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百七十四)
陶茜然 见他不怒不愦,一脸漠然,没来由地便觉得害怕。不知怎的,胸中郁积的一口气无处发泄,整个人便颓软了下来。她仿佛是累极了,抚着起伏不定的心口,吃力地一字一字慢慢道:“臣妾实在是不成了。还有一句话,臣妾实在想问问皇上,否则到了地底下,臣妾也死不瞑目。”她从袖中取出一叠药方,抖索着道,“皇上,这是龚鲁和太医院的太医们开给臣妾的药方,臣妾越吃越病,气虚血淤加重,以致不能有孕。如今臣妾想想,您和皇贵妃娘娘真是夫妻同心,都巴不得臣妾怀不上孩子。臣妾自问除了受命于人,对您的心意从未有半分虚假,其他书友正在看:。您让臣妾成了您的妃子,为何还要这样算计臣妾,容不得臣妾生下您的孩子?”
皇帝的眼底闪烁着阴郁的暗火,殿中格外沉静,带着垂死前挣扎不定的气息。片刻,皇帝徐徐笑出声来:“算计?朕自诩聪明,却哪里比得上你们的满心算计。便是朕说未曾做过,怕你也是不信的吧!”
陶茜然猛地一凛,死死盯着皇帝:“皇上所言可真?”
皇帝伸出手,托起她的下巴,似有无限感慨。他的声音有些沙哑的温柔:“真?什么是真?茜然啊,你待朕有真心,却也算计过朕。朕若不是真的喜欢过你,这么些年对你的宠爱也不是能装出来的。朕记得初见你的时候,你是何等温柔娇羞,即使后来你父亲得势,你在朕面前永远是那么柔婉温顺,所以,哪怕你成了陶妃对着旁人娇纵些,朕也不计较。可你如何会变成后来的狠毒妇人,追慕富贵,永不满足。是朕变了。还是你变了?既然咱们谁的真心也不多,你何必再追问这些?”
陶茜然薄薄的胸腔剧烈地起伏着,像再也承受不住皇帝的话语,热泪止不住地滚滚而落,仿佛决堤的洪水,将脸上的脂粉冲刷出一道道沟壑。她泣然:“原来皇上就是这样看待臣妾?”
皇帝幽幽道:“朕年少时,只想做一个讨皇阿玛喜欢不被人瞧不起的皇子。后来蒙太后抚养。朕便想平平安安做一个亲王。再后来,先帝的子嗣日益稀少。成年的只剩下了朕与五弟瑄昼。朕便想,朕一定要脱颖而出,成为天下之主。人的**从来不受约束和控制,只会日益滋长不能消减。朕如今只盼望有嫡子可以继承皇位,其他的孩子,有能生的自然好,若有不能生的,也是无妨。”
陶茜然听着这些话一字一字入耳,仿佛是一根根钉子钻入耳底,要刺到脑仁儿深处去。皇帝看着她哭残的妆容。缓缓闭上眼睛:“你也累了,好好歇着吧。你身后的事,朕会好好安置,会给你一个好谥号,一个好结果。也不枉你跟着朕这许多年。”
陶茜然 在绝望里抬起婆娑泪眼,痴痴笑着道:“谥号?皇上连谥号都替臣妾想好了?那就容臣妾自己说一句吧。臣妾这一辈子便如一场痴梦,后悔也来不及了,只盼下辈子不要落入帝王家,清清静静嫁了人相夫教子,也做一回贤德良善之人便好了。”
皇帝站起身,负着手徐步踱出:“这是你最后的请求,朕不会不答应。朕便以此‘贤’字,作为你下辈子的期许,赐给你做谥号吧。”
泪眼蒙眬中,茜然望着皇帝离去的背影,吃力地瘫在榻边,冷笑中落下泪来:“皇上,即便您不肯认,臣妾还是对您恨不到极处。”她抚摸着皇帝坐过的垫褥、靠过的鹅羽垫子,痴痴笑道,“那么,就让臣妾再小小算计您一回,就这一回吧。”
她伏在地上,剧烈地咳嗽,一直咳到唇角有鲜血涌出。她任凭喉头涌出鲜血,慢慢地抚摸着,只是微笑。蝶曼听得动静,赶进来一看,吓得几乎魂飞魄散,道:“小主,小主您怎么了?”
陶茜然睁大了双眼,死死抓住她的衣襟道:“蝶曼,你是在我身边伺候最久的,我只有一句话嘱咐你。千万,千万别忘了皇贵妃是怎么害我的!”
蝶曼见她乌水银似的眼珠瞪得几乎要脱出眼眶来,骇得魂飞魄散,啼哭着劝道:“小主都这个样子了,还念着这些做什么?到底自己的身子骨要紧啊!”
陶茜然 的手背上青筋暴突,扭曲得如要蹿起的青蛇,嘶声道:“我是不成了,可你要是还活着一天,还念着我对你的好,你一定要记得皇贵妃是怎么对我的!她以为什么事都吩咐了品红来告诉我,便是我当着她的面问了一二她都装糊涂撇清,我便不知道是她指使的了!原是她害了我这一辈子啊!”
蝶曼含着泪道:“小主对奴婢的大恩大德,奴婢至死不忘。小主,奴婢赶紧扶您去床上歇着吧。”
陶茜然竭力伸出手,指着皇帝坐过的垫褥和靠过的鹅羽垫子,嘶哑着喉咙道:“快去,快去烧了。脏东西,留不得“
皇帝坐在步辇上,看着月色苍茫,想起茜然方才所言,只觉得前事茫茫,亦有花落人亡的两失之感,。乐子善察皇帝心思,便道:“今儿皇上也还没翻牌子,此刻是想去哪里坐坐?”
皇帝的眼神不知望着何处,只觉得身体轻渺渺地若一叶鸿毛,倦倦地问:“乐子,朕从前,是不是很宠爱陶妃?”
乐子不知皇帝所指,只得赔着笑脸道:“是。可皇上也宠爱舒嫔,宠爱彤妃,六宫雨露均沾……”
皇帝倏然打断他:“你伺候了朕多年,有没有觉得,朕宠了不该宠的人?”
乐子吓了一跳,也不敢不答,只得道:“能不能得宠是小主们的本事和福分,至于皇上宠不宠,怎么宠,这可没有该不该的!皇上仁厚,后宫这些小主,皇上从没冷落了谁,也不见特别专宠了谁。”他一壁说着,只怕哪里答得不慎,惹得皇上不悦,便越发战战兢兢。
皇帝只是浅浅一哂,流水似的月华泻在他俊逸清癯的面庞上,愈加显得光华琳然,却有着不容亲近的疏冷。皇帝的语气里有着无限寂寥:“或许,朕知道怎么宠她们,却不知如何爱她们,所以落到今日这般田地。”
乐子伺候皇帝多年,深知他心性难以捉摸,更不敢随便言语,只得苦着脸道:“皇上,奴才哪里懂得这些。您和奴才说这些,岂不是对牛弹琴么……奴才就是那牛。”他说着,轻轻“哞”了一声。
皇帝忍不住失笑,便吩咐道:“瞧你那猴儿样子。罢了,去翊坤宫吧。”
皇帝进来时宓姌正换了玉色湖水纹素罗寝衣,从镜中见皇帝进来,便道:“夜深了,怎么皇上还过来?”
皇帝拉着她的手道:“你这儿让人心静,朕过来坐坐。”他的手指触到宓姌手指上的水晶猫眼护甲,眼中闪过一丝深恶痛绝之意,伸手便从她手腕上扯了下来抛到门外,道:“这护甲式样旧了,以后再不必戴了。明儿朕让乐子从内务府挑些最好的翠来送你,再让太医给你开几个进补的药方,好好补益补益身体。”
宓姌没有任何疑义,温顺道:“是。”她挽着皇帝坐下,“皇上去看过陶妃了?”
皇帝支着头坐下:“是。她和朕说了好多话。”
宓姌从妆台上取过一点茉莉薄荷水,替皇帝轻轻揉着太阳穴道:“人之将死,其言也善,难免会话多些。”
皇帝握着她的手,抚着她如云散下的青丝万缕,低声道:“宓姌,有一天你会不会算计旁人?”
宓姌的眸光坦然望向他,“会。若是此人做了臣妾绝不能容忍之事,臣妾会算计。”
“你倒是个直性子,有话也不瞒着朕。”皇帝凝视着她,似乎要看到她的心里去,“那你会不会算计朕?”
宓姌心头一颤,有无限的为难委屈夹杂着愧疚之意如绵而韧的蚕丝,一丝丝缠上心来。她对他,并不算坦荡荡,所以这样的话,她答不了,也不知如何去答。良久,她抬起眼,直直地望着皇帝,柔声而坚定:“但愿彼此永无相欺。”
皇帝望了她许久,轻轻拥住她道:“有你这句话,朕便安心了。”他长长地叹口气,“宓姌,朕今日见了陶茜然,听她说了那么多话,朕一直觉得很疑惑。人人都以为朕宠爱陶茜然,连茜然自己也这么觉得,可是到头来,彼此的真心又有几分?”他抓着宓姌的手,按在自己的心口,隔着绵软的衣衫,她分明能感触到衣料经纬交错的痕迹下他沉沉的心跳。皇帝有些迷茫,“宓姌,朕知道怎么让一个女人高兴,怎么让一个女人对朕用尽心思讨朕的喜欢,可是朕忽然觉得,不知道该如何去爱一个女人。从没有人告诉朕,也没有人教过朕。父母之爱是朕天生所缺,夫妻之爱却又不知如何爱起。或许因为朕不知道,所以朕有时候所做的那些自以为是对你好的事,却实在不是朕所想的那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