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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百零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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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月初八,皇帝奉皇太后回銮。皇贵妃病一直忽急忽缓,人也时昏时醒。

虽然还能起身,却消瘦了不少,连早午晚的膳食都不能陪着皇帝一起用。

这一日是三月十一,御驾至德州,弃车登舟,沿运河从水路回京皇贵妃一路车马风尘,极为吃力,忽然到了水上行舟,眼见两岸轻红蘸绿,迤逦十余里不绝,抹出烟霞般柔丽的色泽,隐隐然有了蒙蒙春意,心下也有几分欢悦,便撑着身体与皇帝和嫔妃们一同用了晚膳。

皇帝见皇贵妃起身用膳,心下十分安慰,便先打发了嫔妃们离去,特意陪着皇贵妃说了好一会儿话才叫人送了皇贵妃回到雀舫上,吩咐乐子召宓姌至龙舟上,欣赏白日里山东巡抚进献的宋代崔白的名画《双喜图》。

皇帝的龙船之后便是皇太后的翟凤大船,再便是皇贵妃坐的青雀舫,其后才是嫔妃们的喜鹊登梅彩船一一跟随。皇太后素喜礼佛,嫔妃们的船尾后专有一船供奉佛像经卷,太后便携了紫株并合船宫人尽数同去焚香祝祷,其他书友正在看:。皇贵妃扶着品红与翠浓的手回到青雀舫上,但见两岸月色如画,一时也起了兴致,在船尾伫立,看着夜色中柳色青青,晓风圆月,也颇有几分动人情致,便贪看住了,道:“今儿月色真好,本宫许久没见这样清朗月光了。”

翠浓忙劝道:“皇贵妃娘娘,您凤体才稍稍见好,仔细着了风,还是进去吧。”

品红悄悄儿向她摆了摆手,道:“娘娘这才真是大好了。这儿是有些风,不如咱们去取件大氅来给娘娘吧。”她见皇贵妃首应允,便恭谨含笑,“娘娘且在这儿立一立。奴婢们速速就来。”

翠浓便也顺水推舟道:“也好,那咱们再取些热茶来。”二人说罢,便匆匆去了。

皇贵妃正看着月色清明如许,似一块牛乳色的软纱轻扬滑落,只听得舟后跟随的是贤妃的船,船上隐隐有女子说笑声如银铃婉转。她认得这些声音。细细听去,分明是怡贵人、

沛涵和贤妃。

皇贵妃虽然不比陶妃与宓姌饱读诗书。可听着这健康而充满欢悦的笑声,不知怎的想起从前自己偶然看过的一首诗:“玉楼天半起笙歌,风送宫嫔笑语和。月殿影开闻夜漏,水晶帘卷近秋河。”

旁人风送笑语,自己却是病烦挣扎,孤凉一身。皇贵妃底愈加煎熬,正想要出声呵斥,只听见怡贵人声音格外爽亮,躲也躲不过去似的直直逼来:“东巡前钦天监曾禀报说‘客星见离富。占属中富一眚’,以为是预示皇贵妃将巡前钦天监曾禀报说‘客星见离宫,占属中宫一眚’,以为是预示皇贵妃将有祸殃临头。如今看来,皇贵妃病重,原来就是应了这句天象的。”

沛涵的声音低低切切的:“皇贵妃病了应着天象便罢了。可我怎么听说是应兆五阿哥的死呢。也真是可怜,这么小小一个孩子,发了痘疫说去就去了。”

贤妃连连念佛道:“阿弥陀佛,还好一场痘疫,只是殁了一个七阿哥,别的阿哥、公主都安然无恙,也算是神佛庇佑了。”

怡贵人看着贤妃。似是关切,亦是怜其不争:“贤妃娘娘便是太好性儿了。前几日我过来与姐姐说话,却看外头送来的贡缎独姐姐这儿短了两匹,姐姐却不争也不问,由着她们好欺负。后来还是彤妃看不过,着人拿了自己的补来。”

沛涵奇道:“竟有这般事?姐姐宫中深远,按说资历最久,本该多体恤些,谁知还总短了缺了的。皆是姐姐性子太好的缘故。”

贤妃微微沉吟,“皇贵妃也是可怜,痛失爱子,病中嫁出独女,哪里还顾得到咱们这些小事。罢了罢了。”

怡贵人的笑语带着神秘的意味,道:“可怜?有什么可怜的?两位姐姐没听说过一种说法么?”

沛涵奇道:“什么?”

怡贵人笑得极爽朗:“就是一报还一报啊!为娘的做了什么孽,便都报应到了孩子身上!五阿哥是健健康康的好孩子,怎么会一个个都早夭了!追根宄底的事咱们都不知道,许多事咱们也都只是看见了果,没看见因而已。”

贤妃忙下意识地站起身来道:“怡贵人,你还年轻,可别这样口无遮拦的,若是皇贵妃娘娘听到了……”

怡贵人撇一撇涂得朱红的唇,垂首拨弄着自己养得水葱似的三寸指甲:“哪里这就听见了?难道皇贵妃不挂念她死了的儿子,没事儿将耳报神竖在咱们这里做什么?”

沛涵听她这般说话,忙打了圆场笑道:“怡贵人是爽利人,有什么说什么罢了。”说罢又去按着贤妃“贤妃姐姐也忒小心了。对了,我正有一事要问姐姐呢,上次姐姐说起哪位太医调理妇科一方极好,贤妃身上老不大好,每月月信总害她受苦,姐姐若知道好的,也好请来给怡贵人妹妹瞧瞧。’

这话一起,难免怡贵人也经了心不觉红了眼圈,愁道:“自从那次之后,我这身子便是作下了病了,近一年来竟是一月不如一月了,如今总不能好好儿伺候皇上,虽说有着贵人,恩宠到底不如从前了,其他书友正在看:。”她瞥了沛涵鬓边簪着的一朵烧蓝溜金蜂点翠蔷薇珠花,不免有些酸溜溜,“贤妃姐姐和愉妃姐姐都得了皇上去年七夕亲赏的六对珠花,贤妃姐姐是绣球的,愉妃姐姐是栀子的,这也是该的,如今竟连比我年轻许多的婉常在也挣上脸来,得了那真珠兰的珠花,我心里……”

贤妃道:“说起来我也不大爱这些花儿朵儿的,也不大戴这些。你若喜欢,我着人取两对送你,如何?”

沛涵知怡贵人失落,忙劝道:“你又不是不知道我,这辈子也就这么一个四阿哥罢了,有些赏赐也是皇上偶尔给的脸面。你还年轻,若调理得当,迟早也是有孩子的。”

怡贵人尚未龙嗣,听得这样的话难免动了心肠,三人密密说起来闺房私语来,又是一大篇话。

那边厢夜风徐徐之中,皇贵妃是一字不差,尽数落入耳中,“一报还一报”五个字,几乎如钉子一般实实锥在了她心上,痛得仿佛钻肺剜心一般。尖锐的痛楚排山倒海袭来皇贵妃一口气转不过来,只觉得无数面孔走马灯似的在眼前转着,直转得天地倒旋,不知身在何处。

皇贵妃只觉得胸腔里一呼一吸格外艰难,正要唤人搀扶,忽然脚下一滑,足下的花盆底全然不受控制一般。船上本就不如平底稳当,皇贵妃身体一个踉跄,还来不及惊呼,便从船尾处“扑通”掉进了冰冷刺骨的河水之中。

贤妃正与沛涵怡贵人在船上的阁子里聊得畅快,忽听得有重物落水之声,不觉止了声。沛涵疑道:“什么东西落水了,还扑腾着呢?”

怡贵人侧耳听了须臾,不以为然地笑道:“怕是岸上什么东西落水了吧?也是的,夜深路滑的,路上行人落水也是有的。”

贤妃到底有些不放心,一双纤纤素手搭在窗扉上便想开启:“不如开窗看看,别是什么人掉下去了吧。”

怡贵人掸一掸身上极喜庆的桃红锦彩绣八团起花琵琶襟旗装,那衣裙上更是遍绣刺银枝满卉纹样,随着她的动作荡起点点银彩光晕。她笑着按住绿筠的手,漫不经心道:“开什么窗,仔细冷风扑进来伤了身子。”

沛涵侧耳听了片刻,把玩着纽子上垂下的绿莹莹翠玉琉璃豆荚珮,笑生生道:“也是。人落水了会不呼救,只顾着扑腾?别是什么猫儿狗儿的,那边好玩儿了。”

三人说笑着,看了看合上的六棱朱漆窗扇,自顾自闲聊去了。

第一个发觉皇贵妃落水的是林云霄。

林云霄本是皇帝身前最低等的御前侍卫,因御船比不得养心殿阔朗,而随行侍卫诸多,最低等的侍卫便被安排到了御船的最末护卫。

夹岸四周隐隐有花香浮动,林云霄闻得出,那是新开的桐花的气味。往日里在家乡的时节,这样并不名贵的花开得夹道都是。桐花万里丹山路,开也烂漫,落也缤纷。他是读过几年私塾的,文字上虽不精深,却也知道些许。

那时春日迟迟,老夫子便摇头晃脑地念:“红千紫百何曾梦?压尾桐花也作尘。”那些散碎的句子,是少年时模糊而温暖的回忆。然而记得清晰的,分明是婉婷春花般灿烂的明亮笑颜。婉婷最喜欢的便是桐花。那绛紫柔白的花朵,有漫天铺地的清甜香气,让人几乎要醉倒其中。婉婷便跳起来去攀折那繁盛花枝,可惜桐花总是长得那么高,她一壁极力去攀,一壁回首笑盈盈道:“云霄哥哥,你瞧那桐花开得那样高,要是做人也能那么一辈子高高在上,便也好了。”

当日的笑语,如今已然遂愿。今时今日的婉婷也算是得到她梦寐以求的高高在上了吧。龙舟上的丝竹管弦和鸣声声,水面倒映着夹岸人家的万千灯火,如同花影浮沉,映着这盛世繁华。而嬿婉,便是这繁华锦绣里开得极艳的一朵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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