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百一十六)
也许是从娘胎里带出来的肾气虚弱的病症,随着七阿哥的日渐长大,并未有所好转,反而渐渐成了扼住他生命的一道绳索,并且越勒越紧,仿佛再一抽紧,便能要了他的性命去。
那段时间的储秀宫总是隐隐透着一股阴云笼罩的气息,哪怕太后和宓姌已经遣了太医院最好的太医守在储秀宫延医问药,但意欢隐隐约约的哭声,似乎暗示着阴霾不会散去。
入春之后,为了让七阿哥养息得更好,也为了宓姌能好好儿养胎,皇帝便携带太后与嫔妃们去了秋水园暂住怡情。
秋水元从圣祖手中便有所兴建,到了先帝重印时着手大力修建,依山傍水,景致极佳。到了皇帝手中,因着皇帝素性雅好园林景致,又依仗着天下太平,国富力强,便精心修建。园中亭台楼阁,山石树木;将江南秀丽景致与北地燕歌气息融于一园。
春风开紫殿,天乐下朱楼。莺歌闻太液,风凤吹绕瀛洲。迟日明歌席,新花艳舞衣。烟花宜落日,丝管醉春风。比之宫内的拘束,在秋水元,便是这样随心如流水的日子。
皇帝喜欢湖上清风拂绕的惬意,照例是住在了九州清晏,宓姌便住在东边离皇帝最邻近的天地一家春,紧依着王陵春色。颖嫔恩宠深厚,皇帝喜欢她在身边,便将西边的露香斋给了她住。兮贵妃上了年纪,沛涵恩宠淡薄,便择了最古朴有村野之趣的杏花春馆,带着儿女为乐。千桦住了天然图画的五福堂,庭前修篁万竿,与双桐相映,风枝露俏,绿满襟袖,倒也清静。尤其三阿哥璞珹甚得皇帝钟爱,对他读书之事颇为上心。便亲自指了这样清雅宜人的地方给他读书,亦方便日常相见。
庆嫔和几位新入宫的常在分住在茹古涵今的茂育斋和竹香斋,茹古涵今四周嘉树丛卉,生香蓊葧,缭以曲垣,邃馆明窗,亦别有一番情致。意欢为求十阿哥安静养病。便住了稍远的春雨舒和。如懿因忌讳着嬿婉,便让她住着最远的武陵春色的绾春轩。与同样失宠的晋嫔的翠扶楼相近,太后喜好清静,长春仙馆屋宇深邃,重檐羊槛,逶迤相接,庭径有梧有石,最合她心意,其余嫔妃,便闲散在于其间,彼此倒也惬意。
宓姌的产期是在七月初。她除了素日去看望意欢和七阿哥,时时加以安慰,便也只安心养胎而已,后宫里的日子不过如此,有再大的波澜。亦不过激荡在死水里的。不过一时便安静了。而真正的不安,是在前朝。
因着宓姌生下了嫡子璞璂,皇帝圣心大悦,五月之时,再度大赦天下,减秋审、朝审缓决三次以上罪。这本是天下太平的好事,然而,国中这般安宁,准噶尔却又渐渐不安静起来了。
昔年准噶尔首领噶尔丹策零死后,留有三子。长子多尔札,困是庶出不得立位:次子纳木札因母贵而嗣汗位;幼子策妄达什,为大策零敦多布拥护,纳木札尔的姐夫萨奇伯勒克相助多尔札灭了纳木札尔,遂使多尔札取得汗位,但他的登位遭到准噶尔贵族反对,朝廷为平息准噶尔的乱象,便于当年下安胎太后亲女端淑长公主为多尔札之妻,以示朝廷的安稳之意,多年来,多尔札一直狂妄自傲,耽于酒色,又为防兵变再现,杀了幼弟策妄达什,十分不得人心,准噶尔贵族们忍耐不得,只好转而拥立准噶尔另一亲贵达瓦亲。达瓦亲是巴图尔珲台吉之后,大策零敦多布之孙,趁着准噶尔部人心浮动,趁机率兵绕道入伊犁,趁多尔札不备,将其趋而斩之,抚定部落,自此,达瓦齐自立。
这一来。朝野惊动,连太后亦不得不过问了。
只因准噶尔台吉多尔札乃太后长女端淑固伦长公主的夫君,虽然这些年多尔札多有内宠,性格又极为强悍骄傲,夫妻感情淡淡的,并不算十分融洽,甚至公主下嫁多年,连一儿半女也未有出。但毕竟夫妻一场,维系着朝廷与准噶尔的安稳。达瓦齐这一拥兵自立,准噶尔部大乱,端淑长公主也不得不亲笔家书传入宫宫,请求皇帝干预,为夫君平反报仇,平定准噶尔内乱。
然而,端淑长公主的家书才到宫中,准噶尔便传来消息,达瓦齐要求迎娶端淑长公主为下威,这一言不啻一石激起千层浪,瑄氏虽然是由关外兴起,兄娶弟媳,子承父妾之事数不胜数。哪怕是刚刚入关初定中原之时,这样的事也屡有发生,当年便有孝庄皇太后下嫁摄政王的流言,便是重印帝亦娶了弟弟博果尔的遗孀董鄂氏为贵妃。
但大鄞入主中原百年,渐渐为孔孟之道所洗礼,亦要顺应民心,尊崇礼仪。所以顺治之后,再无此等**娶亲之事,连亲贵之中丧夫再嫁之事亦少。而准噶尔为蒙古部落,一向将这些事看得习以为常,所以提出娶再嫁之女也是寻常。
这般棘手的事,皇帝自然每日都在勤政殿与大臣们议政,更抽不得身往后宫半步。
这一日午后,宓姌正在西窗下酣眠,窗外枝头的夏蝉咝咝吟唱,催得人睡意更沉。九扇风轮辘辘转动,将殿中供着的雪白素馨花吹得满室芬芳。容珮进来在耳边低声道:“皇后娘娘,太后娘娘急着要见您呢。”
这一语,便足以惊醒了宓姌,她立刻起身传轿,换了一身家常中略带郑重的碧色缎织暗花竹叶氅衣,只用几颗珍珠纽子点缀,下身穿一条曳地的荷叶色绛碧绫长裙,莲步轻移,亦不过是素色姗姗。她佩戴金累点翠嵌翡翠花簪钿子,在时近六月的闷热天气里,多了一抹清淡爽宜,一副乖巧勤谨的家媳模样。她想了想,还是道:“给皇上炖的湘莲燕窝雪梨爽好了么?”
盈月道:“已经炖好凉下了,等下便可以给皇上送去。这些日子里皇上心火旺,勤政殿寻边回话说,皇上喝着这个正好呢。”
宓姌正了正衣襟上和田白玉竹节领扣,点头道:“备下一份,本宫送去长春仙馆。”
长春仙馆空旷深邃,有重重翠色梧桐掩映,浓荫匝地,十分清凉。庭前廊下又放置数百盆茉莉、素馨、剑兰、朱槿、红蕉,红红翠翠,十分宜人。偶尔有凉风过,便是满殿清芬。宓姌入殿时,太后穿了一身黑地折枝花卉绣耀眼松鹤春茂纹大襟纱氅衣,想是无心梳妆,头发松松地挽起,佩着点翠嵌福寿绵长钿子,菘蓝宝绿的点翠原本极为明艳,此时映着太后忧心忡忡的面庞,亦压得那明蓝隐隐仿佛成了灰沉沉的烧墨。
太后的幼女淑长公主便陪坐在太后膝下垂泪,一身宝石青织银丝牡丹团花长衣,棠色长裙婉顺曳下,宛如流云。柔淑戴着乳白色玉珰耳坠,一枚玉簪从轻轻的如雾云髻中轻轻斜出,金凤钗衔了一串长长的珠珞,更添了她几分婉约动人。而此时,她的温婉笑靥亦似被梅雨时节的雨水泡足了,唯有泪水潸潸滑落,将那宝石青的衣衫沾染成了雨后淋漓的暗青。
宓姌见此情景,便晓得不好。彼时她已有了八个月的身孕,行动起坐十分不便,太后早免了她见面的礼数。然而,眼下这个样子,宓姌只得规规矩矩屈膝道:“皇额娘万安,长公主万安。”
柔淑虽然伤心,忙也起身回礼:“皇嫂万安。”
太后摇着手中的金华紫纶罗团扇,那是一柄羊脂白玉制成的团扇,上覆金华紫纶罗为面,暗金配着亮紫,格外夺目华贵。而彼时太后穿着黑色地纱氅衣,那上面的缠枝花卉是暗绿、宝蓝、金棕、米灰的颜色,配着灼热耀目的金松鹤纹和手中的团扇,却撞得那华丽夺目的团扇颜色亦被压了下去,带着一种欲腾未腾的压抑,屏着一股闷气似的。
太后瞥宓姌一眼,扑了扑团扇道:“皇帝忙于朝政,三五日不进长春仙馆了。国事为重,哀家这个老婆子自然说不得什么。但是皇后,”她指了指向边的柔淑道,“柔淑是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了,哀家见不得儿子,只能和女儿说说话排解心意。但是儿媳,哀家总还是有的吧?”
宓姌闻言,立刻郑重跪下,诚惶诚恐道:“皇额娘言重了,儿臣在宫中,无一日不敢不侍奉在皇额娘身边。若有不周之处,还请皇额娘恕罪。”
太后凝视她片刻,叹口气道:“盈月,看你主子可怜见儿的,月份这么大了还动不动就跪,不知道的还当哀家这个婆母怎么苛待她了呢,快扶起来吧。”
宓姌地着腰身,起身便有些艰难,忙赔笑道:“儿臣年轻不懂事,一切还得皇额娘调教,但儿臣敬爱皇额娘之心半点不敢有失,儿臣知道这几日天热烦躁,特意给皇额娘炖了湘莲燕窝雪梨爽,已经配着冰块凉好了,请皇额娘宽宽心,略尝一尝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