妖精
周身陡然安静下来,台上的比试还在继续。
封霁刻意压低了声音,方才又那般嘈杂,他的话或许并没有其他人听清。
然而被那么多视线看着,林晚棠心里便抑制不住地觉得,他就是在当众责备她,说她不知羞。
一股恼意冲上心头,她明明真的只是看士兵比试,一点杂念都没有,坦坦荡荡,连周围士兵都不觉有什么,他凭什么这么说她?!
她皱眉挣了一下,他立即松开手,但仍神情冷肃地凝视着她。
紧接着又砸下一句责问:“让你在帐中等我,为什么不听话?”
林晚棠与他对视,在他眼中看到,除了生气外,还有焦急和担忧。
但没有她想看到的东西。
方才说她不知羞的那句,没有别的意思,仅仅是一个古板的长辈,对小辈的训责。
还有那些刻意的避嫌。
恼意转瞬被无奈压了下去,林晚棠轻吐一口气,又默默安慰自己——这才几日,起码他愿意管着她,管太过,于她的目的来讲,甚至是好事,说明他确实将照顾她视为己任,不会轻易抛开,给了她撩虎须的机会和底气。
对视久了,封霁先别开目光,但仍站在她旁边,固执地等她说话。
或者说,是等她认错。
林晚棠岂会乖乖如他所愿,况且她觉得自己无错可认,没打招呼便跑出来,也是他气她在先。
“我为什么要听你的话,你是谁?”林晚棠继续看向比试台。
两人谁也不看谁。
封霁下意识道:“我是你表舅舅,你父亲前几日也写了信来,托我照顾你,难道你不应该听我的吗?”
林清嵘居然给他写过信?
林晚棠在心里哼哼,半点不领情,她一直当自己没这个爹。
无视封霁后面的话,仅针对第一句,林晚棠倒打一耙:“封琰,你演戏演上瘾了是吧,还表舅舅,还听你的,我不让你听我的都算好了,要不是我在燕城人生地不熟,谁需要你照看!”
封霁被她的话呛住,一时无言以对。
他演戏……简直荒谬。
但他不能反驳,甚至要照顾她的情绪,凝眉沉思片刻,最终软下语气道:“我不是要你一定听话,方才也是担心你,才说话急了些。你应该还记得我们说好的,你可以留在燕城,但必须配合我现在的身份,外人面前,我就是你表舅舅。”
“可是我刚刚不小心跟他们说了实话。”林晚棠眼神无辜。
封霁有种不好的预感,“什么实话?”
“有人问我跟靖王殿下什么关系,我说我是你未婚妻。”
封霁:“……”
他怎么觉得她像故意的。
在帐中时,他不是没察觉她不高兴,但没想到惹她不高兴会有这种后果。
封霁掐了掐眉心,深吸一口气,严肃道:“你这是在给五皇叔造谣。”
“一直没问你,你五皇叔,我表舅舅,到底去哪了,为什么要你来顶替他?”林晚棠问。
“这是机密。”封霁一脸正经地敷衍,毕竟真相她根本不信。
转头见她还敢看比试台,想伸手捂住她眼睛,又想着避嫌,无法,他只能口头制止:“不准再看。”
林晚棠轻哼一声,“凭什么,这么精彩的比试,就该看,看了之后便对大晋军队更有信心,辽人何惧。”
封霁沉寂须臾,竟觉得她说的又几分道理,如果她只是想看比试,未尝不可。
他向台下住持比试的将领走去,低声吩咐了几句。
下一场,林晚棠便看见,上场的人虽依旧衣着单薄,在寒凉的初冬很是考验人的毅力,但不再袒露分毫,领口封着,袖口长至手腕最末端,衣裳轻薄宽大,根本看不出人身上有几两肉。
她后知后觉,自己的心也没那么纯粹。
士兵日日操练,而秋冬交际时气候偏凉,日光稀薄,他们几乎个个精瘦健壮,却不算黑,也没有臭汗淋漓。
可都比鸡崽架子般、整日挺不直腰背的封琰养目多了,比汴京城所见大多数男人都养目。
当然,最好看的还是这些士兵的头领,靖王殿下。
但不妨碍林晚棠都看。
林晚棠本来就不算矜持,越是被表姨母严格教导规矩,心里反叛的种子越发汲取养分,逆势生长。
上一世她从始至终,除了在封琰的事情上忤逆,作为皇后一直很规矩,无可挑剔,也无趣极了。
少有人知道,她十三岁偷偷看了些出格的话本子后,便一发不可收拾,甚至花钱养了好些个话本先生,自己喜欢看什么,便叫他们写,给钱就行。
在启程来燕城前,她刚想清楚自己的计划,一时兴起,便让他们试着写些武将和娇小姐的故事,也算是提前“陶冶”一下自己,让自己对来燕城后的事少些抵触。
路上断断续续收到他们的手稿,不愧是用了好几年的人,写的东西就是合她胃口。
其中恰好就有一篇,主角将军出身微末,还是士兵时,不经意间被小姐慧眼识枪,步步为营拐到香闺里。
话本先生还没写完,林晚棠猜测后事,小姐家中仍叫她嫁给门当户对的公子,一个只会装模作样舞文弄墨靠家中谋官职的伪君子,小姐与还未成将军的士兵分分合合,后来被人使计,某次上战场后没再回来,直到小姐被绑着上了花娇,将军带着战功归来,霸道抢亲……
也不知道近几日有没有新的手稿送到,回去得问问梦夏。
封霁回来时,见她看比试看得出神,他有些欣慰。
她确实心思纯粹,只想看比试,她的想法亦不拘一格,看见士兵,会想到大晋,想到大晋与北辽的战争,会为大晋拥有优秀的士兵而心生骄傲。
很好。
林晚棠回过神来,看见他,脑子里是话本中英俊威风的将军,被小姐诱得,一边勉力维持刚正之态,一边眼中满是谷欠色。
两人心里都有各自的想法,早晨的不愉快,莫名其妙地,都被抛之脑后。
林晚棠午时便被封霁差人送回了行宫,她没有抗拒,不想真打搅了他正事。
况且表现乖巧些,下次再想跟来,就不难了。
她惦记着话本子的事,回去便问了梦夏。
梦夏道:“奴婢在孙府被关了好几日,后来出来了,收拾东西,孙府的管事有送来份包裹,还没打开过,不知道是不是。”
“找来看看。”林晚棠道。
梦夏进屋翻找片刻,出来时手里拿着个包裹,打开后,里面是十几封装得鼓鼓胀胀的信封。
林晚棠不用打开信封,都知道这就是他们寄来的手稿。
毕竟没有人会疯到给她写这么多信。
梦夏看着性子粗,实则心细,提醒道:“小姐,差使将东西送来时,我在柴房里,没能说上话,恐怕下次还是会送到孙府去。”
“无妨,”林晚棠迫不及待打开一封,“隔些日子去孙府取便是。”
“可万一有人手贱打开,这些可不好叫外人看去,尤其是孙府那老夫人,看到后不知道要说多少难听的话。”
林晚棠略一想,同意道:“你说的是,写封信回去,叫他们下次送去……靖王府吧。”
直接送来行宫,若是被封霁看了去,也不好。
林晚棠有些叛逆,但也不敢太明目张胆,会惹来许多不必要的麻烦。
说话间,她已展开信纸。
“咦?我怎么不记得哪位先生字写得如此难看……”林晚棠柳眉微蹙,细看内容,才看了一句话,便将信纸拍在了桌上。
别说不忍卒读了,多看一句都不想。
她差点要直接骂两句写信的人,想到现在梦夏知道了她的错认症——是封霁不放心,询问过她梦夏可信后,避开她,单独与梦夏说的。
她之所以知道,是因为梦夏对她根本藏不住事,晨起时便鬼鬼祟祟试探她。
林晚棠话出口时,变了个样,骂也变作了嗔,含混不清:“二堂哥也真是的,平时嘴上不停,写信亦琐碎又啰嗦,谁想知道他养的狸奴每天吃了什么让他摸了几次啊,字还那么难看……”
多的不再说,她把信重新收好,打算找个没人的时候偷偷烧掉。
否则她怕封霁知道了封琰写来的信,以此来纠正她的错认,应对起来会很麻烦。
午后小憩过,林晚棠独自霸占封霁的书房,不让人进来打扰,开始看那一包裹的话本,顺便处理那几张废纸。
烧掉之前,她还是勉强自己将几页的信看了。
万一有什么要紧事呢?
她刚重生那会儿,许多事情没来得及想清楚,那时正好表姨母让她进宫陪她几天。
那日她午后在偏殿醒来,惊然发觉自己回到十六岁,不甚冷静的她当即从未央宫到了东宫,果然看见封琰正与通房翻云,覆雨。
她记得那个通房,在年底大了肚子被发现,按月份,她重生前她就怀上了,前世她大闹一通,婚没退成,陛下下旨将通房处死,一尸两命,他们试图这般平息她怒气,却让她好一段时日都噩梦连连。
她只是想要退婚而已。
后来发现封琰在外面还有好几个外室,处处留情,孩子也有,但她已经不敢闹了。
这一世提前撞破,她换了种处理方式,只说自己被恶心到了,最近不想再看见他。
再想清楚计划,直接来了燕城,封琰是太子,没有皇命,不能随意出汴京,更何况燕城这么远,表姨母不会让他来的。
满满数张信纸,终究辜负了林晚棠的期待。
全是废话,看了还会犯恶心。
林晚棠承认,两人自幼一起长大,青梅竹马,确实有些情谊在,但更像兄妹。
她情窦初开时,除了话本上照她意愿写出来的神仙人儿,她谁都看不上。
现在倒还真有个人,跟那些神仙人儿勉强可以相提并论。
林晚棠一边偷偷烧信纸,一边不甘于早晨时的失败。
定要再来一次。
唉,要是她是个妖精就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