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中之仙
回应山河的是一声明显的冷哼。
山河挑挑眉,同样极傲娇地回应了一声冷哼。
苏寐暗暗吐出一口气。一时之间,她的确有点想不明白,明明不久前还针锋相对的两个人怎么突然开始斗起气来了?
“还是说……“
然而,就在山河带着一抹幽深再度开口时,一抹金色的光忽然快速穿透黑暗直接击向了山河,山河被金色的光芒逼得只能住口,而后迅速在自己面前支起了防护屏障,双眼沉沉地看向了发出金色妖光的方向。
昔泽大陆最纯粹的金色妖光,自然出自现任妖王青轶之手。
苏寐同时抬眼望向那个方向,果然不到片刻,她就见到青轶和“净瞳“一起从黑暗中走了出来,然后,一人一猫直接默契地走到山河面前,开始了面无表情地同山河对视。
许久,竟还是山河先开了口,只是语气有点意味不明,“哦……原来是你,还有你们。”
由于山河早已转身,背对着苏寐,苏寐看不清山河脸上神情,但听到这句话,她飞快朝山河的背影看了一眼。
“谁跟他是你们?”藏在净瞳身体里的那人精准拿捏了净瞳傲娇的性格,十分不屑地道:“一听你说这话,我就知道,你现身肯定别有目的。“
山河却淡瞥了一眼青轶,仍旧意味不明地问:“哦,那你跟他不是你们,难不成是想跟我成为我们?如果你是这样想的话,我倒是你更好奇你的目的了。“
“废话真多……““净瞳”毫不客气回怼,显然并不打算接山河的话。
谁料,山河竟也没恼,似乎也没打算揭穿“净瞳”的身份,低头悠悠笑了笑后,故意讥讽地叹道:“我怎么比得了你呢?虽然我前两次打得憋屈,但好歹没人敢小瞧我这上古神兽。你看看你,现在被困在这小小的身躯里,你能干什么?谁能看得上你?还上古妖王?现在昔泽大陆可只认你身旁这位妖王。”
这一番毫不客气的诋毁自然惹怒了“净瞳“,他瞬间就变了神色,以一副傲慢嚣张的口吻回道:”好你个山河,你还真是死性不改,想套我的话,是不是?我凭什么要告诉你我的目的,我才不呢!我永远都不——“
山河闻言,再次低头幽幽一笑,继续激将道:“我看你就是只憨猫,只知道同我耍嘴皮子!你现在恐怕连一只真正的猫都斗不过,还凭什么同我比?“
“山河,你个嘴碎唠叨傲慢无礼……“
“净瞳“越说越气,眼睛如冒火般通红,最后索性直接跳起,气愤难耐地扑向了山河!
山河一个故意的踉跄后退,显然并不在意,或者说,他是真的不屑与现在只是一只大猫的“净瞳”交锋。
“净瞳“见状,自然更加暴躁,他伸出猫爪向山河的脸扑去,被山河一个仰头躲过,接着,他又扑向山河的兽尾,不幸被山河撩起尾巴直接将他甩向半空中……
”净瞳“越扑越毫无章法,山河的反击似乎也越来越随意。
一片黑暗中,几乎只听得到两人互相殴打的声音。
刚才两人一猫间那种微妙的对峙局面不知不觉被打破。
苏寐一直静静看着,也静静听着。直到她察觉到青轶悄无声息地走到了她身边,她转头看向他,青轶眼中的戾气在一瞬间尽数褪去,那种看着她安好的狂喜迅速占据他眼底,他丝毫没有再理会“净瞳”和山河,庆幸又激动地道:“还好你没事,还好你回归的神力能为你所用……如果你有事,我真不知道我会做出什么事……苏寐,我会疯的!“
然而,面对这样直接且热烈的告白,苏寐脸上的神情还是没有太大的变化。
或者说,青轶现在对她的紧追不放和执着,让她想起了在流风城初识时的青轶,苏寐直觉现在青轶心里对她的害怕担忧,包括这样浓烈的告白,都是一种病态的霸占欲在作祟。
青轶或许的确是在真正担心她,可是这位妖王的心里藏了太多的秘密,那些秘密搅得他心绪难宁,他急需抓住点什么来让他心里平静,青轶显然认为抓住她就能让他真正平静,可是,苏寐仍然抱有怀疑,青轶到底是将她当成了五百年前的那个神女苏寐,还是现在的捉妖师苏寐?
“你不必为我担心。“最终,苏寐还是淡淡回了一句。
“我怎么能不担心,你不知道,这铭剑冢——“
“哼,现在你倒知道装出担忧的样子,早干嘛去了?“又一次,山河果断决绝地打断了青轶的话,他一边继续躲避着“净瞳”的乱扑,一边嗤之以鼻地对青轶道:“如果不是我,你以为你还能见得到她吗?现在才想起告诫她铭剑冢里到底有一个什么样的怪物,你果然同他一样虚伪!“
“你……凭什么说我与他一样?”青轶本不想理会山河,可山河的话实在太狠,短短几句话就将他的心仿佛戳成了漏风的窟窿,“山河,你以为你救了她,就有资格谩骂我吗?”
“你与他难道不是一丘之貉?”山河一点也没在意青轶最后的威胁,继续添柴加火地暗示,“那要不要我当着她的面,将你同他五百年前的交易全部说出来?“
不过三言两语,局势又变成了青轶同山河的对峙。而且,毫无疑问,山河似乎非常想当着苏寐的面说出如今占据“净瞳”身体的那人身份。
苏寐不知两人话中那个“他”指的到底是谁,她看了看仍然没有放弃攻向山河的“净瞳”,选择了继续旁观。
谁知,这时,山河嘴角却忽然露出了深深的嘲讽,然后快速又果断地结束了两人的对话,“算了,你们的事与我有什么关系?那是你们之间的纠葛……不过,你刚才既然提起了冢内的怪物,我想你肯定回想起了那些往事,说到底,铭剑冢变成如今的样子也与你有点关系。你或许的确该心生愧疚,或者自责。”
“多嘴!”
青轶没有再继续由着山河开口,在他开口时,他已迅速掷出了一抹金色妖力。
山河灵活避开,仿佛懒得再理俗世的一切,轻蔑地环视了一圈周遭后,他趁着转身迅速变回了蓝色光剑,“苏寐,下次陌翃再出现时,记得召唤我!还有这位妖王如果作恶,也不妨召唤我,我山河从来不畏惧任何一只妖!“
苏寐闻言,仍旧没有答话。她看准时机,迅速结印,收回了蓝色光剑。
然后,她毫不犹疑转身,看向青轶,一字一句问道:“告诉我,冢里的那个怪物到底是谁?“
尽管山河的意外出现,让事情有了一些变化。但苏寐从没忘记她进铭剑冢的目的是为了救尹泱和连理枝。
青轶看着恢复如常的苏寐,内心忽然被苦涩填满,他沉吟了片刻,终于沉声道:“他是孤叶弃徒。“
“谁是孤叶弃徒?”苏寐平静反问。
青轶知道苏寐从不缺乏直面现实的勇气,但他也仍然每一次都会为她震惊,他心中再无犹疑,直接道:“他叫言有灵,是现今孤叶山庄主人燕必行的师弟,曾经也是一名捉妖师,可是他早已舍身化为‘斩光’剑灵……而更早的故事要从另一个人说起……”
苏寐似听出了青轶说最后那句话时的叹息,稍怔了片刻,才问:“那个人是谁?”
青轶看着苏寐,神情肃然而哀伤,“他叫钧七,身为捉妖师,被当时人称为云中仙,‘斩光’即是他的佩剑。“
苏寐又一怔,脑中快速闪过了曾经偶然听说过的那些传奇。云中仙钧七,他是孤叶山庄建立以来最出众的弟子,传说他智计无双,胸襟开阔,曾独身闯入峭岄妖城,令夜骞仓惶之间弃城而逃,让峭岄妖城在他在世时几乎彻底消失于江湖,直至他死之后数十年,夜骞才敢逃回去。身为捉妖师,行走昔泽大陆,即使是曾经无欲无求的苏寐,也曾想象过去是不是真有这样一位云中仙存在?
“你知道他?“
窥见苏寐眼中的情绪波动,青轶微含怒意的声音响起,苏寐抬头看着他,平静地点头。
青轶竭力压抑着心中不断上窜的怒气和醋意,半晌,才道:“好,既然你知道他,那我就长话短说。“
苏寐再次点点头。
然而,那个浑厚的声音又一次毫无预兆、气急败坏地开口了,“你是谁?你怎配……提他?没人有资格再提起他!“
而就在他开口的瞬间,他的又一波攻击也悄然而至。
像被人突兀扯破了黑色帘幕,冢内黑暗在刹那间被粉碎,这一次,出现在苏寐和青轶眼前的又一重幻境也不仅仅只是倒挂的明光顶,而是倒灌的极北之海。
倒灌的海水如同张开巨口的猛兽来势汹汹,比起纪姒引山中精气化水淹没山中别院的场面更浩荡,也更不可阻挡。
人之力,怎么能与天地间的自然之力抗衡?
苏寐虽早就再次召出蓝色光剑御剑飞到了半空,可倒灌的海水涨势亦更加迅猛,铭剑冢内的方寸空间再次被迅速挤压……
苏寐几乎顾不上青轶,也忘记了寻找青轶的身影,而是在脑中迅速思考起破局之法来。
但山河不能再召唤;
回归到她身上的神力无法破铭剑冢的结界,也无法抵抗眼前的幻境……
苏寐知道或许破除幻境的关键在于极北之海,可她根本不知道极北之海同铭剑冢的联系,耳边的海水咆哮声犹如嘲笑,在不断上涨的趋势中,尽情地嘲讽着似乎逐渐无能为力的苏寐。
恍惚中,青轶无比轻柔的声音却穿透了海浪的喧嚣,清晰地传进了苏寐耳中,“苏寐,闭上眼,不要反抗,沉入水中!“
与此同时,在青轶话音落下的瞬间,苏寐也明显感觉到有一只手温柔地包裹住了她的左手,苏寐感受着掌心的轮廓,知道握住她手的人就是青轶,于是,她不再挣扎,如青轶所言,放任自己,慢慢沉入极北之海中。
极北之海有业水,同样诞生于天地尚未完全开化的黑渊时期,其时,黑渊银火还未化开天地,天之气与地之气在黑渊中不停碰撞交换,逐渐诞生出了同银火相匹敌的业水。
业水是天地水之源头,也可以说是所有一切生灵的源头之一。
铭剑冢内尽是失了主人、杀妖无数的佩剑,它们的戾气隐于黑暗中,在昔泽大陆早已积累了成千上百年,除了黑渊时期的业水,又有什么能够彻底压制住它们?
而业水,只要你不反抗它,暂时卸下周身所有法力,以一种完全原始放松的状态沉入其中,它会让你看到你当时最想了解的事。
业水,其实也是回溯之水,这就是青轶让苏寐放松自己沉入其中的原因。
大越朝晏安十年,距离苏寐重生还有两百年。
就在这一年,钧七出生了。
但他生来就是弃儿,他的父亲虽身为将军,一生之中却从未知晓过他的存在;而他的母亲遗传了家族的疯癫之症,在生下他时,已经认不出任何人了。
那一天,在相州一座无名山头的山神庙里,他的母亲生下了他,随后就跑进了下了半月的滂沱大雨中,从此不知生死,不见踪迹。
淅沥沥的雨声掩盖了婴儿声嘶力竭的哭泣,青轶相信,刚刚出生的七天,那个婴儿一定数度徘徊于生与死的绝望边缘。那种绝望没在钧七的心中留下记忆,但却似乎无形之中刻入了钧七的骨髓。所以,后来的钧七,总是尽力不让任何人绝望。
直到七天后,久违放晴、天空绽放彩虹的那一天,婴儿钧七才终于被某双手抱进了温暖的怀中。
然而,抱起钧七的那双手是个妖族,不是人类。
当时,女妖孟夷极其渴望拥有一个属于她的孩子。在途经那座无名山头时,她听到了钧七奄奄一息的哭声,她几乎欣喜若狂,就此带走了钧七。
青轶极其憎恶妖族,因为他认为,他永远也不会喜欢妖族对于欲望的放纵。
青轶从小被师父闻杞收养,跟随闻杞四处行医长大,他曾经也遇到过各种各样的人,包括很多的妻子和母亲,但在他的生命中,母爱一直是缺席的。对于母爱到底是什么,他心中一直只有模糊的概念。
更何况经历苏寐陨落后,他的心近乎全然封闭。
初遇钧七的那一年,青轶无法理解一个女妖想要拥有一个孩子的心,也无法理解一个母亲为了孩子到底能付出多少。
青轶和当时的不鸣谷谷主容霖出现在巫医村时,钧七已有八岁,他也独自在巫医村外过了近乎七年半人半兽的生活。
青轶清晰地记得,那天,容霖与巫医村村民一起外出寻找草药,但却直至深夜仍未归来,青轶同村民们一起打着火把去村外的密林中找寻,历经大半夜的搜索后,青轶才和村民们在密林深处见到了被绑成树干一样高高挂在枝头的长老和容霖。
村民们见到那样的情状,有人当时就气愤无比地道:“一定是那个小子……那个不是人也不是兽的小子!“
“……可他一月不就闹那么几次吗?这次又是为了什么?“这人语气带着几分迟疑,还有几分投鼠忌器。
青轶当时十分不解。
“还能为了什么?”先开口的那人显然正在气头上,“还不是为了那个妖——“
“你在胡说什么!“
在那人即将脱口而出那个“妖“字时,巫医村最年长的耆老舒昉及时喝止了他。
那人似乎意识到失言,立刻低下头,退到了人群后。
这时,忽然一阵狂风卷起,吹动密林深处树叶开始诡异作响,接着,不到片刻,在闪烁不定的火光和让人胆战心惊的气氛中,一句似幼虎的嘶鸣声猛然从人们头顶响起,“怕……人说?我偏要说!“
“……他来了!果然是他!“
“……恶童,他就是恶童……”
随着嘶鸣声在密林里不停回荡,人群中,有人惊恐,有人逃跑,也有人身子颤抖着早已不知所措。
青轶一律冷眼观之,并未开口。
直到青轶看到一个敏捷矫健的影子如旋风般忽然扑向某个村民,青轶双眼倏地眯起,等到他眨眼细看时,他震惊地发现那个村民鲜血淋漓的右眼竟已成了一个血窟窿!
青轶立刻调转目光寻找那个肇事的影子,却看到那个影子已经跃到了树枝顶端。
树下,嘈杂声和关切声在一刹那间全部涌向那个捂着右眼,倒地呼痛的村民,可青轶的目光却再也没有从那个像幼虎一样蹲在枝头的七岁小男孩身上移开。清幽疏冷的月光扫过小男孩黑白分明的双眼,只一瞬间,青轶被男孩眼中涌出的强烈的极富侵略性的野性所震住。
杂乱邋遢的长发,如野兽一样凶狠嗜血的表情,虽会说人语却只会用野兽嘶鸣的方法发出声音,一举一动也全如兽类,喜欢猛扑向猎物,平常以蹲或双手刨地行走……这就是青轶第一次见到的钧七。
在巫医村外,被密林野兽养大的兽人小孩。
当有人肆无忌惮地打量他时,他眼中立刻会升起浓浓的警惕,然后如野兽一样发出狩猎的低鸣。
那一晚,当青轶盯着他看时,他也那样做了。但是,钧七却没料到,青轶并不是那些没有反抗之力的村民。当他扑向青轶时,青轶转手之间就施出了一个结界,将他彻底罩住,然后将他交给了耆老舒昉。
那一晚,青轶记住了钧七那双如野兽一样躁动的眸子,但他那时却无意去探究钧七身上更多的故事。
容霖找到药草后,青轶便打算和容霖一起离开。
那已是青轶将钧七交给舒昉的十天后,青轶和容霖一起去向舒昉辞行,偶然间,两人听到村民说那晚巫医村将有一场赶兽仪式,青轶望文生义,以为这应该就是巫医村对钧七所做的处置。
虽然青轶注意到了村民对他说出这件事时,舒昉不满的眼神,但他仍然没有太在意。
真正让青轶改变了想法的是容霖的一句话,“我不知道那个孩子为什么一直生活在村外的密林中,但巫医村的赶兽仪式或许对他毫无作用。“
容霖说这话时,语气里有怅惘,有无奈,有不忍,也有无法完全解救众生的悲悯。
“是吗?“青轶淡淡回应了一句。
但其实容霖的话打动了青轶,让青轶想起了曾经只想行医救世的自己。因此,虽然当时他们已经离开了巫医村,但青轶还是立刻决定,同容霖一起回到村子,参加赶兽仪式。
那天晚上,在四面环火的高台上,由树干支起了巨大火架,幼小如同婴儿般的钧七被绳索紧紧捆绑着上面,可他的眸子却依然躁动如旧,偶尔眼睫眨动时,甚至流露出某种试图毁灭一切的疯狂。
这是青轶第二次见到钧七,仍然乖戾如野兽的钧七。
那时,青轶已预感到钧七绝不会乖乖配合巫医村进行所谓赶兽仪式,然而,他没料到最终的结局却是那样伤感、遗憾以及惨烈。
就如他也并不知道,真正的伤疤其实早在七年前就已被种下,如今,钧七所做的种种,源于一个孩子对母亲的濡慕以及想要找到母亲的渴望。
那双如同野兽的眸子里藏着的是,钧七对于母亲的深深依恋。
巫医村的人藏起了孟夷,而钧七渴望再见到孟夷,他与巫医村的一切冲突,都是因为这个再纯粹不过的缘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