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河再现
据成煜转述,他和尹泱纯粹是出于破案的目的才去了纪府,不料他们却被成州捉妖司的人毫无根据就抓了。
幸而连理枝及时救了他们,他们为了躲避成州捉妖司的抓捕,不得已离开了成州。但出成州后不久,他们就遇到了卫逢的师兄林昭,受林昭所托,他们最后才选择了去铭剑冢。
之后,一切意想不到的遭遇变故就都与铭剑冢有关了。
“我们其实也不清楚是怎么进入铭剑冢的,总之,当我们意识到的时候,我们就已经身在剑冢内了……“成煜声音时断时续,记忆似乎也十分混乱,但他的声音里却充斥着惊恐和痛苦,”然后……对,接着我们就遇到了一个看不见的强大妖怪,那个妖怪拼命地戏耍着我们,我们只能仓惶逃跑……“
“……我到现在都不知道我们到底是什么时候分开的,尹泱和连理枝和我分开了,他们到底遭遇了什么……“成煜说着,声音越发混乱,也越发凄厉,仿佛有某件可怕的事正从他的记忆中挣扎着要跳出来,”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我只知道那个看不见的怪物一直在我后面追我,直到把我追到无路可走,然后他就开始戏耍我,一时将我逼到火海,一时将我逼上刀山,一时又将我扔入无间地狱……他的幻术太厉害了,我害怕,我也根本抵挡不住……“
“然后呢?你怎么逃出来的?“卫逢连忙急促地问:”我师兄,还有其他奉命守护剑冢的师兄们……他们到底怎么了?“
没人能够理解卫逢此时的急切,因为,在赤崆派弟子中,现在只有他和师兄两个人,以及上代奉命守护过铭剑冢的两位师伯知道铭剑冢的真正位置。
依照惯例,在师兄林昭奉命守护铭剑冢期间,他根本不应该擅自离开。
然而现在,他不仅音讯全无,铭剑冢还闯入了其他人……卫逢迫切地想知道铭剑冢里到底发生了什么。
“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成煜再次害怕地重复道:”林师兄告诉了我们位置,他希望我们尽快赶到铭剑冢,然后他就离开了……而我们到达时,没有发现其他人,冢外一个人都没有……“
“怎么可能?“
卫逢还是不敢相信,他放开成煜退后时,脚步踉跄间竟差点跌倒。
他虽然不知道铭剑冢到底是什么时候建立的,可他听门派内的师兄们说过,大约昔泽大陆何时出现捉妖师,铭剑冢在随后不久就存在了。
起初,铭剑冢并没有人守护。
然而,不知哪一年,有个被镇压在铭剑冢内的大妖竟然打破了各门派联合设下的结界,试图逃出铭剑冢。为了阻止大妖出逃,那一次,孤叶、赤崆、天闻、云起四派付出了惨重的代价。
因此,风波过后不久,四派就秘密约定,以十年为期,十年一轮换,每一派派出两名弟子共同守护铭剑冢。
在赤崆派,这次十年之期,恰好轮到林昭和卫逢。林昭为了让卫逢不那么孤单,主动提出再守铭剑冢十年。
还有,这次下山前,上一代守护过铭剑冢的师伯担忧卫逢无法熬过十年漫长的守护,也曾劝慰他,“那些佩剑,其实你可以将它们当做旧日历史遗留的繁星,它们随主人杀了那么多妖,最后主人走了,它们却永远不生不灭,选择替主人将妖永远镇压在剑冢内。你想,它们是不是很孤寂呢?它们是不是就像夜晚天空里出现的那些亘古不变的星星……所以,你觉得无聊了,可以同它们说说话,聊聊天。十年啊,很快也就过去了……“
那里面的每一把佩剑,不仅代表着某一位捉妖师的存在,同时更代表着他们捉妖精神的传承和延续。
基于这样精神存在的铭剑冢,怎么能乱?
“苏姑娘……”
卫逢越想越急迫,他怅然地望向苏寐,脸上充满了焦急和无措。
苏寐却先平静看了几乎只剩一口气的成煜一眼,很快回道:“你准备怎么照顾他?”
“他……我……”卫逢的目光在成煜和苏寐身上来来回回,犹疑着道:“我想知道铭剑冢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也想知道师兄去了哪里……”
苏寐将卫逢的挣扎苦恼看在眼里,冷静地陈述,“可如你所见,他受了很重的伤,如今急需医治——”
“不,我要回……铭剑冢!”成煜忍着全身撕裂的疼痛,忽然焦急地大声嚷道:“尹泱和连理枝……他们如今都在冢内,我怎么能……不回去?我要回去!“
苏寐看着成煜强撑着眼皮望向他们的恳切目光,犹豫片刻,并没有立即回复他,反而再次转身看向卫逢:“那你的决定呢?“
“我……“卫逢看着苏寐冷静平和的脸,不知为何内心的急躁忽然就被抚平了,他终于道:”苏姑娘,我会照顾成煜的……“
“好,我即刻启程,代你先去铭剑冢一探虚实,你和他在后面慢慢赶来。“
说完,苏寐便收回了目光,开始默默结印,召出蓝色光剑。
而这一次,青轶选择了冷眼旁观,他和“净瞳“也没有再暗中较量。
两人一猫一路再无话。
直到他们御剑飞行,落到铭剑冢外,看到了被血色染红的山头。
就如卫逢所说,铭剑冢其实是个以法力劈出的方外空间,这个空间以法阵支撑可保其千年不崩,而保持这个法阵的关键同极北之北地域内的极北之海有关,这就是铭剑冢必须存在于极北之北最重要的原因。
毗邻极北之海,重仞山高耸入云不见顶,其仿似缥缈于云端的顶峰明光顶,便是铭剑冢的入口。
但那日,苏寐和青轶御剑飞至顶峰上方,第一眼所见到的却是,橘色似雾的夕阳下,仿佛被血洗过的明光顶。
“寐寐,这里到底经历了什么?”“净瞳”声音难得地正经,平静中又似乎带了那么一丝故意的暗示。
青轶暗暗瞪了“净瞳“一眼,没说话,几乎立刻就将目光转向了苏寐。
苏寐静立在剑上,她好似听到了,却又似乎没有听到,整个人于平静无波中似乎正蓄积着强烈的怒意。
青轶心中觉得不对,眉眼一皱,正准备开口时,不料又被“净瞳”装出焦急的样子,抢先道:“寐寐,枝枝会不会……”
“不会,她绝不会!”
仅短短片刻,青轶无法揣测苏寐到底经历了怎样的心理波动,才会以从未有过的急切语气喊出这两句话。看着竭力压抑自己情绪的苏寐,这一刻,青轶竟苦涩地奢望,苏寐如果还是过去那个无欲无求的人,就好了。
苏寐并不知道青轶这一番心理活动,当她看到被血染红的山头后,她几乎控制不住自己心底升起怒意。
这种怒意到底是从她进入成州城,看到叶荼的所作所为后,开始慢慢聚集的;还是她被眼前的情景所激发出来的,她并不清楚,然而,同样也是在这一刻,她知道,她再也不可能回到过去那种无欲无求的状态了。
“走吧,我们去找枝枝。“
这一次,苏寐同样没有再耽搁,话音落下的那一刻,她几乎毫不犹豫御剑飞向了浮在峰顶上的铭剑冢。
剑冢之外的阵法已经被彻底破坏,铭剑冢再也无法隐形。
这里发生过的,怎么可能只是一场激战?
一切就如成煜所说,几乎就在苏寐和青轶御剑飞入冢内的瞬间,从冢内忽然涌出了一股磅礴无比的力量,伴随着无数黑洞漩涡,刹那间就将他们卷入了其中,青轶甚至来不及抓住苏寐的衣袖,两人一猫就被那种可怖的力量彻底分开。
青轶眼睁睁看着苏寐消失在他眼前,眼中迅速浮起仿佛可以吞噬一切的戾气。
而“净瞳”看着这样的青轶,眼底则快速闪过了一抹闪烁的幽光,然后毫不犹豫跑入了冢内。
好似在黑暗中经历了无数次看不见的翻转,当苏寐眼中再次有亮光照进时,苏寐睁眼的瞬间就看到了倒挂着的明光顶。
以铭剑冢的入口为中心,冢内冢外如同对称的逆世界。
可仅一瞬,倒挂着的明光顶忽然从苏寐眼前消失了。苏寐霍然发现,她被什么力量强迫悬浮地躺在看似无边无际的滩涂之上,她无法站起,也无法动弹,除了视线上方,根本看不到其他方向。
苏寐清晰地感到有许多股躁动的力量正在底下的滩涂里飞快游走,它们游走的速度前所未见,几乎就在苏寐一呼一吸之间,便在苏寐身子底下完成了聚集,然后又只一刹,那些聚集的躁动力量迅速幻化成了无数条纤细的泥之触手,像啮蚁般疯狂扑向了苏寐,试图将她彻底吞噬!
一切就发生在瞬息之间,成煜所说的“那个看不见的妖怪“几乎没给苏寐任何喘息的时间,苏寐本能地迅速默念起结印之语,”滩涂之灵,力之博广——“
但是,苏寐的结印却又在瞬间被打断了,在那些看似嚣张又跋扈的泥之触手将苏寐飞快地包裹住的那一刹,苏寐感受到了一种无力反抗的窒息感。
然后,一个仿佛来宣告死亡的浑厚声音开口了,“任何擅闯铭剑冢者,都必须死!“
苏寐进入铭剑冢仅片刻,这是她第一次听到从冢内传出的声音,可这个声音却像极了死亡的宣判。
苏寐脸上露出几抹恍惚的苦笑,然而下一刻,她忽然感觉四肢竟摆脱了禁锢,一股股热血在皮肤底下流动的声音是那样的美妙,让她刹时犹如重新获得了新生。苏寐感应到指尖意动,她旋即迅速召唤出蓝色光剑,随后果断一剑劈开了眼前幻境。
滩涂世界迅速如同破碎的镜子从苏寐眼前炸裂消失,倒挂的明光顶再次出现在苏寐视线中,苏寐心里这才暗暗松了一口气。
“是谁?到底是谁助你破了我的幻境?“还是苏寐刚才听到的那个浑厚声音,只是听起来格外的气急败坏。
苏寐没回答,她仔细寻找着声音来源。
如果这个声音的主人就是铭剑冢内“那个看不见的强大妖怪“的话,毫无疑问,目前通过他来找寻连理枝和尹泱以及其他人,是最快捷的办法。
而刚才那一刹那的惊险,已足够让苏寐对铭剑冢内的危险有了惊心的认识。
苏寐逡巡着,很快将目光定在了倒挂的明光顶下。
那个浑厚的声音却不耐地又一次暴躁地开口,“不说是吗?在这里,还从来没有人敢无视我!“
而后,苏寐便感觉到某种压力从头顶扑天盖地向她压过来,倒挂的明光顶忽然间也好似变成了一件威力巨大的神器,它迅速收缩着冢内的空间,仿佛要把苏寐彻底吞进冢里。
那种强悍霸道、仿佛可以翻覆天地的力量让苏寐不由想起了灵族那个炼成了人剑合一的怪物书卿白,如今冢内这个“看不见的妖怪”同书卿白化成黑渊银剑时所释放出的力量相比,似乎有过之而无不及。
这个“看不见的妖怪“到底是什么?
这样的疑问在苏寐心底一闪而过,随着明光顶倒压的速度越来越快,苏寐所召唤的蓝色光剑也开始节节败退,苏寐立足的空间越来越小,如今她的身体终究只是凡人,渐渐地,她脸色越来越苍白,也几乎越来越喘不过气……
眼看着倒压的明光顶即将彻底吞噬苏寐时,谁也没料到,就在这时,那把仍旧顽强地挡在苏寐头顶的蓝色光剑忽然间爆发出一阵震天动地的剑鸣,然后不过眨眼,蓝色光剑迅速弹起变幻,在明光顶尖即将插进苏寐的心脏时,蓝色光剑竟在瞬间化成了上古神兽“山河“,山河以它庞大且敦厚的身躯愤怒一掀,倒压的明光顶立刻便反弹似向上升了几分,但山河却似乎不满意这几分的回升,又或者是为了发泄前两次不得不半途缩回阵中的不满,它竟直接以身躯顶起了倒挂的明光顶,以一记熟悉的”神兽摆尾“将明光顶毫不客气地甩向了虚空中。
就在明光顶被甩向虚空中的那一刹,苏寐周遭的世界忽然变成了一片黑暗。
苏寐顿时明白,或许倒挂的明光顶也不过是冢内的一重幻境。
真正的铭剑冢内,应该是全然的黑暗。
剑有灵,却永失主人,它们又何必需要光明?全然黑暗的埋剑之冢,才是真正的铭剑冢。
苏寐想通之后,心中不由快速闪过了一抹淡淡的哀伤。
“你……还记得自己到底是什么吗?“
有生之年,第一次听到上古神兽说话。苏寐没料到,看似性格乖张,有点喜怒无常的山河开口竟是一副有点跳脱有点沙哑的少年音。
苏寐平静地看了一眼“不请自来”的山河,识趣地没开口。
那个浑厚声音的主人刚刚被山河那样对待,此时话里全是戾气,“我是什么……你凭什么质问我,我是什么?”
“你以为我想问你?别自以为是了,要不是你……”山河用不以为意的语气答道:“算了,我跟你这个都记不清自己到底是谁的人扯什么嘴皮,我不过受人之托,忠人之事……”
浑厚声音的主人相当不满,却没有再妄动。
山河盯着黑暗虚空摇头直叹,忽然却目光一转,不满地看向苏寐,毫不客气地斥道:“我说,你为什么要来铭剑冢?你不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吗?你一介凡人,虽然是捉妖师,可也不必来自寻死路,是不是?”
虽说从来没有人这样训过苏寐,但并不代表苏寐不了解,有些训斥是反话,而且这些训斥往往不可能发生在两个完全陌生的人中间。
譬如刚刚突然现身救了她的山河。
山河虽然看向了她,但目光中却有明显的闪躲。苏寐看得明白,仍以往常平静的语气答道:“我不是来自寻死路的。我是捉妖师,若有妖掳了人,我怎么可能视而不见?”
“谁说捉妖师就一定要救人?谁说捉妖师就可以不爱惜自己的生命?”山河话语里充满了愤怒至极的不满,“你竟这样傻吗?我从前居然没有发现。此刻看来,你从前那副无欲无求的样子,我倒是更喜欢。”
苏寐犹疑了半晌,还是有点摸不定山河忽然现身的原因,“你——”
“别你啊我啊,我没空听。”山河打断得十分果断,“我刚刚不是说了吗?我现身不过是受人之托……”山河说着,瞬间又转换成不满的语气,继续道:“还有,前两次,你让我打得太憋屈了,我怎么也得自己主导一次……我堂堂镇妖神兽,在上古都没怕过谁,你知道你让我受了多大的气吗?”
“我……不知道。“苏寐回答得很实诚。
可山河似乎最不耐烦同实诚人打交道,他甩甩手,准备离开,却又似乎想起了什么,忠告道:“对了,算是个过来人的提醒,别把捉妖太当回事。你认为昔泽大陆为什么会有人,又为什么会有妖?人妖其实互为异族,存在即合理,所以,你应该记住一个词,求同存异。还有,这铭剑冢……“山河怅惘地望了望四周的黑暗后,忽然没有再继续多说一个字。
或许山河与铭剑冢也有一些故事。苏寐心想。
然而,那个浑厚声音又一次愤怒开口,“你想就此离开?”
“难不成你还想拦我?”山河混不吝地瞥了黑暗的虚空一眼,接着,他忽然双眼眯起,看似漫不经心道:“又或者在这片刻间,你记起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