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认
时值初冬，寒风猎猎，吹到陈曦的脸上犹如刀刮般，她小心翼翼端着刚出炉的药，还未走入紫宸殿，就听到里面传来的阵阵咳嗽声，心一揪，忙加快了脚步。
她走进殿中，见到了坐在紫檀木书案前的顾裴。
他披着精致华贵的墨黑大氅，脸色苍白，容颜端肃，正专注地批阅着奏折。虽然顾裴得的不是什么大病，但是这些天小病不断，时好时坏，折腾得整个人都瘦了一圈。
重奕站在他身侧，接过了陈曦手中的药碗，“陛下，您该喝药了。”
“先放着吧。”顾裴略微沙哑的声音响起。
重奕只好搁下药碗，陈曦朝他使了个眼色，重奕微微颔首，等顾裴暂时放下手中的奏折，疲倦揉眼之际，便出声道：“陛下病体未愈，不宜久劳，该适时休息了。”
顾裴淡漠俊美的脸上难掩病态，他阖上眼眸，淡声开口：“你们都下去。”
陈曦和重奕只得躬身退下。
出了紫宸殿后，重奕问：“他病了那么久，真是因为身上的厉鬼作祟的缘故？”
“我看他身上的鬼煞之气越来越重，估计十有八九。”陈曦说。
“那我们该怎么帮他？”
陈曦皱眉苦思。
那缠着顾裴的三个厉鬼，其中一个是晋朝的亡国之君秦霄，陈曦听闻他被顾裴用十八种酷刑折磨了整整四十九天才死；另一个是万象神宫的魅女，魅女手段狠辣，擅长蛊惑男子以挖取其心修炼邪术，没想到踢到了顾裴这快油盐不进的硬钢板，蛊惑不成反被杀。
还有一个厉鬼是她身染重病时，顾裴为她请来的医者许济之，许济之道貌岸然，竟趁顾裴不在时欲对她行不轨之事，顾裴发现后就将其削成人彘，扔到野外让野兽分食。
他们皆和顾裴有不共戴天之仇，死后恨怨未消，甚至蚕食龙气让顾裴病弱至此，其背后肯定有高人相助，不会轻易被她度化，估计只能强行超度。
想到这里，陈曦又呼叫系统：“苍峫，你说我该怎么超度那三个厉鬼？”
苍峫道：“秦霄和许济之比较好对付，只需用渡魂符将其束缚住，一个时辰后可将他们身上的怨气消去，届时即可引归地府，而魅女则可用锁魂链应对。”
陈曦用十个功德值换取了两张渡魂符和一条锁魂链，决定今夜就帮顾裴超度厉鬼。
夜色沉沉，黑暗铺天盖般压在巍峨的宫廷之上。陈曦隐了身形后偷偷潜入顾裴的寝殿，却发现他竟然还没睡。清清浅浅的月光从雕花窗照进来，铺在其后，让他的五官轮廓在夜色中越显晦暗。
顾裴坐在床上，出神地凝视着手中的碧玉簪，眼都不眨一下。这碧玉簪是他十五岁时，送给阿姐的生辰礼物，也是她唯一遗留下来的东西。
今日是陈曦的忌日，是他失去她的第四个年头，他从最初的的悲痛欲绝到如今的心如死灰，逐渐接受了死人不可能还魂复活的事实。
他日复一日的招魂没有任何意义。
但是宁兮的出现，就像绝境深处开出的一朵花，让他忍不住好奇是不是他原本那一朵，可离得近了又害怕希望会被破灭。
仿佛被顾裴身上那股淡淡的哀伤所感染，角落里的陈曦也忍不住心里发闷。
但那三个厉鬼如影随形地贴在毫无所觉的顾裴身上，汲取他的悲楚颓丧为养料，让他的身体越发羸弱，顾裴低咳了两声。为了尽早去除他们，陈曦双手捏诀，正想隔空在顾裴身上施个昏睡咒让他睡过去。
没想到顾裴突然出声：“谁在哪儿！”
陈曦吓了一跳，顾裴竟能察觉到她在此处，她只得按兵不动沉默应对。无人应答，顾裴站起身朝她的方向走来，陈曦屏气凝神，眼睁睁看着他在身前停下。顾裴神情莫名紧张，他伸手往黑暗处摸索，陈曦竟真的被他摸到了一片衣角。
陈曦心中惊骇，下意识地抽回衣角，顾裴却是惊喜交加，他抖着声问：“阿姐，是不是你回来了。”他往日冷寂的眼神变得灼热激动，在月色的辉映下宛如万千星辰闪耀，翻涌着曾经未曾宣之于口的情愫。
斜倚在床上的魅女忽地朝她笑起来：“陈曦啊，他在叫你呢，你怎么不理人？”
“魅女，你在搞什么鬼？”陈曦密语传声。
“顾裴这三年来对你痴心不改，我不得好好成全他。”魅女阴阳怪气地说。
陈曦的隐身术此时仿佛失了效，在顾裴的手急切摸上她脸颊之际，陈曦立时消失在原地。
次日顾裴一大清早就叫来了重奕，他神情近乎癫狂地对重奕说道：“我昨晚看到阿姐了，她的魂儿来见我了，你帮我看看她还在不在这个寝殿内？”
重奕闻言，转身疑惑的看向后面的陈曦，有些搞不清楚状况。陈曦不动声色地朝他摇了摇头，重奕从心中有数了，他看向龙床内的琉璃灯，灯内的魂火依然在闪烁跳跃，在顾裴急切的眼神示意下，他闭上眼睛装模作样的掐诀，口中念念有词，接着拂尘一扫向，睁开双眼环视周围。然后对顾裴说道：“臣没有见到。”
顾裴的眼眸瞬间黯淡了下去，重奕不忍，又说道：“估计是此时已是青天白日，皇后娘娘的魂魄不便现形，也许晚上才会出现。”
“你们这群人还真是有趣。”魅女挑着细眉，勾唇轻笑。“看来还是得我出手相助。”
陈曦看向魅女，她明显已和另外两个厉鬼不同，身上的鬼煞之气越发浓重，而其余两个鬼气弱了许多，蹲在她身侧似乎以她为尊。
魅女扭着腰肢走向重奕，在他耳旁轻轻吹了一口气，重奕猛地瑟缩了一下，惹得魅女哈哈大笑。顾裴察觉有异，扭头看向魅女的位置，却什么都没发现。
重奕悄悄捂着耳朵躲到陈曦身边，小声惶恐道：“刚才是不是有鬼作弄我？”
陈曦刚了点下头，下一瞬就见龙床上的焦尸倏地无火自燃，诡异的火焰如同跗骨之蛆般熊熊燃烧。
这番情景惊得众人脸色一变，顾裴率先反应过来，像疯了一样想上去扑灭。
“陛下不可！”重奕一把拦住他。
顾裴狠狠推开他，赤红着眼眶走到床边时又被陈曦拦腰抱住，“陛下这是厉鬼作祟，你不要轻举妄动！”顾裴额角青筋直跳，森冷的目光剜向陈曦，不待他有所动作，床上正在燃烧的的焦尸忽然化作了陈曦的模样，她面目痛苦地朝顾裴伸手：“顾裴，救救我！”
顾裴的呼吸粗重了几分，胸膛剧烈起伏，他往前紧走几步，就要拉住“陈曦”的手，陈曦见状也顾不了这么多了，扬起锁魂链就抽过去，“陈曦”凄厉一叫，火焰瞬间消失，一团黑气夺窗而逃。
床上的焦尸重新变回原本的模样，仿佛之前的一切都没发生。顾裴连忙上前查看，当他试图执起焦尸的手时，那手却化成齑粉灰飞烟灭，顾裴霎时浑身一僵，心脏仿佛被一只无情的大手掐住，他极艰涩地发出声音：“重奕，这是怎么回事。”
重奕也不敢相信刚才那一幕，他望向陈曦，期盼她能做个解释，顾裴顺着他的视线移向陈曦，她对上他几欲崩溃的眼神，心绪百转千回，然后坚定地对他说：“陛下，这也许是天意，是时候让这具躯体入土为安了。”
顾裴绷紧下巴，抿唇不语，恍若陷入死寂中一般，陈曦继续劝道：“人死后魂归地府，陛下留着的不过是一句空壳，入土为安方能让逝者安息，顺利投胎转世。”
“你有什么资格劝说朕。”顾裴眉宇间凝聚着浓浓的冷意。
“陛下，她说得没错，再不让皇后娘娘入土为安，会像刚才一样惹来邪祟的。”重奕适时附和。
说到这个，顾裴眼眸微动，问陈曦道：“你先前甩出了什么东西让火焰消失的？”
陈曦不准备向顾裴表明身份，但面对他的诘问一时不知如何做答。
“你究竟是什么人？”顾裴深深地望着她。
“奴婢就只是一个普通的宫女。”陈曦不敢看他，微微垂着头。
“普通宫女能打跑鬼祟？你当朕那么好骗吗。”顾裴一步一步走到她面前，见她有些瑟缩，心中莫名不忍，便又看向重奕：“重奕，你说说她究竟是什么人，要是有半句谎言，朕就把你项上人头摘了。”
听出他语气里不作假的威胁，重奕隐隐觉得脖子发凉，他斟酌再三，认为不能再放任顾裴误解陈曦，以免殃及池鱼，于是一口气说道：“她就是陛下你日思夜想的那个人！”他说罢就一溜烟跑了。
顾裴闻言倏地看向陈曦，漆黑幽深的眼眸里似乎燃起了一簇火苗，亮得灼人，陈曦被他看得心口发颤，忽然不知道如何是好。顾裴小心翼翼朝她迈进一步，目光牢牢锁住她，他喉结上下滚了滚，才试探着问：“阿姐？”
事到如今好像再否认也没什么意义了，陈曦暗叹一声，点了点头：“我是。”
“阿姐，你终于回来了。”顾裴猛地将她拥紧，声音里带着失而复得的颤抖和激动，他的下巴搁在她的肩窝里，双手死死地抱住她，像要把她嵌进自己的骨血里。
陈曦被他勒得快喘不上气了，“你快放开我！”
顾裴闻言不敢再用蛮力，也不敢太过松懈，怕她会就此消失。
他一手环着陈曦，一手抚上她的脸庞，双眸细细地打量她，“阿姐你这是易容了还是重生到别人身上了？”
“没有易容，我还是我。”
陈曦干脆将脸变回原来的模样，肤如雪，眉如远山，一双凤眼含嗔带怒，是顾裴过去熟悉的神色，让人为之神魂颠倒。
“看够了没有！”陈曦说。
“看不够。”顾裴轻声说，眼神依旧直勾勾地盯着她瞧。
陈曦受不了和他这么贴身说话，也不适应他如此放肆的目光，只能用力推开他，故作淡定地走到圆凳前坐下，三言两语解释了她回来的目的。
“阿姐是担心我，所以才从地府回来为我驱鬼？”顾裴语气带着欢喜，恨不得方圆五百里的鬼都来缠住自己，好让陈曦一直留下。
“算是吧。”
“那阿姐帮我驱完鬼之后还会走吗？”
陈曦还没张口，顾裴又怕她说出肯定的答案，连忙说道：“阿姐，我已以长大成人，可以为你遮风挡雨，你若留在我身边，从今往后我不叫你再受半点苦半点罪。”
顾裴说着说着，眼神渐渐变得阴鸷起来，“我会让那些曾欺你辱你之人付出千百倍的代价。”
“你有这份心就够了，你现在是一国之君，要以国事为重。”陈曦耐心地劝导。
“阿姐想让那些曾经欺辱你迫害你的人逍遥自在？”
“事已至此，你还想怎么做？”陈曦问他。
“我想让阿姐陪在我身边，看着我是如何将秦子昱这个狗杂种挫骨扬灰的。”
顾裴的眉眼染上浓重的戾气，看起来比他旁边那两只还像厉鬼。
陈曦不愿他心怀仇怨，“秦子昱自有我教训，而且我依然活得好好的，你只需做个好皇帝就够了。”
“阿姐是活过来了，但有些东西也不能就此一笔勾销！”顾裴眼神异常执拗。
陈曦见和他说不通，只能换了话题。“今夜子时我会为你驱鬼，你记得屏退紫宸殿内的宫人。”
“我都听你的。”
顾裴握住陈曦细削白嫩的手，一点点收紧，如墨般浓重的眼眸里带着化不开的情愫。
陈曦心如擂鼓，不敢再和他对视，使劲挣开他的手，站起身朝外走去：“我出去走走。”
顾裴原本想追随她而去，却忽然想起和陈曦重逢之后的事，自己不是对她喊打喊杀，就是三番两次置她于死地，要不是她有些法力，恐怕现在早已是一具森森白骨，不可能会活着站在他的眼前。
他在她面前表现得那么残忍嗜杀，冷血无情，她会不会厌恶他至极，所以之前才宁愿被误解也不和他相认？
认清这个事实后，顾裴对陈曦变得更加小心翼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