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冢有灵
“铭剑冢?”
几乎同时说出的三个字,却是截然相反的疑问震惊的语气。
刚刚跑到乱草堆的卫逢万万没想到,他会从一只大猫的口中听到这三个字。此时他甚至都顾不上理会眼前白色的大肥猫为什么开口了,他心里如擂鼓一样“咚咚”响着,怔怔地看向“净瞳“,不可置信地问:“你怎么……会知道铭剑冢?”
那人这会儿又故意装出净瞳平日里惹祸的样子,求助似的看向了半空中的苏寐,苏寐见状,只能飞回乱草堆,略迟疑地对卫逢解释:“这只猫……”
“我知道他是谁了……”卫逢看着苏寐,却仿似醍醐灌顶般,终于后知后觉地醒悟过来,他激动得甚至有点语无伦次,“不,是我知道你是谁了,你是苏寐!那个身边有只猫妖的捉妖师,是不是?“
“寐寐,看来这小子听过本妖王的威名……“那人似乎又打起了什么主意,他挑衅地看向青轶,依旧学着净瞳的语气,道:”而且识趣得很,我觉得,不如就让他领我们去铭剑冢吧?“
“——你说什么?“
青轶终于冲破了那人下在他身上的禁制,暴怒的声音全然压过了卫逢的声音,卫逢还算有点眼力劲儿,张了张口,没说话。
所有人的注意力瞬间转移到了“净瞳”与青轶的对峙上,包括苏寐。
“净瞳”摆出满脸的不屑,语气极为嚣张跋扈,“我说,那小子比你识趣多了,所以,本妖王觉得他更可靠,如何?”
青轶不想在苏寐面前再一次失控,他也同样不想让苏寐察觉到此时占据净瞳猫躯的是另一个人,他压抑着蓄积了五百年的愤怒,冷冷回应道:“你怎么可能不知道铭剑冢到底是什么地方,你……想做什么?”
“净瞳”神情越发挑衅,”本妖王要做的事,向来没有一个人敢质疑,至于你,我看不过捡了个便宜做了妖王,自己手下都压不住,成州变成如今这副样子,难道最该谴责的罪魁祸首不就是你吗?所以,你凭什么质问本妖王?“
青轶没回应这份“添油加醋”似的挑衅。他竭力忍耐着,眼中满是戾气地看着“净瞳”。
“净瞳“得意地站在苏寐身前,眼神晦暗而危险。
乱草堆,一时静若死寂之地。
这时,卫逢忽然再次小心翼翼地开口问道:“你们……真的要去铭剑冢吗?”
青轶闻言倏地转身,看向卫逢,卫逢身子忍不住一缩,但他却并没有回避青轶的目光,脸上反而渐渐流露出了一抹坚定。
“要去,当然要去,是不是?寐寐!?”
“净瞳”立刻举高爪子附和,然后腆笑着看向苏寐。
苏寐既没点头,也没摇头,现在发生的一切,她感觉有点怪异。但事情就在眼前,她并没有退缩的道理。
苏寐瞥了格外兴奋的“净瞳”一眼,平静转向卫逢,“你知道铭剑冢?”
“知道……我怎么可能不知道……”卫逢脸上刹那间闪过深深的担忧,而后他才继续,“苏姑娘,不瞒你说,我刚刚跟你说的那个师兄,他本来应该在铭剑冢,而我就是要去那儿接替他的,这是我身为赤崆派弟子的职责。”
说着,卫逢从身后拿出寻到的半只断剑递给苏寐,“我担心姑娘应付不过来……这是我刚刚在附近私下寻到的,是我师兄的断剑,可我师兄不应该在我没去铭剑冢之前就离开,他也不应该出现在这附近的……”
“所以,寐寐,我们还是快点赶去铭剑冢吧,我担心枝枝……”“净瞳”继续不着痕迹地诱惑着苏寐。
苏寐看着“净瞳”,难得沉默。
就在这时,青轶忽然伸手,将“净瞳”一把提起,按入他怀中,并用另一只手毫不犹豫捂住了“净瞳“的嘴。
苏寐看着青轶的动作,眼光更怪异了。
卫逢甚至小小地“咦”了一声。
青轶这时却已恢复成了他在清池城时平和淡然的样子,让苏寐在一瞬间恍然似乎又看到了那个五百年前的大夫青轶,他见苏寐朝他看过来,克制着情绪,低声解释道:“或许你不曾了解,在昔泽大陆,每位捉妖师临死之前,他们会将之前捉住但无法杀死的妖封印在佩剑中,然后将他们的佩剑放逐。这是捉妖师之间约定俗成的一条规则。因此,所谓铭剑冢,其实是封印了历代捉妖师之剑的‘剑冢’。”
“净瞳”从青轶的魔爪中奋力挣脱中来,,竟然又装出了平日里那副焦灼担忧的样子,催促道:“所以,寐寐,我们更该快点去了!要是那些嗜妖血无数、又没了主人控制的剑不小心伤害了枝枝怎么办?”
只可惜,刚一说完,又被青轶无情地施法,让他彻底闭了口。
“净瞳”愤恨地瞪向青轶,青轶却根本不再看他,仿佛将他当成了一个死物。
苏寐静静看着两人之间的互动,并没有开口。她在想着青轶刚刚告诉她的那些话。
捉妖师之剑,往往代表着捉妖师所信仰的道,或者说,捉妖之道。那把只能和主人身心合一的佩剑在捉妖师死后,怎么可能再甘心被另一个人握在手中?
而将佩剑放逐,意味着斩断一切过往。这显然是捉妖师为了让某些妖在他死后不再向他的家人亲人寻仇报复。
捉妖师将生前所捉的妖族封印于佩剑中,放逐到“铭剑冢”,再于剑冢外围设下世间至强的镇妖法阵,让那些妖族永远不能再出来祸害昔泽大陆。
这应该就是“铭剑冢“存在于昔泽大陆的意义。
“你已经决定了要去那里,是吗?”
青轶如今虽无法完全察觉苏寐的想法,但对于苏寐细微的神情变化却十分敏感。几乎在苏寐眼中迷茫散去的那一刻,青轶就感觉到了。
苏寐认真看了青轶一会儿,半晌平静地点了点头,“我有必须去那里的理由。”
这明明是他们重逢后第一次对视,青轶本该高兴,可他却感觉到他的心正在黑暗中慢慢下沉,苏寐看他的目光,甚至比初识时,更平静了,也更疏离了。
苏寐迟疑了一会儿,又道:“而你和我,本不该再有什么纠葛。”
青轶苦笑,“你不愿意我陪你去?”
苏寐淡淡摇了摇头,“我的路,本来就该我一个人走。”
说完,苏寐果断将“净瞳”从青轶怀中抱了过去,然后不再耽搁,转身离开。
直到苏寐离开后,沉浸在自己思绪中的卫逢似乎才回过神来,他有点抱歉地对青轶拱了拱手,然后迅速跟在苏寐身后离开。
而就在卫逢跟上去的那一刹那,青轶清晰地看到,躲藏在净瞳猫躯里的那人于苏寐怀中向他露出了得意的笑容,青轶冷冷勾唇一笑,然后迅速上前,再次毫不犹豫从苏寐怀中夺过了“净瞳”。
苏寐心中闪过一丝无奈,对上青轶安抚的笑容后,她最终还是决定顺其自然。她心里甚至隐隐地想,罢了,既然现在还没有到他们彻底决裂的那一刻,或许……他们的确还可以同行一段路。
将内心隐秘的想法压下后,苏寐又一次将目光看向了远方。
卫逢似乎有点察觉到苏寐和青轶之间的微妙,趁着青轶和“净瞳”在暗中较量的时候,他迅速收拾好心中的思绪,怅惘地对苏寐说:“苏姑娘,铭剑冢在北方,极北之北……”
苏寐点点头。
然后,两人一起看向了仿佛天尽头的极北之北。
青轶没有告诉苏寐的是,有一位惊才绝艳,号秒“云中仙”的捉妖师生前将他所有法力全部转移了给了他的佩剑,所以,自那把佩剑进入铭剑冢起,它便威慑镇压着封印在其中的所有妖族,那把剑名叫“斩光“,早已与剑合二为一的剑灵也叫“斩光”。
“斩光”剑灵嗜杀固执,喜怒无常,其法力犹如另一个书卿白,所以,他也有不得不跟去的理由。
虽说铭剑冢在极北之北,然而,对于苏寐和青轶来说,也并不需要花费多少时间。
可惜知道铭剑冢确切位置的只有卫逢,而卫逢恰好正是拖慢速度的那一个。
因此,在御剑飞行半天后,当晚,他们不得不在某个山坡休整,让卫逢恢复体力。
卫逢也相当有自知之明,在捡柴搭起篝火后,便自觉地抱起“净瞳“离开了,无论“净瞳”如何张牙舞爪反对,他一概没有理会。
很快,山坡上就只剩下了苏寐和青轶两人。
两人面对面就着篝火坐着,气氛安静而宁和,好像又回到了青轶为苏寐买尽了全城糕点,他们一起在清池城外那个小亭对坐品尝的夜晚。
也许是因为共同的回忆,又也许是因为闪烁不定的篝火,让苏寐心情有点恍惚,这一次,竟然是苏寐先开了口,“你知道,我在成州城里到底见到了什么吗?”
听苏寐提起成州,青轶心里本能跳出了“沈寞”的名字,虽然他知道苏寐和沈寞之间绝无可能,可他根本忘不了白天苏寐想强行返回成州去救沈寞的决心。
“你见到了什么?”青轶说得很平淡,也很冷漠。
但好在苏寐并不介意,她似乎只是忽然之间有种倾诉的欲望,而这时待在她身边的人只有青轶。苏寐这样想着,也以这样的神情看着青轶,“我看到了身为捉妖师该走的路。“
青轶却十分不满苏寐用这样的眼神看他,心中戾气一起,语气中已隐隐有几分急促的失控,“那个人是谁?是谁让你看到了这些?“
苏寐却仍然很平静,她没有丝毫的迟疑,语气也一如既往地客观笃定,“那个人是束东野。他是孝子,也是捉妖师,他与邻里友善,护成州平安,最大的心愿是让妖族不敢随意来侵扰成州,他数年如一日地照顾病重的母亲,一心想让母亲摆脱病痛,可只因那个夜晚的阴差阳错,所有一切都成了泡影……“
“是叶荼。“青轶原本非常嫉妒,可在苏寐说到最后时,青轶却明白了苏寐的自白。苏寐是在向他控诉。因此,他的声音听起来相当无力。
与之相反,苏寐语气却越发铿锵,“没错,成州变成今天这个样子,是因为叶荼来了。”
而叶荼恰恰是在同他在清池对战失败之后,选择逃来的成州。青轶望着几乎从来没有出现如此强烈情绪外露的苏寐,苦涩地选择了不做任何辩解,只道:“所以,你认为一切都是叶荼挑起来,你……还会回成州,是吗?“
就算不是为了救沈寞,就算只是为了束东野,你也还是会回去的,是吗?
而今,你只是选择了做更紧要的事,先找到失踪的尹泱和连理枝。
青轶无法反驳苏寐的意志,他也永远无法阻挡苏寐去做任何事。因为,早在五百年前,苏寐就已是他的信仰,以及他活下去的唯一动力。
他看着苏寐,内心忽然慢慢平静了下来。
苏寐既然想找到她的道,他自然还是会陪她。其他的人或事,与他又有什么关系?
苏寐依旧没多做解释,只平静地回应道:“这一次,是我同她的斗争。”
一如之前无欲无求的苏寐。
在那之后,两人之间的沉默被打断。
卫逢在“净瞳”的百般威胁恐吓下还是被他拖了回来,青轶看着“净瞳”冲他耀武扬威的样子,忽然间觉得此时只敢躲在净瞳猫躯的那人也不过是跳梁小丑。他甚为不屑地回了那人一个嗤之以鼻的神情。
一切,都没有苏寐重要,也没有让苏寐能够重回“神缈之境”重要。
所以,苏寐的选择也是他的选择。
从前他没怎么在意叶荼的野心,但从这一刻起,不一样了。
在与“净瞳”的瞪视中,青轶竟然慢慢想通了所有事。于是,他又一次果断从卫逢怀中提起“净瞳”,然后抱着他头也不回地向前走了。
这一幕自然又收获了身后苏寐和卫逢怪异的目光。
只是,他们不知,青轶和“净瞳”的较量其实不过换到了暗中进行。
“净瞳”不甘心待在青轶怀中,颇为恼羞成怒瞪视着青轶,“你……以为这样就能阻止我吗?”
“谁说我要阻止你?”青轶步伐轻快,语气却沉沉,“不管你为什么要让苏寐去铭剑冢,反正我不会离开。因此,我会一直看着你。况且,你以为你凭借净瞳这副躯体,又能做什么?”
“看来你是想明白了一些事。”“净瞳”语气似非常肯定,“所以,你打算一直跟着苏寐,还想帮她重回‘神缈之境’,是吗?”
青轶强调道:“她本就是‘神缈之境’的主人。”
“净瞳”露出几丝讥笑,“曾经的主人罢了。她既守不住,本座当然得换人。所以,本座选了你,可你却为了她同妖王之力抵抗了五百年,始终不肯放弃你人类的躯体。青轶,本座现在耐心告罄了。”
“净瞳”说到最后一句时,已是气场全开的威压语气。
青轶脚步一顿,竟不由停住。五百年前的某些记忆因“本座”两个字仿佛被彻底唤醒,青轶气息猝然变得急促起来。
见状,“净瞳”却满意一笑,最后警告道:“所以,你以为仅凭现在的你,能拦得住本座吗?”
然而,青轶还没来得及回应,这时,却有一人急匆匆从山下跑了上来。
他显然看到了坡上的篝火,所以,一边大声呼喊着“救命”,一边飞快地向青轶他们所在的方向跑了过来。
“净瞳“看着渐渐靠近的那人,瞬间转换成得意的语气,“你瞧,即便没有我的撺掇,也会有人来找你们,将你们引向铭剑冢。青轶,这就是命运。”
青轶眼中戾色再度浮起,“我不信命运!”
“净瞳“蔑视一笑,“可你我都知,剑冢有灵。你在清池城同书卿白交过手,你明明已经猜到书卿白之所以能真正人剑合一,恐怕同铭剑冢有点关系。书卿白消失的五百年到底去了哪里?陌翃又是怎么找到他的?他还准备利用书卿白做什么?你为什么不将你的猜测告诉苏寐?”
“……与你何干?“青轶满目通红地盯向“净瞳”,“既然你现在选择了做一只猫,我觉得你还是做一只不会开口说话的猫好了!”
说完,青轶再次对“净瞳”施了缄口诀。
与此同时,那个一直叫嚷着“救命”的人也终于跑到了几人面前。
卫逢刚一看清他的脸,几乎就忍不住惊叫出声,“成煜……怎么是你?”
苏寐看着那个仿佛浴血而来、几乎是跌跌撞撞爬上山坡的人影,向来平静无波的脸上第一次露出了隐约的愤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