琴娘
入夜,红药坊内灯笼高悬,笙歌漫漫,炉香穿帘。
着素纱绯衣的女子斜依栏轩边,嫩白纤细的小臂垂入茵茵叶畔,莲池上荡起层层轻漪。
被送往后院的谢影立在廊下,目光穿过交叠的身影落在栏边清瘦的女子身上,女侍细眉一挑,不耐烦地催促着:“走吧,再晚点就赶不上点香礼了。”
“她看起来似乎与其他人不大一样。”
女侍闻言轻哼一声,“真是没见过世面,不过就是个下等炉,连侍奉贵人的机会都没有,自然身上没有贵气。”
似有所感,那女子微微侧头,掀眼看过来,有几分英气的眉眼,瞳孔中却满是倦怠,仿佛被世事所累,无半点对尘世的依恋。
谢影没再停留,提步走入曲廊。
看着满屋的盆罐,鼎炉跟羽扫,谢影微微蹙眉。再深眼看去,重重帘幔之后,一方正袅袅升起烟雾的地泉池,旁侧立着两名身量高大的男子。
看到其中一人后,谢影唇畔弯起,抬步向前走去。
女侍伸手扫过长案上的器具,还未待开口便被谢影打断,“行了,我知道了,你先下去吧。”
话落,屋中几人纷纷侧目,那女侍也是瞠目结舌,深看谢影许久后才反应过来,不禁冷笑一声,“你倒是急不可耐。”
她向其中一位略矮些的男子使了个眼色,然后推门走出去。
“姑娘,请宽衣。”
矮个男子倒是生了一张温和清秀的脸,可眉眼间藏着冷戾泄露了他真实的性情。
谢影看了一眼旁侧一言不发的人,挑眉道了句好,然后抬手剥去外衣,也在这一瞬,手臂转开,一个手刀劈到男子脖颈上。
“和尚,混得不错啊。”
她讥讽一笑,退后一步斜坐在长案上。无尘看着她利落打昏人的举动微微蹙眉,“你不该如此。”
“我不该如此?”谢影哼了一声,“你怎么不脱光衣裳让人像给野豕刷油一样给你浑身上一层香料。”
无尘被她一噎,沉默片刻后道:“这是红药坊,用女子做药炉,为达官显贵提供寿世之术的地方。”
“嗯。”她应了一声,却未说下去,而是打量着他如今的穿着,一身蓝色长衫,头上一顶玄黑色薄纱帽,遮去了头顶,倒有几分矜贵公子的气度。
“陈妈妈怎会让我们见面?”
“点香的伙计身体不适,便由我来替了。”他淡淡道。
谢影知道是他设计的,因此没有再问,只道:“拦马车的女子你认识吗?”
他掀起眼皮看着她,回道:“我没注意她,听声音是不认识的。”
“那就怪了。”她抬手戳了戳鬓角,试图让自己再清醒些,可满屋子的熏香令她有几分头晕目眩,无尘深眼环视四周,眉头沉下:“这房子熏香有迷人心智的作用。”
“应该说是整个红药坊的熏香都有问题。”
“嗯,销金窟吗。”她摇头一笑,“清醒的人在这里可没法销金,不过”
她话音一转:“你怎么这么清醒?”
无尘微微摇头,看着她愈发迷离的眼眸冷了声音:“红药坊不会随便掳修行弟子,迷雾森林那条路也是在计划之外。”
“谢影,我们被人盯上了。”
她点点头,神情也逐渐冷了下来,“可是要杀我们,如今直接动手就好,为什么要将我们送进红药坊?”
“和尚,你的仇敌可真是遍地走。”
她调侃一句后又叹道:“菩提镜尚无踪迹,才往南行便被人困入瓮中,真是出师不利。”
他微抿唇角,沉思片刻后看着她道:“也许,将我们引入红药坊的人目前不是敌人。”
“那便看看红药坊里究竟有什么吧。”
话落,廊上传来声音,谢影飞速扯掉衣裳跳进池中,不曾想这泉水很是森凉,刺得她紧缩肩膀,肩上忽然传来一道热意。
她不禁抬头,撞入一双漆沉的眼,他微微侧开眼,没再看她。随着他挪开手,她看见他手心一只约莫指盖大的赤尾蜘蛛已没了气息。
“这就是点香的关键。”
他捏起那只蜘蛛在她面前一晃,然后用力向窗外扔出去。
“所以现在这些香料可以用了?”她问。
“嗯,香料只是幌子而已,香蛛才是关键,红药坊担心显贵发现红药坊的女子体内有与蛊一同培养的香蛛,于是便用香料做幌子,让女子日日用香料沐浴,香油擦身。”
“那快点吧,陈妈妈快来了。”
她催促着,他却微垂着眼,并不动作,谢影抬手拿起瓶瓶罐罐都往水里洒。
抬眼却发现无尘欲言又止地看着她,她不耐道:“你还愣着做什么,既然现在不走,那总得装装样子吧。”
他这才道:“你洒的是往身上擦的,这个才是倒水里的。”
看着他手中的小瓷瓶,谢影微微抿唇,“这么小一点,谁能看得到,何况”
她忽然沉默下来,无尘深眼看她,氤氲雾气中,她青丝垂下,美丽的面容也有几分朦胧,鬼使神差的,他低声道:“把你脸上的改容术撤了吧。”
仅此一句话令泉水似乎也凉了几分,谢影心头冷意升起,掀眼打量他,“你见过我?”
他深深看她一眼,并未回答,她眉头紧皱,伸手揪住他的衣领,“你怎么可能见过我,十年前你在西境闹出弥天大乱时,我尚在连白山深处,你被驱逐进蛮荒时,我嫁入天启宗守着孤峰,甚少露面于人前。”
他漆黑的眼眸中映着她的面容,她紧攥五指,死死拽着他的衣领,语调很冷,“你根本就不可能见过我!”
“谢影。”他忽然低声唤她,她唇角紧抿,戒备地盯着他,他张了张口想说什么,可外头传来敲门声。
陈妈妈进屋时,清秀的僮仆也醒了过来,还不待他开口,谢影便拢紧衣裳走过来,却是当着众人面指着无尘骂:“你个杀千刀的,我一颗心扑到你身上,愿意等你还俗,拒了多少青年儿郎,可你呢,你竟然劝我留在这里,做那劳什子药炉。”
“臭和尚,什么好话都被你说尽了,张口闭口有因有果,万事自有缘法。怎么,被这臭男人看光身子,被那些男人视为玩物便是我的缘法了?”
话落,陈妈妈眼眸微眯,细细打量着那高大挺拔的男子,清秀僮仆微微蹙眉,目光在二人身上流转。
无尘微垂眼帘,片刻后勾起一抹极淡的笑,“万事万物自有缘由,不可执念太深。”
谢影紧攥拳头,方才情绪未消,如今演起来倒是得心应手,拿起岸上的香炉花瓶便往他身上砸,“好一个不可执念太深,你骗我的不够多吗,到底还有多少事情瞒着我?”
眼见着二人就要打起来,陈妈妈连忙劝起来,将谢影拉到一边,并吩咐人将无尘送出去,却在无尘踏出门的那一刻忽然道:“站住。”
谢影眉头一皱,无尘缓缓转过身来,陈妈妈笑眯眯道:“你特地接这点香的活就是为了来劝她认命吗?”
“自然不是。”
他语调低缓,本就神清骨绝,如今圆月清辉洒在他身上,倒真有几分高修的样子,陈妈妈不禁攥了拳。
“她因贫僧才落到此番境地,贫僧自知罪孽难消,此番来既是为了劝她莫要自毁,也是为了忏悔过错,阿弥陀佛。”
他双手合十,微微颔首,竟是开始诵经八十八佛忏悔文,陈妈妈一阵心烦,顿时吩咐僮仆将人赶出去。
几人走后,屋内只有谢影与陈妈妈,陈妈妈上下打量着她,状似规劝道:“这下看清了?女子啊,何必那般情深,男人都是靠不住的,何况你还看上了一个和尚。”
谢影微垂着眉眼,并不说话,陈妈妈审视她片刻,挥手叫来女侍送谢影回去。
回到小厢房后,谢影盘腿打坐,试图内观灵台,可经脉有些许淤阻,竟感应不到任何灵气。
看来只能等毒障排出体内了,她有几分烦躁地压压眉心。
就在这时,一道声音传过来:“你以为你们这便骗过陈妈妈了?”
谢影抬眼,循声望去,却在窗牖边看到一道人影,竟是夜里在莲池边看到的女子。
琴娘微抬下巴,笑看着她,“这红药坊里都是何等精明的人,岂会看不出你们的弯弯绕绕,不去捅破,不过是看出你们没有出逃之意罢了。”
“你的意思是我与和尚相见是陈妈妈刻意安排的。”
琴娘唇畔勾起一抹淡笑,并未作答,而是抬步走到桌案前坐下,隔着昏暗的月光,与她遥遥相望,“还不算太笨。”
“可她为什么要这么做?而你又是为什么来告诉我这些?”
谢影谨慎地看着她,可她仍淡淡笑着,不紧不慢地饮了一口茶,却又吐了出来,有几分嫌弃道:“以为能在你这里讨到什么好茶,也是陈年老茶,还隔夜了,真是白跑一趟。”
“你来找我应该不只是为了喝茶的吧。”
“不,我就是来喝茶的。”
谢影微微蹙眉,起身走到她面前,长指敲在桌案上,忽然掀起桌帔朝她扫去。
可眼前人竟是分毫不退,手臂一捞便将桌帔按下。
此人体术竟是与她不相上下,可她分明是凡人之躯。更令人疑惑的是有这身手,为何会落进红药坊中,任由旁人欺凌也不选择出逃。
“小姑娘,火气不要这么大,我是来帮你们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