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九十九)
她怔怔地坐在床上,看着窗外的花竹葱茏,阳光温暖,也不过就是一道被凝固了的荒凉寡淡的影子,宫苑蒙尘玉人落灰。漱芳斋,真的是空置了太久太久……
蝶曼端了药进来,见她醒了,喜得热泪盈眶:“小主终于醒了。”
沛涵微张着干裂的唇:“这几日辛苦你了,有谁来看过我么?”
蝶曼稍稍为难,还是说:“贤妃娘娘和怡答应还有婉答应来看过您。不过秀答应和婉答应只在窗外望了望,只有贤妃娘娘了点东西来,还在您床头坐了会儿。”
沛涵微微一笑:“这宫里,也只有贤妃有心了。”她想一想,挣扎着坐起身来,抚了抚睡得凌乱的鬓发:“蝶曼,你去准备些回礼,我要亲自去向贤妃娘娘致谢。再让崔欣进来替我梳妆,我病了这几天,一定很难看。”
蝶曼高兴地“哎”了一声答应,也有些意外:“小主平日最不在意打扮,今日怎么也讲究起来了呢。”
沛涵似是回答,似是自叹:“一病如新生啊。”
她挽着贤妃的手在御花园赏花时,精神已经好了许多。连贤妃亦赞:“换了颜色衣裳,好好地打扮起来,当真是个美人儿呢,看着也精神了许多。”
沛涵笑道:“是啊,老是恹恹的,从春到夏,如今入秋了,真觉得半点精神气儿也没有了。”
贤妃与沛涵离开时,皇帝正好带了乐子从大阿哥房中出来。这一年秋来得早,庭院里黄叶落索,寂寥委地。碧澄澄的天空上偶尔有秋雁飞过,亦带了一丝悲鸣。阿哥所死气沉沉的氛围里,一袭紫罗飞花翩莺秀样秋衫的沛涵挽着贤妃盈盈步下台阶,沛涵的紫罗色绣蝴蝶兰衣衫下素白色水纹绫波裥裙盈然如秋水。远远望去,便如一树一树浅紫粉白的桐花,清逸悠然。
“是你们俩?”皇帝眼前微微一亮,目光在沛涵身上一转,“自…你难得穿得这样艳,。”
沛涵含着淡如轻云的笑:“让皇上见笑了。穿得艳点来阿哥所,希望阿哥们看了高兴。”
皇帝笑着虚扶她一把:“你有心了。平日素素的,偶尔鲜艳一点,让人眼前一亮。无论谁看见,都会喜欢的。”
贤妃亦笑:“可不是,十六贝子可喜欢媛嫔了。”
皇帝拍一拍额头。朗然笑道:“朕都忘了,你已经是嫔位了。一个人住在漱芳斋,可还惯么?”
海兰道:“也惯。也不惯。”
皇帝失笑:“怎么这样说话?”
沛涵淡淡一笑:“从前有姝贵人就个伴儿,现在一个人,所以不惯。但一个人对着影子久了,也惯了。”
皇帝笑意渐渐淡薄下去,眼里似浮起一层薄影影的霜华。“哦”了一声,道:“朕乏了,你们也乏了,都跪安吧。”
皇帝径自离去,贤妃嗔怪地看她一眼:“你忘了姌儿是皇上下旨发落进冷宫的么?好容易皇上跟你说一回话,你怎么倒提起她惹皇上不高兴呢?”
沛涵不以为意道:“皇上半年都没提起姌儿了。既然皇上自己都忘了,嫔妾提一句又怎么了呢?”
贤妃颇有哀其不争之态:,末了也只是清淡一笑。“你呀,再这样下去,那点子恩宠便连本宫也不如了。”
沛涵略略苦笑,那笑意薄薄,似散落在地的凋零的花:“嫔妾这样的人。却是不打紧的。”
沛涵送过了贤妃,便回到殿中和蝶曼修剪几枝早起刚送来的芦苇。那芦苇有着蓬松的花絮。远远看去,像浮在半空中的一堆轻雪。沛涵道:“我吩咐你去内务府拿的杭绸料子拿了么?”
蝶曼为难道:“杭绸的料子难得,内务府扣着不放,说是给几位主位娘娘都还不够呢。”
沛涵心下不豫,便道:“那也罢了,那些人一贯这样势利的。”
蝶曼开解道:“也说不准。奴婢去内务府时,听绣房的几位姑姑说,过几日便是重阳节了,皇上特意嘱咐了要给太后缝制一床万寿如意被,听说连上面钉了珍珠的万寿金丝图案床幅是先送去西藏请喇嘛大师开光诵经过的,再从西藏运了过来赶着要在重阳节前绣好图样送给太后的。她们都忙着这事呢,一时顾不上也是有的。”
沛涵眉心一动,拨弄着手中轻如柳絮的芦苇:“皇上很着紧这件事么?”
蝶曼道:“当然了。听说皇上每隔两日便要去绣房亲自看一看,督促进度。”
沛涵的笑意慢慢浮起在唇角,似一朵乍然怒放的蔷薇,在暗夜里闪出明艳的丽色。
这一日皇帝往内务府去查看给皇太后的寿辰贺礼,端的是一一精美,皇帝倒也满意,赞许道:“允尚,你做事还算用心。”
内务府总管太监允尚亲自陪在一旁,点头哈腰道:“送给皇太后的万寿如意被已经缝制好大半了,只是上头那凤凰的羽毛怎么配色都不亮,绣娘们都在犯难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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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随口道:“若要艳丽鲜亮,或者多配点颜色,或者捻了金丝,有什么难的?”
允尚一脸犯难:“都绣了给太后看了,太后说俗气,又斥了回来,。奴才们啊,想得脑仁都快干了,还是没办法呀。”
皇帝叱道:“糊涂!这点分内的小事都办不好,难怪皇太后生气。给朕去瞧瞧,什么凤凰羽毛便这样难了。”
正说着,一行人已经转到了绣房长窗下。允尚正要通报,皇帝隔着疏朗镂空的长窗,见得绣娘们都围着一个女子,不觉有些好奇,挥了挥手示意不许出声,便站在窗外看着。
那女子柔声道:“太后寿年遐颐,看惯了繁花似锦,加之这被子是盖在身上之物,太过华丽了夜里看起来刺眼,她自然是不喜欢的,更觉俗气。”
有绣娘问道:“那您说怎么办呢?”
那女子的声音清婉如珠落:“这只凤凰气宇昂然,旁边又簇拥百花,颜色更不必太艳,只需用深紫色的蚕丝线八股绞了一股薄银线进去捻成为一股,这样色调柔和又不暗淡,在日光下不夺目,烛火下又微微有温柔光泽。然后在每一羽凤凰羽毛的边缘用最细小的紫瑛珠和深绿的碧玺珠相间钉珠,紫瑛与深紫色蚕丝线深浅交错,碧玺有宁神之效,更被称为长寿石,颜色压得住百花丝线的繁丽。最后,在凤首处多用蜜蜡珠子,蜜蜡乃是西藏佛宗最喜欢的祈福之物,颜色也稳重大方。这样,想来太后也不会有异议了。”
她言毕,白如玉的手指轻扬起落,如翻飞花间的玉蝴蝶。皇帝看了半日,却见众人围着那女子,只觉得声音耳熟,却想不起是谁,也看不清她的容貌。
不过片刻,那女子便道:“我已经绣了一羽,你们看看,这样可以么?”
她话音未落,皇帝已经款步进来,笑道:“那么朕也可以看看?”
众人听得皇帝的声音,不觉吓了一跳,忙请安道:“皇上万福金安。”
皇帝笑道:“哪里来了这样心思灵敏的绣娘,朕也要看一看,她到底绣了什么新样子,大家都听她的?”
众人忙让了起身,那女子站在人群中间,因着众人都穿着深紫色的宫女服饰,她一身浅浅的月白色的湖绉夹衣,只以宝蓝夹银线纳绣疏疏几朵盛放时的昙花。一时在众人之间显得格外清新夺目,恰如暗簇簇的花瓣别无所奇,那花蕊倒是格外可人了。皇帝细瞧之下,那女子低着头看不清面容,但云鬓堆纵,犹若轻烟密雾,都用飞金巧珍珠带着银镶翠梅花钿儿,只在眉心垂落一点紫水晶穗串儿,如袅袅凌波上一枝芙蓉清曼,似乎是不经意打扮了,却处处有用心处。
皇帝心下的赞赏更多了一分:“朕听着你的声音很耳熟……”
那女子仰起脸来,粉面微晕,含羞带怯:“臣妾卖弄,让皇上见笑了。”
皇帝不禁莞尔:“沛涵,是你。”他看着她刚绣完的一尾凤凰羽,果然配色沉稳而不失温沉华美:“朕看了你绣的凤凰羽,不仅太后不会有异议,朕已经要击节赞叹了。你是怎么想出来的?”
沛涵温柔的笑意如芙蕖新开:“臣妾想起太后时常握在手中的紫檀嵌碧玺佛珠,所以配了这个颜色。若不是太后最喜欢的,想必不会经常带在身边。”
“人人都看见,你却最有心。”皇帝眼中的温柔与赞许交织愈密,靠近些道,“从前怎么不知你有这样的心思?”
沛涵妩然一笑:“心思藏在心里,轻易看不见。”
“那朕今日可巧,居然都见到了。”皇帝目光微微下移,笑道,“怎么身上绣着昙花?”
沛涵盈盈道:“因是稍纵即逝的花,开完便谢,想留它长久些,便绣在了身上。”
皇帝颔首道:“如今是过了昙花的季节了。但你要喜欢,下个夏天的时候,朕让人多多地送到你宫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