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灵
几名数着双环髻的侍女托着檀案鱼贯而入,望着漆黑木案上已然墨色干涸的生死状,谢影抬手拿起一支兼毫,着墨后在最后面写上自己的名字,并按上手印。
另一边无尘也写上了最后一笔,二人相视一眼。无尘漆黑的眼眸中微光明灭不定,谢影始终含着笑,望见无尘有几分忧心的模样,问道:“你是对你自己没把握,还是对我不放心?”
无尘紧抿唇角,触及她那坚定的眼眸,淡声道:“好。”
“这便请二位将身上武器,丹药都取出来吧。”杨千里见生死状已写,微叹一口气后指挥侍女端着空檀案向前。
“不能携带丹药吗?”谢影有几分诧异,杨千里笑了笑,抱歉道:“夫人,您有所不知,千里阁闯关人历来都有这个规矩,这也是我方才极力劝阻您的原因。”
谢影沉思片刻,问:“这考验究竟是什么,杨老板可否透个底?”
无尘已将噬魂剑放归在檀案上,闻言朝杨千里看过来,杨千里拱手一礼,面上十分为难,“实在惭愧,虽接手千里阁这么久,但我并未踏入双镜内,以往凡是进入接受双镜考验的人都未出来过,是以,我并不知双镜考验的内容是什么。”
“开始吧。”无尘看了一眼被侍女带走的噬魂剑后,低声道:“劳烦杨老板带路。”
杨千里深深看了无尘一眼,心道这不愧是将西境闹得天翻地覆的妖僧,心性倒是与旁人不同,只是双镜考验如此困难,他能否出来还是未知数,若是他在镜中陨落,倒也算是他杨千里为四境十三州做贡献了。
只是那余夫人比较麻烦,到时候天启宗找上门来,他怕是不好交代啊,李祥同似是瞧出了他的顾虑,抬臂撞了撞他的手肘,目光示意那张已经完笔的生死状。
“二位请吧。”
见谢影放下那瓶丹药,杨千里又是叹息一声,看向谢影的目光越发复杂起来,历来传闻余夫人在连白山不受重视,如今看来,能用上历任族长才能服用的清圣丹,这哪里是不受重视的样子。
今日过后,他的千里阁只怕再无宁日了。
谢影对他的满腔愁绪并无感触,只想着天启宗会派何人来寻她,到时她真的要回去吗。
几人在那片湖泊前停下。湛蓝的湖水映天连云,翠微山色亦垂影其中,时有微风拂过湖面,掠起粼粼涟漪,在一片平宁悠远中,谁会知道令千里阁众人忧心的双镜便在其中呢。
随着杨千里拉动八角亭上悬挂的风铎,平旷的湖面忽然如疾风骤雨将来一般,生出一道裂痕,从那裂痕中缓缓浮现一条向下蜿蜒的石阶来。
望着那方不知通向何处的石阶,谢影看向一旁面色沉凝的无尘,玩笑道:“和尚,既然需要搭档,向下或许是你死我活的境地,若你有点良心,就手下留情。”
杨千里不由自主地抬手拭去额头不知何时生起的冷汗,哑着声道:“虽然我未曾亲历双镜考验,可我曾听先辈讲入双镜内会失去所有记忆,所有行为全听本性调遣。”
话落,谢影面上的笑再也维持不住,望着一旁的无尘,目光愈发复杂起来,脑海中尽是他的传闻,弑师灭祖,屠戮宗门。
旁观的赵锦镶却是笑了出来,眼中尽是兴味,“如此,这双镜考验倒是有意思了。”
杨千里藏在衣袖下的手微微发抖,启唇许久却说不出一句话来,只哀叹道:“夫人保重。”
可那被所有人芥蒂的和尚竟眉眼宽和,一副如释重负的模样。
众人并未察觉到他的异样,默契地不再言语。
随着二人踏入石阶,分裂的湖面剧烈波动起来,二人身形晃颤,竟是随着水流坠入森冷湖水中。
望着重归平坦的湖面,赵锦镶唇畔笑意甚浓,转身朝千里阁走去,“杨老板,咱们现在谈谈要找的东西吧。”
杨千里长叹一声,心里明白赵锦镶或者说朝廷的谋算,他们恨不得四境十三州乱成一团,修士自相残杀,可他只是一个寻常人,左右都不能得罪,只能期盼底下的那位平安无事了。
谢影再次睁开眼睛时,四周一片昏暗,时有火光缭绕而来,定睛看去,竟是置身在一方燃烧着熊熊火焰的广炉中。
灰袍老人提着一壶酒,曲腿坐在一旁条凳上,“世人皆说我沈十三智穷才尽,比不上师弟,可我偏要锻造出这世上最好的剑。”
“和光,同尘,你们一定要为我争口气啊,莫要让我再被人耻笑了。”
老人絮絮叨叨说些胡话,谢影望着黑皴皴的墙壁,看向剑阁内数把长剑,这都是精良之器,心道铸剑师真是多虑,如此佳品怎会再败给沈十七。
想起那个极负盛名的少年郎,谢影心头不是滋味,沈十三年轻时也是鼎鼎大名的人物,一柄剑求者无数,多少人远道而来只为瞻仰剑阁风采。
自从那个少年拜入铸器坊后,世人便只知沈十七,不知沈十三了。
一旁雕刻着云纹鹤腾长剑忽然发出震响,她知道同尘剑要铸成了,沈十三在她身上浇筑了这么多心血,她万不可辜负于他。
思及此,谢影定心凝神,将熊熊火焰引入体内,耳畔忽然传来熟悉的声音,是同尘,他道:“和光,剑灵以心为灵,心不可乱,切莫冒进。”
她愣了愣,未想往日沉默寡言的同尘竟会劝诫于她,可是试剑大会在即,她如何能让沈十三失望。
见她未听进去,同尘未在多言,两个自诞生之初便在同一个剑炉的剑灵各自修行。
很快到了试剑大会,沈十三早早来了剑阁,望着炉中两柄长剑,满意地拍了拍手,“听说师弟这次锻造的是刀,可此次参与大会的多是文人墨客,平日里用剑只为风花雪月。”
“他的单刃刀如何能博得大家青睐。”沈十三哈哈大笑几声后又落寞起来,叹气道:“可我铸的剑都是锋利趁手的宝贝,怎能被他们愚弄。”
两柄剑被沈十三取出,过锤跟冷水后,整整齐齐地装进了雅致的剑鞘里。
随着剑楼的礼乐响起,那个众星捧月的少年提着一把简约纤薄的单刃刀入内,刀柄上刻着繁密的诗文,垂苏也是当今文人喜爱的雪色。
望见沈十七举刀劈裂一方檀案,随着四分五裂的木块一同发出声响的是刀的哀鸣,那鸣声当真如杜鹃跃山,似有铿锵诗鸣穿山破水而来。
沈十三身子一颤,眼中似有星光破碎,此起彼伏响起的是赞绝之声,连铸剑坊的沈老都欣慰露出笑,应了那文人口中的铸剑坊后继有人之言。
谢影与同尘一同躺在剑匣里,透过那镂空雕纹,清晰地看到身形寥落,与繁闹格格不入的沈十三,衣着简素的老人似悲似笑,竟是咳出血来,在沈老失望的眼神中,抬手掀开剑匣,取出同尘剑,迎面对上沈十七的刀。
沈十七一阵诧异,“师兄,你这是?”
沈十三枯瘦的指紧握剑柄,声音哀戚复杂,“师弟,我输了你这么多回,我想知道我究竟败在了哪里。”
沈十七犹豫着侧过那方对着沈十三的刀刃,可沈老站起身来,语气是不容置疑地坚定:“十七,你师兄要跟你讨教,你便跟他试上一试吧,免得他再生心魔。”
沈十七长眸微眯,终于握紧薄刃迎上去。
沈十三一身苍衣终是染上了血,随着薄刃拂来,铿锵诗鸣响起,同尘剑竟是断裂开来。望着那裂成几片的同尘剑,沈十三心头郁结涌上喉头,重重吐出一口血来,飘扬的血色落在同尘剑上。
谢影心头一颤,一种难掩的悲凉窜出。沈十三想要拾起同尘剑碎片,可沈十七弯下腰踩在了碎片上,笑中半是讥讽半是歉意,“师兄,我没想到你铸的剑会是这般,毕竟五年前,你还是名震四方的铸器师。”
沈十三没有取回同尘剑碎片,沈十七说他要帮师兄打造出这世上最好的刀剑,希望师兄看到剑能振作起来。
可是对于铸器师而言,兵器便是自己的命,如何能被人毁掉兵器后再用兵器说教。
沈十三再未来过剑阁,谢影孤零零立在剑炉中,心中不禁挂念起同尘剑来,不知他在沈十七手中会是什么面貌。
沈十三死了,死在沈十七的剑阁中,而沈十七也是吊着一口气。
沈老带着谢影赶到现场时,沈十三手中握着那柄同尘剑,而沈十七心口的伤痕正是同尘剑的痕迹。
“十七,你糊涂啊。”沈老长叹一口气,可沈十七道:“师父,师兄主张剑有剑魂,因此不愿将剑奉给达官显贵,可我们铸剑坊得罪不起那些贵人啊。”
“如今师兄已死,杀死他的剑却是经由我手修复的同尘剑,这若让旁人知晓,我以后便不能铸器了。”
沈老久不言语,谢影明白沈十七是让沈老做出取舍,究竟是顾全一个死人的颜面,还是维护活人的声名。
沈老望着手中的剑,谢影清晰地看到他眸中铸剑退去的愧疚,明白沈老是要放弃沈十三了,她心中不禁悲凉起来,可笑这一个为铸器殚精竭虑的匠人死没有公道,死后也没有体面。
在沈老取下沈十三手中的无尘剑递还给沈十七,将和光剑塞进沈十三手中时,沈十七一摇一晃站起身来,竟是拿起同尘剑刺向沈十三身上那几处薄刃造成的伤口上,另一边准备将和光剑捅向自己胸口处同尘剑造成的伤口。
如果这样,那沈十三便是被自己铸的同尘剑杀死,而沈十七是被沈十三铸造的和光剑刺伤。
匠人有匠心,匠器有匠灵,用匠灵刺匠心,可谓诛心。
在这一刻,沉睡的同尘剑忽然调转方向,竟与和光剑一道穿着沈十七的胸膛而过,众人推门而入,见的便是这一幕。
沈十七不可置信,眼眸圆睁,“你为何如此,我修复了你,他能给你什么,你跟着我轻而易举便能成为剑榜第一位,为何要背叛我……”
可同尘剑也随着他的血肉碎裂开来,如散花般垂落沈十三身旁,将那匠人团团围住。
人群中有人感慨:“剑灵随主,怎会背主诛心?”
望着血泊中的人与剑,谢影心头一阵恍惚,她是否也应该自毁而去,保全沈十三的声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