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百四十五)
皇帝即刻醒觉:“前事不知?那么现在的事,你又知道多少?譬如朕一直很想知道,是谁给姝妃在冷宫里的饮食下了砒霜?”
惠儿霍地抬头:“皇上,真的不是奴婢!真的!”
皇帝看着新燕道:“你说。”
“奴婢不敢隐瞒皇上,奴婢确实不知。”新燕忙磕了个头,怯怯地看了惠儿一眼,犹疑道,“但奴婢的确听说过,小主深以姝妃娘娘为恨,尤其是那次重阳冷宫失火,皇上见到过姝妃娘娘之后,小主就很怕姝妃娘娘出冷宫,几次在奴婢面前提起,一定要让姝妃娘娘死在冷宫里,没命出来才算完。其他的,奴婢也不知道了。”
惠儿的脸色越来越白,最后成了一张透明的纸,猛地仰起脸来,两眼定在宓姌身上,恨不得剜出两个大洞来,道:“姝妃!我是恨毒了你,明明我聪慧伶俐,事事为你着想,你却凡事都压着我,欺辱我!你明明看出皇上喜欢我,却一定要拔除我这个眼中钉把我指婚出去。我得宠对你难道不好么,你也多了一个帮衬。为什么你非要断了我的出头之路呢?”
喜欢你?”宓姌忍不住轻笑,“如今皇上也在这里,你可问问他,喜不喜欢你?若不方便,本宫大可回避,其他书友正在看:!”
宓姌说罢便要起身,皇帝伸手拦住她道:“不必了。朕便告诉她实话就是。”
惠儿泪眼蒙蒙,喘息着道:“姝妃。你又何必这般假惺惺!我知道皇上已经不喜欢我了!否则他不会这么待我!”她爬行两步,死死攥住宓姌的裙角,冷笑道:“你不是很想知道皇上怎么待我的么?我便告诉你好了。自从第一次侍寝之后,皇上每一次翻我的牌子,都不许我碰他一下,只准我赤身披着一袭薄毯跪在床边的地上,像一个奴婢一样伺候。白天我是小主,受尽皇上的恩赏。可到了皇上身边。一个人的时候,我还是一个低贱的奴婢,连只是侍寝的官女子也不如!可即便是这样,落在旁人眼里,我还是受尽宠爱,所以不得不忍受她们的嫉妒和欺凌!姝妃,你以为你在冷宫的日子难过,我在外头的日子就好过么?每日翻覆在皇上的两极对待之下,无所适从。战战兢兢!我怎能不恨?怎能不怕?”
姝妃听着她字字控诉,也未承想到她三年的恩宠便是如此不堪,不觉震惊到了极点。良久。倒是皇帝缓缓道:“现在觉得不甘心了么?那么。朕告诉你,都是自找的。你想当朕的宠妃,朕许你了。可是背后的冷暖,你便自己尝去吧。要不是为了留着你这条性命到今日,要不是为了让你尝尝风光之下的痛苦,朕也不必花这份心思了。”他望着宓姌。缓缓动情道:“如今,你都该明白了吧?”
惠儿瘫倒在地,不可置信地看着皇帝,满脸怆然,惊呼道:“皇上。您竟这样待臣妾对您的一片心!”
皇帝泰然微笑:“你对朕的心是算计之心,朕为何不能了?”
惠儿怔怔地流下眼泪来:“皇上以为臣妾对您是算计之心。那后宫众人哪一个不是这样?为什么偏偏臣妾就要被皇上如此打压?”
“打压?”皇帝侧身坐在窗下,任由一泊天光将他的身影映出朗朗的俊美轮廓,“朕相信许多人都算计过朕,朕也算计过旁人,但像你一般背主求荣,暗自生杀的,朕倒真没见过。”
宓姌坐在皇帝身侧,只觉得记忆里他的容颜已然陌生,连他说出的话也让人觉得心头冰凉一片,无依无着。她只觉得有些疲累,淡淡道:“那么,所有的事都是你做的么?”
惠儿悲怆至极,茫然地点点头:“都是我,都是我。黎嫔和苏嫔是我害的,姝妃是我想杀的!什么都是我!行了么?”
惠儿忽然想起一事:“惠儿,我记得你很怕蛇?”
惠儿沉浸在深深的绝望之中,还是新燕替她答的:“回姝妃娘娘的话,小主是很怕蛇。”
皇帝看宓姌神色倦怠,柔声道:“姌儿,你是不是累了?你先去暖阁坐坐,朕稍后就来。”说罢,乐子便过来扶了宓姌离开。皇帝见她出去了,方盯着惠儿,目光中有深重的迫视之意,问道:“你方才说是皇贵妃和陶妃主使,是不是真的?”
皇帝回到暖阁时,宓姌正在青玉纱绣屏风后等待,她的目光凝住屏风一侧三层五足银香炉镂空间隙中袅袅升起的龙涎香,听着窗外三两丛黄叶凋净的枯枝婆婆娑娑划过窗纸,寒雪化作冷雨窸窣,寂寂敲窗。宓姌看着皇帝端肃缓步而入,宽坐榻边,衣裾在身后铺成舒展优雅的弧度。皇帝执过她的手:“手这样冷,是不是心里不舒服?”
穆姌点点头,只是默然。皇帝缓声道:“惠儿已经都招了。虽然她要招供的东西朕早就知道了,可是朕不能不委屈你在冷宫这三年。当年的事扑朔迷离,朕若不给后宫诸人一个交代,不知道在你身上还会发生什么可怕的事。朕一直以为,冷宫可以暂保你平安。”
宓姌缓缓抬起眼:“臣妾不知道皇上这些年是这样待惠儿。”
皇帝轻轻搂过她:“如今知道了,会不会觉得朕很可怕?”
皇帝这样坦诚,穆姌反倒不知道说什么了,定了半天,方道:“皇上的心胸,不是臣妾可以揣测的,好看的小说:。”
他以一漾温和目色坦然相对:“你不能揣测的,朕都会尽数告诉你。因为你是穆姌,从来对朕知无不言最最坦诚直率的穆姌。而朕还有一句话要告诉你,朕当年留下惠儿,一则是要她放松戒心,也是怕真有主使的人要灭她的口;二来当时治水之事很需要她阿玛出力,旁人也帮不上忙。所以一直拖延到了今日。穆姌,你要明白朕,朕首先是前朝的君主,然后才是后宫的君主。”
他的话,坦白到无以复加。宓姌忍着内心的惊动,这么多年,她所委屈的,介意的,皇帝都一一告诉了她。她还能说什么呢?皇帝数年来那样对待惠儿,本就是对她的宽慰了。于是她轻声问:“皇上真的相信没有人主使惠儿了么?”
皇帝的目光平静得波澜不兴:“她一个人都认了,你也听见了。再攀扯别人,只会越来越是非不清。所以朕也希望你明白,到惠儿为止,再没有别人了。”
这样的答案,她已经隐约猜到了几分。既然她也想到会是谁,何必要皇帝一个肯定的答案呢。宓姌心头微微一松,终于放松了自己,靠在皇帝怀中:“皇上有心了。”
皇帝轻吻她额头:“自你出冷宫,朕一直没有召幸你,很少见你。便是要等这水落石出的一天,你心中疑虑消尽,朕才真正能与你坦然相处,没有隔阂。”
清晨的雪光淡淡如薄雾,映着窗上的明纸,把从他们身上扫落的影子交叠在一起。在分开了这些年之后,宓姌亦有一丝期望,或许皇帝可以和她这般没有隔阂地相拥,长长久久。
皇帝拥着她道:“如今,你的心中好过些了么?”
宓姌微微颔首,含情看向皇帝:“皇上的用心,臣妾都知道了。”
皇帝身姿秀异,背靠着朱栏彩槛、金漆彩绘的背景中,任偶然漏进的清幽的风吹动他的凉衫薄袖,他温然道:“朕很想封你为贵妃,让你不再屈人下。可是骤然晋封,总还不是万全,朕也不希望后宫太过惊动。但是朕让你住在翊坤宫,翊坤为何,你应该明白。”
坤为天下女子至尊,翊为辅佐襄赞。她知道,皇帝是在暗示她仅次于皇后的地位。她心中微暖,复又一凉,想起惠儿的遭遇,竟有几分凉薄之意。但愿皇帝待她,并无算计之心。
那么,便算是此生长安了
宓姌回到翊坤宫中,已经是天光敞亮时分。昨夜相拥而眠,红烛摇帐的温存尚未散去,皇帝便着乐子将惠儿送了来。
宓姌正对镜理妆,乐子打了个千儿,恭恭敬敬守在一旁,道:“启禀姝妃娘娘,皇上说了,惠儿是您的奴婢,所以还是交还给您,任由您处置,也要以儆效尤,告诫宫中的奴才们,不许再欺凌背主。”
宓姌对着镜子佩上一对梅花垂珠耳环,淡淡道:“人呢?”
“已经在院子里跪着了。只是有一样,惠儿发疯似的辱骂娘娘,皇上已经吩咐奴才给她灌了让她安静的药,所以,她已经不能说话了。”
宓姌眉心一跳:“哑了?”
乐子恭恭敬敬道:“是。再不能口出秽语,侮辱娘娘了。”
宓姌心头一惊,自然,那是再问不出什么了。只是,这后宫里的一切,原本不是问就能有真切的答案的。想要知道什么,全凭自己,所以,也无所谓了。
涅筠替她理好鬓发,轻声在她耳畔道:“娘娘不是一直要奴婢和小印子留意宫里的人么?如今,倒是个杀鸡儆猴的好机会。”
宓姌撂下手中的珐琅胭脂盒,笑道:“你倒是和我想的一样。去吩咐小印子,找个麻袋,寻几只猫来,然后把宫里的人都召集起来,就在院子里看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