选择要以最快的速度远离皇帝陛下。
他拱手行礼,倒退两步转身便往殿外走去。
结果还没走两步,殿门就骤然被人给推开了。
闯进来的婢子似一小股冷风,打着旋从他身边刮过,直奔向皇帝的位置。
周寻风心神一凌,动作快于思考力,抬手拔出腰间佩剑后回身三两步追上了她。
“放肆!你要干什么?行刺陛下吗?来人——”
周寻风的斥责刚落下,唤人进来的声音就被婢子哽咽又细软的嗓音所截断了。
“陛下,求求您,准许奴去看一看我家殿下吧!”
元窈竭力控制住眼眶内摇摇欲坠的泪水,“唰”地就跪了下去,上半身倾压俯地,以额头在冷硬的地砖上连磕了数下。
天知道她是废了多大力气才打听到自家殿下的情况。
在晓得除夕年宴上发生的那一小截插曲就是乐正黎中毒引发的骚乱后,她顿感天崩地裂,心神俱震,眼泪奔涌出来险些淹没了宸华苑。
之前的猜测成了真,殿下果然出事了,还是被人毒杀。
元窈一想到自家殿下差点死了,就后怕到恨不得咒骂自己一番:让你胡乱臆想,这下好了,真应了谶……
惶惶不安之余,却又庆幸殿下无事,在知道她如今身处国师殿的时候,元窈那颗悬着的心才稍稍落定。
殿下被救了,是好事……她见不到殿下,是坏事。
她昨天就拜托折堾给她想法子进国师殿,可国师殿殿无任何女婢,元窈也想学乐正黎最开始那样扮男装溜进去来着。
但差点就被巡逻的守卫给抓了,不仅如此,里面路况复杂,进去后若无人引领,是会迷陷在其中的。
法子想了几种,到最后折堾也束手无策。
并且国师大人也不常出来,假使她莽撞地蹲守在国师殿外,要等到哪个时候去了?
见元窈满脸郁色,折堾无意地随口了一句,不如去找陛下吧。
这样一句略显含糊的话,却让元窈留了心思。
可赵烛衾那暴虐性子和残忍手段止住了她造次的行为……
一边渴望着去亲眼确定乐正黎尚且安好,一边又畏怯着去常阳殿找赵烛衾。
煎熬了一天后,元窈还是当机立断地冲来了。
殿下的平安比她的性命更重。
她一鼓作气,雄赳赳气昂昂地直奔常阳殿,半点没敢停歇或犹豫。
陈繁候在外头,见她举止似有冲撞意味,忙不迭伸手要去拦,元窈仗着自己瘦,极其敏捷地闪身避开了他探出的手臂。
她三步并作两步,毫无犹疑地迅速推门入殿,闯出一阵惊天动地的宛若要刺杀的劲头来。
一丝冰凉贴在元窈的颈侧,属于利刃的血气足以压制住她之前蓄积的所有神勇。
周寻风将眼神递向赵烛衾,等着他落下惩处的口谕。
但赵烛衾却罕见地没有立即让周寻风把人拖下去弄死,他放下支着额头的手,悬于空中挥了两下,示意周寻风收刀。
元窈十分会看眼色,见状急忙道:“陛下,奴是乐正黎殿下的婢子,她受了难,奴合该去照顾她才对,请您应允。”
赵烛衾佁然不动地斜着身子坐在上首,垂眸看下去,声音冷的不带一丝情绪:“朕先问你两件事,好好答了,就让你去国师殿。”
元窈虽不知就里,但这两天也是有黑羽卫去宸华苑盘问过他们的,可问题换来换去都差不多,这位皇帝陛下又会问些什么?
她切切地点了点头,等着赵烛衾发问。
再等几息后,男人凉薄嗓音响在寂静的大殿之中,“乐正黎出宫前,是否与你说过什么?”
这个问题,黑羽卫也问过。
元窈便如实地回了。
赵烛衾挑了下眉,对短时间内反复听见的言论多了几分不耐烦,“她没有提及过任何关于离开北聿的事情吗?”
元窈一听,连连摆头,“殿下才来北聿没多久,怎么可能就想着离开北聿了?陛下,我家殿下不会有这种念头的……再说了,离襄……离襄……”
她欲言又止,一脸难色和苦意。
赵烛衾见状,顺势往下接话:“离襄怎么了?”
元窈瑟缩着肩颈,脑袋微微垂落,她不知道该不该把离襄的情况抖落出来,之前黑羽卫并未问过涉及这方面的话。
但即便她不说,赵烛衾就查不到吗?
元窈脑中思绪转得很快,片刻后,就已经开口了:“殿下在离襄过得并不好,王嗣太多,原本来北聿当质子的并非我家殿下,她是被人推出来的……所以殿下离开了北聿,又能去哪里?”
她想的理所当然,乐正黎是金尊玉贵的离襄公主,纵然不太受宠,但从小到大也算是娇养着的主子。
质女擅逃,不亚于背叛母国。
倘若乐正黎逃离北聿,先不说怎么顺遂地活下去,两国的追兵都能像撒网捕鱼般把人给逮回来。
再说,兽族恣恶凶狠,乐正黎又不会武,如果她不慎踏进兽族簇居之地,后果无外乎两种……
元窈这般笃定,让赵烛衾都差点信了。
他勾着唇,冷冷地笑了下,“问完了,周寻风,你送她去国师殿。”
元窈听到这话如蒙大赦,同时心中暗想:这皇帝还真讲信用,说问两件事就真的只问两个问题。
周寻风得了口谕,难免多看一眼这个婢子。
嘿呀,真不愧是乐正黎的丫头,一样有胆色,就是不及乐正黎的狡黠和拓落大方……
但一个婢子都能让赵烛衾掩下杀意,周寻风不敢去猜,乐正黎在皇帝心中到底有着怎样的地位。
没有下雪的北聿王都天气便格外好。
洗透的苍穹泛着深幽的蓝,柔和日光照在红墙黄瓦上,闪出熠熠生辉。
至傍晚,纤凝又起,如鱼鳞,铺了西侧小半的天幕。
孟青芜拢紧身上绒氅,慢慢踱回了暂住的宫苑。
她来得晚,被分配的院落很偏僻,但偏有偏的好处,很是安静,鲜少有人来打搅。
也愈加方便了她进出和行事。
刚踏进院子,心腹婢子就忙不迭地迎了过来。
“殿下,那个人来了,正在净室中等着您。”婢子抬手微扶着孟青芜,声音压的很低。
孟青芜闻言,脸色毫无变化,只是眼底却添了两分烦躁。
殿内时时刻刻都燃着炭炉,不太冷,可比宛国还是冷多了。
宛国近海,冬日不会下雪,哪怕是降温,都是被寒风给吹的。
她解了绒氅,婢子接过,还未去净室,就已经听到了些微的哗哗水声。
孟青芜进去一看,果然又湿了一地的水。
她不悦地蹙眉,“你住的地方不能泡水吗?非进了宫来泡?”
声音一出,那方宽阔圆桶里的戏水之音更为放肆,像在无声挑衅。
伴随着水花轻涌,有一道柔软的鱼尾在空气中划出美妙弧度,飘逸的蓝带着微烁的金色光芒,宛如碧波里翻飞的绣金缎面。
鱼尾沉下木桶后,水声小了些。
孟青芜一向懒得跟人计较辩论,智者无需多言,愚者多言无益。
但这个从沧渊过来的鲛族唯算一个能次次都惹怒她的人。
“公主好生小气,我千里迢迢陪着你来北聿,借你的桶用一用又怎么了?”
水流从桶内又迸溅出连续的痕迹,惹得孟青芜再退两步,本就隔得远,但此时已快要退出净室了。
她双手环胸,面上冷若冰霜,“景粲,有事说事,你和留守于北聿的兽族接上头了吗?”
“接上头了。”
被唤做景粲的人终是从木桶里冒了头。
湿滑如海藻的乌发披了一肩,眉深目秀挺鼻薄唇,肌肤白的像玉铸,丝丝缕缕的细水沿着额头向下,流进了微有凹陷的锁骨处。
他生了一张很漂亮的脸,近乎雌雄莫辨,眼尾上挑,眼波流转间糅着些干净又妖冶的气韵。
面对这样漂亮非凡的面容,孟青芜连眼睛都没眨一下,只又问了另一件事:“你们去了青莲佛寺,被冰棺封着的尸身还完好吗?”
景粲颔首,慢悠悠地站起来要跨出木桶,莹白肩头往下便是润着水色的胸膛……
孟青芜神态自若地转过了身。
“避什么,我还未分化,也瞧不见不该看的东西。”
景粲语调颇有两分戏谑,湿漉漉的一个人带出来更多水渍,汇聚在木桶旁,似蜿蜒的小溪。
他随意地披上了色彩艳丽的袍服,“转回来吧,我穿好了。”
孟青芜没有听从他的话,又等了一会儿,才再次面对着景粲。
“你这人,还真是谨慎得很,看了我的身子,我又不会缠着要你负责。”
景粲哼笑了一下,眉间也仿佛浸了水,镀着层浅浅的华光。
他越是笑,眼睛便越好看,瞳孔不是纯粹的黑,融了些如海底的深蓝,望着一个人时,无情也多情。
孟青芜不太喜欢他这种不正经的神色和语气,“那你进宫来干什么?”
“当然是来看你啦,初入王庭,可与你想象的一致?”
“大差不差。”
“哦~那见到徊仙了吗?”
“除夕那天见了一面,这两日我都在想法子进国师殿,奈何看守太严,我进不去。”
景粲听罢,啧了一声,“他竟然不知道你的存在?你们伏灵族没有那什么心灵感应吗?”
孟青芜不由得头疼,“真要有那东西,我还需要费劲儿地来北聿吗?干脆在宛国就联系他,完成所有要做的事情了。”
“也对,那需要我帮你吗?免费劳力呢。”
景粲朝她抛了个媚眼,睫羽又弯又长,扑朔时,遮住了眸中神色,让人难以判断他此话是源自真心,还是开玩笑。
孟青芜突然就扭身出了净室,她真是受够这个鲛族了。
鲛族那么多,偏选中这么一个……
她早就知道鲛族貌美性馋,馋钱馋欲馋自己没有的东西。
景粲是“个中翘楚”,短短数日,她已见识过他对那些华而不实但又绮丽璀璨的东西有多喜欢了。
这一路上,若非是要隐匿身份,他怎么可能会换下那身五彩斑斓的衣袍。
如今进了王都,不但没有半点收敛,反而变本加厉。
孟青芜抬手扶额,似觉得被他身上的袍子晃瞎了眼睛。
景粲徐步跟在她身后,边走边说:“青莲佛寺里都是些和尚与臭男人,我要是脱了衣裳泡澡,岂不被他们给看光了,恶心。”
“侥幸逃脱的无面乱党呢?没在寺内吗?”孟青芜问。
“在啊,也大部分都是男人……他们的首领为保余部慨然赴死了,这倒是个有血性的女子。”
“所以现在无面乱党是一群无头苍蝇?”
孟青芜不觉蹙了下眉,这都是她母亲留下的旧部,可现在完全溃不成军,都是些三教九流的无名之辈……
景粲去了梳妆台旁边,倚着桌沿,有一搭没一搭地翻检着妆奁里面的首饰珠钗,瞥到合心意的就大剌剌地揣进了袖子。
他说:“不然呢,疯王下了死命令,周寻风带着皇城司尽心竭力地挖出了那些藏在暗处的钉子,可谓是掘地三尺啊,大手笔。”
“哦,对了,据这些余部说,他们还有二把手呢。”
景粲笑起来,眸子眯成一条缝,眼角和唇边都被温软笑意侵蚀,连带着略显凌厉的五官都软了两分。
孟青芜:“二把手是谁?”
“这我就不知道了,说是原首领的妹妹,也是个厉害的女子,啧啧啧,人族辈出能人哇。”
“那你有事要做了,去联络此人,让她把剩余的无面乱党都规整规整,乱成一团成什么样子?”
景粲听见这话,不禁瘪了瘪嘴,“我一出去,又要换上那些丑不拉几且灰扑扑的衣袍,很讨厌……让我待在你身边吧。”
他凑了过来,笑的媚眼如丝,“我会的可多了,准能帮到你~这种找人的活计,你派暗卫或心腹去呗。”
孟青芜将他推远了几寸,“青莲佛寺里面有咒令,能保护你,宫内太复杂了,根本藏不住你,若被人发现没有烙奴印的兽族堂而皇之出现在宫中,我可保不了你。”
“我有自保能力,可不需要你护我……话说回来,你这么关切我的生死,难不成真爱上我了?”
景粲倾身而至,眼角眉梢的笑浓的像化成甜浆的水。
孟青芜叹气,闭了闭眼睑,忍下了怒火,“那你先去找到这个妹妹,弄清楚她是死是活身处何地,我就让你待在宫里。”
“一言为定~”
景粲兴致盎然地举起胳膊,翘出大拇指,作势要跟孟青芜来盖个章。
孟青芜忍无可忍,便不再忍。
她直接甩开了他探过来的手臂,旋即快步回了净室。
“怎么来的,怎么回去,如果被人察觉了你的踪影,我可不会帮你善后。”
听到孟青芜这种绝情的话语后,景粲轻嗤了一声,脸上的笑也在逐渐收拢又消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