步步连环
“沈寞,你依旧不打算回椴花谷,祭奠你母亲吗?”
就算他们父子很少见面,但沈铖似乎永远懂得如何戳痛沈寞的心。
明明知道他最介意就是母亲的死,然而沈铖每次见到他,都会用类似这样的一句话来阻拦他的脚步。
沈寞讨厌这样的父子血缘,更讨厌每次都会停下脚步的自己。
“我的母亲姓燕,她葬在孤叶山庄,不在椴花谷。”
沈寞每次都会这样声色俱厉地回击沈铖,然后再迎来父子间又一次的争吵。
沈铖很快以同样的语气回道:“她嫁入了沈家,是椴花谷主母。”
沈寞奋力驳斥,“她不是!”
在声嘶厉吼中,沈寞终于自门槛处转过了身。
父子俩又一次四目相对,相看两相厌。
沈铖那双如墨晦暗的眼眸里,仿佛早已吞噬了他所有的情感,沈铖的眼睛里永远也不会出现沈寞想看到的那一抹动容。
“她曾经是,但现在已经永远不是。”沈寞再次冷冷的强调,“因此,请你不要以理所应当的语气提起已逝之人!”
“但你姓沈,你应该时常回椴花谷看一看。”
“不必了!”
每次都是这样的套路,每次你都如此轻易地放弃。沈寞觉得,他的父亲可能从始至终都是一个没有心的人。
父子俩就这样不欢而散。沈寞毫不犹豫转身,走出了修罗殿。
看着沈寞离开的背影,沈铖突然自口中吐出大片鲜血,宣琤立刻上前扶住他,沈铖安抚地拍了拍宣琤的手,似乎对于刚才训斥他有点抱歉,“还是你……知道我想见他。”
“哪个父亲不想儿子呢?师父,这就是父子人伦。”
“可偏偏……沈寞为什么不想呢?一年又一年,他恨我!”
“师父,沈寞他总会想通的。”
“可能,我最终等不到了。”
沈铖叹了叹气,没再看依旧悬在殿内半空的魇歌铃一眼,和宣琤不甘地走出了修罗殿。
可是,只有他们俩师徒心知肚明,两人之间关于父子天伦的这番谈话,说得有多么伪善。因为宣琤知道,沈铖没那么想见到沈寞。
可惜,即便如此,到最后,血修罗神还是没有睁开眼。沈铖步步心机,但他伪善的父子之情没有打动血修罗神。两人之间的博弈之局,沈铖输了。
苏寐在次日就醒了过来,那时守在她床边的人正是青轶。
刚醒的苏寐似乎还有点迷糊,脸上带着一丝怔愣,“青轶,你……怎么会在这儿?”
青轶看着苏寐的样子,声音温和道:“我等你醒来。”
“哦……”苏寐盯着床顶的素白帐子想了片刻,脑中记忆渐渐苏醒,“我想起来了,最后是你出现救了我。”
青轶几乎眼睁睁地看着苏寐脸上那抹怔愣慢慢消失,然后苏寐又变回了平静沉默的样子,他的表情也跟着微微变了变,内心渐渐充满了苦涩。
“然后呢?又发生了什么?”
苏寐平静地盯着青轶,等待着他的回答。
青轶对这样直接迫人的盯视,反应却很平淡,“之后的事,我没关注。所以,我无法告知。“他介意,苏寐刚醒过来,就过问三途司的事。
苏寐似乎察觉到了青轶那丝不悦,想了想,才又问:“你救了我之后,就不曾再离开过这里吗?“
听见苏寐这样问,青轶脸上瞬间多了一丝笑,“我昨天最后悔的事,就是没有一直陪着你。所以,我想以后能够一直看着你,跟着你,行吗?“
“不行。“苏寐并没有多想。
青轶脸色一瞬转阴,“为什么?“
“因为你是青轶,你不是为我而生,也无法为我而活。“苏寐的话依旧如同她的人一样,冷静犀利。
青轶却不接受那样的理由,他质问道:“为什么净瞳可以?“
“你可是流风城主,更是……皇帝义弟。“苏寐语气变得柔软了些,”一个人不可能只为另一个人而活。我觉得你可以去做你想做的事。 “
青轶患得患失地问,“如果这就是我最想做的事呢?“
你可知,昨日,当我察觉到你遇险时,身在黄泉对岸的我,到底疯狂地做了什么?我完全丧失了理智……
苏寐躲避了青轶的视线。有些事,她真的没想好,也不知道该怎么处理。
敲门声打破了屋内的沉寂。
孟婆脸上带笑地走了进来,目光掠过青轶时,神情微微一滞,然后笑意盈盈地走到苏寐床边。
“我来看看你,然后回去告诉净瞳。”孟婆说着来意。
苏寐却有点不解。
孟婆瞟了一眼青轶,道:“有人不想让任何人打扰你,恰好这个任何人也包括净瞳。为此,他已经憋了一肚子气了。可是……”
“可是,他短时间内幻化不了人形。被我一次次地给丢出去了。”青轶又恢复成了一贯的冷淡漠然的样子。
瞧瞧,这人玩笑话也说得如此理所应当,净瞳你怎么斗得过眼前人?
孟婆笑了笑,道:“他将你请不出去,所以,我来了。”
青轶终于将目光移向了孟婆,孟婆暗示性指了指门,“有人让我来请你。至于是谁,你应该猜到了吧。”
能让孟婆来请?他又岂会猜不到。
而苏河这么做的用意,应该是不想打扰刚刚苏醒的苏寐。
“猜到了。”
青轶最后回眸看了苏寐一眼,然后终于离开了房间。
房间外,等待着青轶的人,果不其然是苏河。
苏河今日穿了一身白衫,从里到外,全是一片肃穆的白。整个人更是难得的沉凝冷漠。青轶一见,便猜到了苏河的目的,他用那一身白来向他讨要理由了。
他们之间,又多了一笔账。
这次不是因为苏寐,而是因为芳机。
梦妖在黄泉对岸灰飞烟灭了。这就是沈寞能够从幻境走出来的原因,也是苏河与他之间的又一笔账。
“你到底对芳机说了什么?”
苏河不等青轶停下,便开始了愤怒的质问。
“告诉了她一些事。”
“什么事?”
“与你无关的事。所以,她不会告诉你。”
“与我无关的事?”苏河冷笑,“你又怎么可能知道她的事?”
青轶沉声回应,“那自然是因为我比你,更加用心。”
“你竟然还敢跟我提用心?”苏河神色越发冷厉,“如果不是因为你,苏寐她会来这里吗?她根本不必承受现在这些。”
“可你从来没想过,我为什么一定要让她来这里,不是吗?”
“那是你因为从来别有用心。”
“我不是为了自己,是为了她。”
“若你为了自己,我可能会理解你。”苏河冷声道:“可若你用苏寐做借口,我永远不会原谅你。”
“那你想听听,我为什么设计她来这里吗?”青轶表情越来越冷,越来越阴鸷,“不是为了让你和她相认,也不是为了让你做任何的选择。我的目的,从来都是为了她,为了让她能够重回神缈之境。”
“这难道还不是借口吗?”苏河语气灼灼,不容任何人反驳,“苏寐回归,又何须你谋划?”
青轶却嘲讽道:“难道靠你一个整日缩在三途司的人?”
“司职神乃天定,九重天上的神都无法干预,你又能做什么?”愤怒过后,苏河的理智终于开始渐渐回归。
“很显然,这就是我与你的不同。”
我对苏寐的用心,比你对芳机的用心,从来都多很多。而且,我会坚定地付诸行动。
青轶言尽于此,准备返身回苏寐房间。
心绪逐渐趋于平和的苏河,却又叫住了他,“青轶,还有一个问题,那张将连翘引去雷州的妖引是不是与你有关?”
“是。”
青轶只答了一个字。
“你想让她复仇?”苏河若有所思地看着青轶的背影,“不对,你为什么要插手这件事?而且狐妖躲藏了二十年,你怎么找到他的?”
青轶仍然没有解释,只道:“我是流风城主。”
“不,你……还是谁?”苏河似乎已非常笃定。
传言,流风城主厌恶妖族不假,流风城主想找出躲藏的妖也有可能,但是,流风城主为什么要管一个鬼修的事?
青轶脚步没停,声音突然却提高了些,仿佛故意强调,“你就当……我是那个逼死了芳机的人。”
苏河心中怒火又起,“你说什么?”
“如你所想,我插手连翘的事,是为了用连翘来刺激芳机,芳机短时间内连受打击,必然心绪大乱,而她心绪不稳,夜骞又虎视眈眈,一心想从婆娑妖狱救出陌翃,她最后……会怎么样呢?”
青轶这番话说得太过冷静分明,苏河胸中所蓄的怒气瞬间飚到了顶点。
青轶却面无表情地继续道:“但事情出现了偏差,夜骞也自有谋算。我没料到,他竟真的找到了渡黄泉的方法,也没想到,血修罗神会被人牵绊住,无法出现在婆娑妖狱。而苏寐再次召唤了神兽山河,偏偏又那么巧合,芳机灰飞烟灭了,她身上的神力必须回归苏寐,那时苏寐本已无法掌控山河镇妖阵,苏寐身体无法承受神力的冲击,最终害得她陷入了昏迷。“
“你果真一步一谋划,不动声色就将我们所有人都算计了进去,然而,你以为苏寐真的想这样收回她散落的神力吗?“苏河压抑着怒气,沉声问道。
“这是必须。你明白,由不得她想不想。她是天命司职神!“
“你找来九诺村的后人,对待烜炀,也是如此谋划的,是吗?“
苏河终于明白了所有的前因后果。青轶不声不响,仿佛置身事外,但每个人,每件事,却都没有逃过他的算计与他的控制。
一株花树后,忽然传出了孟婆的声音,“听到这些话,你似乎很平静。“
苏寐顿了顿,心中仿佛有大浪瞬间翻涌起来,然后很快又退了下去,起起伏伏间,她忽然就明白了青轶说的所有的话,“我其实……或许猜到了一些。“
“你猜到了?”孟婆有点惊奇。
“那是因为我们初识时,就是如此。青轶……他做事总有自己的目的。他的情绪看起来多变,但内心却过于执着。”
“我觉得,你说得过于简单了。”孟婆叹了叹,道:“他一看就是个十分复杂的人。没有人能够轻易走进他的心,因此,他更不会允许有人随意离开他的心。”
这是青轶对待所爱之人的方式。比芳机对待苏河更加执着,也更加危险。
孟婆忽然之间不知道苏寐遇到青轶,到底是幸还是不幸,抑或是谁的幸和谁的不幸?黄泉岸边,她早已见过太多痴男怨女。
苏寐想了想,低声道:“我明白。“
与青轶相处时,青轶带给她的许多感受,都莫名让她感觉到一种动荡和不确定,而她其实是讨厌那种失控感的。她曾经无欲无求,以为心如止水,就能面对世间所有一切,她喜欢的是那种稳定感。而且,他们之间还存在太多分歧。
孟婆见苏寐似乎陷入了沉思,也并不多劝,“你内心明白就好。”
苏寐点点头,转而问起了连翘,“她孤注一掷,我觉得太过惨烈。”
“是。”孟婆眼中忽然多了一丝迷离怅惘,“但她是鬼修,所以她其实并没有彻底消失。”
苏寐求证似的看向孟婆。
“鬼修是没有□□的,只有灵识。而黄泉弱水不会吞噬灵识。“孟婆说到这儿,声音里终于多了一丝畅快,”所以,她并没有消失。你还不知道,昨日,风定池和偃门的霍羲之也来了,据说他们是自峭岄妖城而来,风定池被夜骞关在妖城许久,霍羲之救了他。我将连翘的灵识交给了霍羲之。他会为连翘做傀儡之躯。连翘的母亲曾经本来就是偃门弟子,我想,这于连翘来说应该是个不错的归宿。“
苏寐再次听到风定池的名字,觉得风定池之所以被关在峭岄妖城可能跟无言有关。毕竟他们之前一起离开的野棠山。然后,她想起了他一直背负的那把墨色油纸伞。风定池错过了爱的人,这样的难过会延续到什么时候呢?
正沉思间,苏寐又听到了苏河愤怒的质问。
“五百年前,难道所有得到了散落神力的人,你都要逼他们一一还回吗?”
青轶坚定不移地答道:“是!”
“你……疯了!”
苏河不可置信地看着青轶,眼前这个人到底有没有考虑过苏寐该怎么去承受神力,以及这种种事件造成的后果?
以苏寐的凡人之躯,如何承受司职神源于万物的博大神力?昨日苏寐的昏倒不仅仅只是因为山河镇妖阵的反噬,显然也有身体无法完全接纳神力产生了排斥反应。
不久前是烜炀,昨日是芳机,明日又轮到谁?知道真相的苏寐,该怎么去面对这一桩桩事,又该怎么面对青轶不停的算计?
作为苏寐的小叔,苏河不愿接受青轶的解释。而后,苏河又想到了芳机灰飞烟灭前,最后看向他的那一眼,心痛中却惨杂着一丝愤怒。芳机是在责怪他吗?
昨日的所有事,似乎都脱离了他的掌控,他没有及时察觉,也没有及时作出选择,以致处处为敌所侵;虽然这一切背后都是因青轶别有用心的算计,可他真的努力尽到了身为三途冥君的责任吗?
没有!他没有!
枉他曾以身负冥君之责,拒绝芳机;更拖累芳机数百年,为他倾尽全力守护婆娑妖狱。他甚至在烜炀灰飞烟灭后,都没有好好安慰过她。他太过自负,也太过薄情了。
浓烈而深沉的愧疚如同潮水向苏河猛烈袭来,苏河忽然失去了继续质问青轶的勇气。
花树后,苏寐双眉不由蹙起。她迟疑了一会儿,才低声问孟婆,“昨日,黄泉对岸……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孟婆微怔,脸上渐渐涌上了一抹悲伤。
“那个女人,她就是太逞强了。她认为连翘投入黄泉是她的责任,她认为夜骞既然要救陌翃,而陌翃身在婆娑妖狱,事情更应该交给她处理。但我想,当时的她,选择直接面对夜骞,更多的是,这样做可以让她暂时不用沉溺于悲伤中。”
烜炀是一重打击,连翘又是一重打击,青轶的谋划真是步步连环。
“但夜骞也不是无能废物,他毕竟也是妖城之主,芳机和夜骞的对战耗费了太多太长的时间。而后,风定池和霍羲之突然出现了。于是,他们暂时选择了休战。霍羲之其实找寻了连翘好久,他牵怒于夜骞,两人小战了一场。但我打断了他们,后来我将连翘仅剩的灵识交给了霍羲之,风定池和霍羲之就此离开。”
“两人离开后不久,不料,又有另外两人也来到了黄泉岸边。她们自不兴谷而来,所寻的是堕灵凌波。据她们所说,凌波自野棠山离开后,选择了独自离开,而后便彻底失去了行踪。但其实,凌波应该是被夜骞擒住了。他们放干了凌波的血,以凌波的血暂时转化了弱水,那些船才能悄无声息地渡过黄泉,攻进了三途司。”
“我想应该是凌波的事让青轶猜到了夜骞的谋划,他那时似乎什么也不顾了,直接走到了芳机面前。但他到底低声对芳机说了什么,以致于芳机最后选择了与夜骞同归于尽,我想只有他们两人知道了。这也应该是冥君最想知道的,但他似乎没问出来。”
但以苏寐对青轶的了解,还有青轶带着容景天出现在不离城的时机,苏寐或许能猜到,青轶应该是逼迫了芳机,就如青轶告诉小叔的那样,五百年前芳机和烜炀意外得到了司职神苏寐散落的神力,他若替她向他们索要,如今他们就应该毫无保留还回来,哪怕他们就此灰飞烟灭。这就是青轶谋划和处事的逻辑。
原来,不离城和三途司的种种动乱,都源于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