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雨无声
姜长璟退了婚。
这个消息在隆越城的上流社会炸开了锅,各大茶楼酒肆都在争相传播。为毛?为毛?很多人都很好奇。我却拍着大腿叫好。这种视封建礼教为粪土的有为青年正是这个民族所需要的栋梁之才。可当我得知真正的原因时,不由得嗤之以鼻,“你姜二公子就是一个以貌取人,言而无信,心怀鬼胎,没有担当的真小人!”
“什么?叫我娶一个跛脚的小姐?是他们隐瞒在先,倒是怨本公子无情?”他义正言辞,毫无半点愧疚之心。
“反正你还可以再娶,已经定下来的就不能反悔。”我说完这话,真想抽自己嘴巴。
“美苏,如你所说,真娶了她就是对她好么?”
我嘴巴嗫嚅了几下,不清不楚地说,“至少保全了她的名声。现在还有谁要娶她?”
“那就不是我的事了,丰鹿侯该去操心。”
他说得也没错,他们是不该隐瞒。可惜了一桩门当户对的好姻缘。
盛夏带着与善靖云去游白玉湖,是淳阳王在冀南山庄的属地。他倒是会挑好地方,白玉湖水清山幽,绿树成荫,连绵不断。坐在船尾晃悠着,两个小人不肯安静,比知了还要吵。
“你们再吵,就送你们回淳王府!”
他们狐疑地看我,显然不相信。
“你们难道没有见过我凶的时候吗?”
两人同时点头。
“那就给我老实点。”
与善抬手往我身后指了指,“父王来了。”
“少诈我,你们父王没空闲逛。”他因为梁式州的贪污案,忙得两眼发花。
“真的。”靖云也说。
我扭过头去,一看真是他,刚巧船底一个浪花,船身摇晃,我没扶稳,猛晃几下居然歪向一边去,“啊……”
水真是凉,大姨妈正在进行时啊,我的天……一阵狂扑腾,却越来越往下沉。被一股巨大的拉力揪着往上提的时候,听见有人在吼,“你不是识水性的么?”
他为什么知道我懂水性?难道去年那小子是他的人?
见鬼了。
两个小鬼见我掉进了湖里,又被他们爹骂,一声不吭。跟在后头,回山庄去。
回去之后,某王就一直在对我咆哮,“本王送你们来避暑,不是叫你来送命的。这么不小心,快去洗个热水澡,当心染了风寒。”
我去换了衣裳,说不洗了。
“听话,去泡个澡。”
我瞪他,“你管得也太多。”
他也瞪我,“你太野。”
“请注意你的用词。”
“不要跟本王狡辩,赶紧去。”
我终于忍无可忍,“我月事来了,你叫我怎么泡澡?”泡出一大桶血水来,又有人要大呼小叫了。
他一听是这个原因,眼睛里的光芒变来变去,竟然有点不好意思起来。都是两个孩子的爹了,装什么纯情!
“对了,你怎么有空过来?”
“忙完了,正好来散散心,接你们回去。”他放软了声调,肯好好说话了。
“要把梁式州怎么办了?”我喝着温热的大麦茶,暖意弥漫。
“秋后问斩。只是幕后的人还未能动得了。”
我“哦”了一声,问他喝不喝茶。
“总是些奇奇怪怪的东西。”他喝了一口评价道。
“不喜欢?”心想我还有更多奇怪的东西呢,懒得动那个脑筋去伪造。
“挺好。荣筝要嫁给邱文泽了。”
我温婉地笑,“是好事。”
“你觉得是好事?”他挑着眉毛,并不赞同。
眼前的男人一身风尘,这半年来他在我的生活中出现频率提升,也让我转变了对他的看法。想起第一次见他时,是在皇宫里的乐池边。那个时候是远观,他是那样的清冷与淡漠。而我现在知道的他,有着极尽的政治手段,做事果敢,光芒四射。至于性情过于暴戾,那是对待那些犯下错误的人。严苛并不是坏事,但对自己也严苛就是残酷了。
“为什么笑?”
“我在笑你喜欢用自己的标准去衡量别人。”
“怎么讲?”
“荣筝喜欢他,想要嫁给他,你不管她用什么方法来达到目的,只要她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就好。日后痛苦,也是她该承受的,怨不得别人。至于邱文泽,他的命运并不受自己掌控,即便他可以抗争,但他必然也有他的软肋所在。否则何必受制于人?”
他端看了我良久,才将杯中的大麦茶一饮而尽,没有再说其他。
世人都未必很清楚自己想要什么,也不懂得去争取,往往是随波逐流,安分守己。为一日三餐,为儿孙满堂。是简单的幸福。
晚上下起了雨,等孩子们都睡下了,我才回自己的房间。冀南山庄在隆越城以东一百五十里,不算远也不算近。他应该没有打算回城了。
窗前的油灯下,他在写信给什么人。人影照在雕花窗棂上,随风晃动。
我喜欢他今天穿的这身衣裳,静默的蓝色,素雅清淡。三十一岁的男人,浑身都是掩盖不了的灼灼光华。突然在想,他可不可以忘记那些深埋的仇恨?
待他写完,才回身看见我。他听不到我已经进来了。
“他们都睡了?”
“嗯。”
“累不累?”简单的问话,却用了深邃的目光。
“还好。”
“美苏,你与我想象的太不一样。”
我轻笑,“原来你还对我有过想象?”
他被我揶揄,竟不知道该说什么。
“那真是对不住,打破了你美好的憧憬,一个好端端的小老婆被我篡改成这样子,不可爱,不美丽,不娴静,不温婉。”
“没有。”他矢口否认。
什么没有?
他不往下说,我也不打算往下追问。这种话说起来会没完没了,我却不想听。
夜里他躺在我的身边,问,“还在下雨吗?”
我看着他的眼睛,答,“还在下,雨水敲在屋檐上,滴滴答答,有节奏,像琴音。”
“是大雨还是小雨?”
“不大也不小,可以汇成一道小溪流,顺着廊下的小细槽流到院子里去。”
夏夜的雨,总不会是淅淅沥沥的。要么瓢泼淋漓,要么清朗滋润。
“你喜欢下雨吗?”
“喜欢,我喜欢的东西很多。”这一点想必他已经很清楚了。
他很温和地笑了笑,“睡吧。”
这一夜,不安稳,竟然梦见那一场恶斗。我清楚地记得那人拿了笨重的台灯罩子来砸我的额头,剧烈的疼痛侵袭。趁我不备,他将我压倒在雪白的床单上,面目狰狞地看着我流血,得意洋洋,“装什么三贞九烈?你男人都愿意拱手奉上,你还矫情什么?从了这一次,好几百万的单子就到手,那是让你捡便宜。还喊?喊什么?”一个耳光扇过来,肿胀刺痛。
大汗淋漓之间,他猛烈进入。
我不想活着,如此屈辱地活着,让我去死好了,干干净净地死……
“美苏,美苏?你怎么了?”有人推我的肩膀。
“别碰我!”我大喊着,挥舞双臂。
一双臂膀强健有力,揽我入怀,陌生的气息。我顿时清醒,泪流满面。
“没事了,有我在。”
他又问怎么了?
我不肯说。
“不想说就不要说。”
他要去点灯,却被我拉住。
过了好一会儿,我才安静下来,不再抽泣。
他却说起他小的时候。
“那一年,我们跟着父皇去围猎,是头一次去,昮淮跟我都很兴奋。第一天我们就有所收获,每人打了一只兔子,他打了一只狐狸,而我跟父皇一起得了一头鹿。后来听说有狼,我们两个半夜偷偷溜出营帐,去找狼群。那个时候真是天真胆大,什么都不怕。我与他走散了,在阴冷的山林里迷了路。全黑的天,没有火把照着,真是什么都看不见。他拿着火把呢,我没有。我在想,如果能活着回去就算不错了。”
是呀,他们两个都是七岁,一样的年纪,还是孩子。
“我被俘虏时甚至没有看见对方长什么样,也不知道他为什么而来。剧烈的刺痛使我昏迷。我娘说,我被找到的时候,耳朵里都是血水,止也止不住。沈醉跟父皇说二皇子遇到了猛兽。可我知道那根本不是猛兽,那是一个人。我在昮淮的眼睛里看见了恐慌,而顺妃,她太冷静。当然我那个时候还只有七岁,并不能将这些事情联系起来。后来我渐渐明白了。”
沈醉?他不过是个史官。我知道他还是商昮淮的亲娘舅。
我在黑暗中说,“所以你恨他们,处处针对。”
而他听不到我说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