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药
“八宝野鸭、凤尾鱼翅、红梅珠香、佛手金卷、金丝酥雀……”
谢影报完这些菜名后,小二的嘴巴快要咧到后脑上了,连忙上了客栈最好的云雾茶,并招呼琵琶女过来问曲。
谢影自是欣赏不来这些乐曲,看了一眼闭目养神的无尘后挥退了琵琶女。
菜很快上桌了,谢影看着色香俱全的大菜笑了笑,抬手敲了敲桌面,可对面端坐的人眼都没抬一下,只淡淡道:“你吃吧。”
“你不饿?”
谢影微微挑眉,漆黑的眼瞳盯着那张清俊的面庞,在对方的沉默下又道:“你别告诉我你吃素。”
无尘仍是闭眸不语,谢影不禁觉得无趣,拿起筷子自顾自吃了起来。
这时旁边桌子上的客人酒酣饭足,正谈论着:“听说西境那个妖僧逃出蛮荒了,你们说这天下是不是又要大乱了?”
“乱不起来,那妖僧即便修为再高深,也不过是个化神期,又被仙门百家重伤,我看他这些年能把伤养好就不错了。”
“再说,他要闹也是先闹翻西境,怎么着都跟咱们南边没关系。况且天塌了有朝廷跟天启宗扛,砸不到我们身上来。”
“也是,听说余道君要从锁灵渊出来了,待他出来,一剑便能要了那狗屁佛子的命。”
“这话怎么说?不是说锁灵渊异动,余道君生死未卜吗,怎么就要出来了?”
那侃侃而谈的大汉一个花生米飞弹出去,仰着下巴道:“这你就不知道了吧,我有个远亲的孩子在天启宗修行,他说兆丰真人亲自出山了,这么大的阵仗就是去寻人的。”
袅袅不绝的琵琶音下,那几人的声音逐渐淡去。
原来不需要她也可以进入险象环生的锁灵渊寻人,只是在权衡利弊之后,她是牺牲品罢了。
谢影唇畔勾起一抹若有似无的笑意,其中讽意深浓。无尘掀眼时便见到这一幕,不由怔住,耳边传来她的声音:“和尚,余尽州要来了,你怕不怕?”
他微抿唇角,片刻后平静问道:“你怕吗?”
她不由心头一凛,抬起一双泛着冷意的眼眸,“你想说什么?”
他忽然沉默下来,漆沉的眼望进她波涌起伏的眼眸里,却是问道:“你曾跟我说你是逃婚的,我想知道,若是遇见他,你会怎么做?”
谢影见他那副正经的模样,不由哂笑一声,抬手戳了戳那柄噬魂剑,“放心,我们是盟友,我自然站你这边。”
他下颚紧绷,努力勾了勾唇角,抬手拿起茶盏饮了一口,可茶水早已凉透,他心头也不由升起几分涩意,竟问道:“你会杀他吗?”
谢影指尖一颤,深看他许久。可他神情实在平静,于是她只当是他想让她献衷心,便回道:“若是他阻我的路,我不会留情。”
风吹起她的长发,飘到他雪白的斗篷前。他淡笑一声,未在言语,可谢影忽然笑问:“你既然问了我这个,那我也有问题要问你。”
他微愣,看她片刻后还是点了点头,她挽起一抹意味深长的笑来:“十年前你能为了蛇女弑师灭祖,屠尽西境宗门,十年后,我想知道,你见到她后会怎么做?”
他忽然沉默下来,这在谢影眼中成了余情未了,不禁冷哼一声,“还是我高看了你,这么久了还是一个情种。和尚,我告诉你,到时候你若是敢将菩提镜给她,我保证会让你成为一具枯骨。”
他微微蹙眉,想说些什么,可她已经提剑上了楼。
嘈杂的客栈内,他独自坐在窗边,盯着满桌子的菜出神,片刻后抬步上楼。
敲门声响起,打开门发现是他,谢影冷冷问:“做什么?”
“你放心,我对她没有半分情意。”
他缓缓道,谢影盯着那分外认真的眼眸,有几分意外,但更多的是疑惑,这个痴情种怎么处处与传言不一样。
说完这句话,他便离开了。
她盯着他清瘦的背影,微微蹙眉,去到厨屋给厨娘了一两银子租了一个灶台。
将粥送到无尘房间时,他正在打坐,谢影看着他那柄束之高阁的凶剑笑了一声,将粥推到他面前。
“你中午没吃什么,这是素的,尝尝吧。”
他凝视着浓稠的白粥,许久没言语,谢影摸了摸鼻子,“怎么,嫌弃我做的?”
他摇摇头,拿起调羹尝了一口,眉头忽然拧起,抬眼看向谢影,却又在谢影的泛着笑意的眼眸中垂下眼去,吃完了整碗粥。
无尘将碗放归食案后,谢影托着下巴看着他:“怎么办,粥里好像加了肉。”
他看着那双狡黠的眼眸,竟是笑了笑,“我知道。”
望着他那张平静的脸,谢影却是笑不出来了,声音多了几分自己都并未察觉的轻松,“我就说嘛,一个带着凶剑,背负血债的僧人怎会如外表一般圣洁良善,原来都是伪装。”
“可是伪装归伪装。”她重新扬起笑容,“和尚,莫要演戏演着演着将自己也给骗了。”
言罢,她起身离去,因此没有看到他面色苍白地关上房门,浑身颤抖着爬到痰盂边呕吐的狼狈样子。
第二日,一向早起的无尘始终没有动静。
谢影去敲门的时候,他正好开门。自恢复身份后,他便身穿白色斗篷,遮住头顶,往日殷红的唇此时没有血色,苍白的面容配上雪白的斗篷,整个人如同一只从雪原走出的雪灵。
她不由一愣,还不待开口询问,他已经迈步下楼了。
上马车后,他便盘腿打坐,几个呼吸间便入定了。
虽往日他也是如此,可今日谢影却隐隐觉察到几分怪异,准备探他脉时,马车忽然停了下来。
掀开车帘看见一个面容美艳却十分孱弱的女子被一群大汉扯拽着,谢影微微拧眉,抬手升起地上几枚石子挥打出去。
几名大汉转身看来,面上荡起一抹不怀好意的笑,“怎么,这位小娘子是有话跟我们说?”
谢影冷眼看过去,拔剑斩去,街边一截树枝应声落下。
大汉顿时跑的跑,躲的躲。
马夫扬起马鞭时,那女子忽然跑过来挡在马前。
“多谢姑娘救命之恩,奴家无以为报,只愿当牛做马回报姑娘恩情。”
“不必,我只是赶走挡路之人罢了。”
谢影放下车帘,吩咐马夫绕开路走。
走出一条街巷后,一向不言语的马夫忽然道:“公子,谢姑娘,那女子跟了我们一路。”
谢影闻声掀帘看去,果见那女子一摇一晃地跟在后面,因为追赶马车的缘故,跌倒多次令她的膝盖已渗出血来。
“继续走。”
谢影说道,可马夫并未驱马,谢影明白这是在等无尘发话,毕竟这马夫的主人不是她。
于是谢影也看向无尘,在马夫又一声的呼唤下,无尘睁开眼来,闻声只道了一句:“给她银子,让她离开。”
没过一会儿,马夫又跑了回来,手上拿着两锭银子,有几分难为情道:“公子,她不走。我看她那么可怜,她怕是害怕那几个恶霸再来找茬,要不……要不我们带上她吧,去了下一个镇子再放下她。”
马夫后面一句话几乎没有声音,可修行人的耳力极佳。谢影看着马夫脸上的红云微微挑眉,却是什么都没说。
无尘淡淡道:“人是你要带的,一切你自己负责。
得到无尘应允后,马夫飞快转身,再次回来时身边跟着那位女子。
她执意要给谢影道谢,掀开车帘对着谢影磕了几个头,谢影有几分无奈,刚想说什么,却见那女子望向无尘,可无尘眼都没睁一下。
她笑着摇了摇头,没再开口。
马车从繁茂的城中走出,行在蜿蜒的山道上,山峦交叠,翠湖映天,不时有嘹亮的鸟鸣传来。
在这一片安宁中,谢影不由自主卸了精神。
再睁眼四周一片漆黑,只有微弱的月光洒进车厢。谢影心头一凛,想伸手掀开车帘却被一只冰凉的手摁住手背。
她回头,却感觉手背一阵酥麻,是他在她手背上写了字:别动。
这时一阵脚步声传来,她握着剑,他又在她手背上写:此处有异,对方身份不明,不可妄动。
她沉默下来,想用神识探查四野,却发现半分灵力都用不出了,外头有人道:“里头人可是晕了?”
“那当然是,森林里有毒障,神仙来了都得撂这里。”
谢影眉头沉下,原定路线分明避开了这条路,为何走到了这片毒林中,脑海中飞速闪过那张美艳的脸,她忍不住自嘲一笑。
车帘掀开的那一瞬,谢影飞速闭眼随意靠在厢壁上。
重见天日时,四周一片嘈杂,香风阵阵,熏人得很。
“诶呦,这怎么醒了。”
尖利的女人声音令谢影眉头紧皱,那妇人看清谢影的脸后满意地扔过去十两银子,“做得不错,模样好,身体也好,是个养药的好苗子。”
挟持谢影的矮个男人乐呵呵地捡起银子离去。
“大家都叫我陈妈妈,你以后也叫我陈妈妈吧。”
陈妈妈抬手掐了掐谢影的脸,再次笑出声来,“哎呦,可真是让我捡到宝了。”
谢影冷冷别开脸,问:“这里是何处?与我一起的那个人呢?”
陈妈妈毫不在意她的冷淡,扭着腰坐到一旁美人榻上,托腮打量着谢影,“这里是红药坊,鹿城的销金窟,在这里,你一天便会赚到你一辈子都赚不到的钱。”
“至于那个和尚吗,怎么,那是你情郎啊。”
谢影没理会她的打趣,想拔剑却发现剑不在身上。
陈妈妈看清谢影的动作,不由嗤笑一声,“我劝你最好老老实实的,莫要想那些有的没的,不然我可是会生气的。”
“那和尚呢?”
听见谢影那么关心和尚,陈妈妈神情一凛,片刻后浑不在意道:“在后院吧,你好好听话,我会让他少受点苦的。”
“怎么听话?”
见她语气软了下来,陈妈妈也笑着吩咐人进来,一群婀娜女子鱼贯而入,每一位手上都托着一案精美的炉。
陈妈妈肥厚的指一一扫过香炉,然后落在女子们的额头上,问:“你觉得是女人香还是香料香?”
谢影不明白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于是沉默不语,她又道:“女人香是这世上最美妙的香,而用女人香养的药也是这世上绝佳的补品。”
“而你,以后便是红药坊的药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