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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百七十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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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中不可抑制地漫上泪光,酸涩之味亦从腔子里慢慢涌上了喉头。。他固然狠心,却原来也是这样难。如懿只得柔声道:“臣妾知道。臣妾把皇上的意思都告诉了璞链府里,所有的阿哥、命妇都去致丧了。”

皇帝挪了挪身子,虚弱地靠在宓姌的腿上,颓丧得像个受了伤的孩子。“从瑄祯三年端慧太子去世,十二年五阿哥去世,去岁七阿哥去世,如今又是朕的二阿哥。朕登基以来,一直敬慕上天,尊崇佛理,为什么朕的儿子一个个先朕而去,让朕落得白发人送黑发人的伤心。朕,到底做错了什么?”

有泪意模糊地盈上羽睫,仿佛暮霭沉沉时分欲落的雨水,好看的小说:。如懿低低道:“皇上,人哪,吃五谷杂粮的身子有病,经不住世事的便是心病。这不是您的错。”

皇帝以手覆额,叹道:“朕知道你说什么,也只有你会告诉朕,璞链的死是心病。自从孝贤皇贵妃死后,朕知道璞链有夺嫡之心,朕便忌讳着他。他是朕的儿子,他刚刚成年,还那么年轻,朕却渐渐开始老了。朕不能不忌讳,不能不疑心……”

心中的触动如潮水上涌,宓姌伸出手指,覆住皇帝的口:“皇上,您正当盛年,如日中天……”

皇帝的眼底露出几分颓丧和阴郁:“如日中天之后便是夕阳西下,哪里比得上冉冉升起的太阳?”

皇帝似是在问,却无人也无话可以应答。他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儿子长成自然欢喜。可长大了,无能让人担心,有野心又让人害怕。姌儿,有时候连朕自己也觉得。自己宠爱公主比皇子更甚。因为对女儿,不会又爱又怕。从太祖努尔哈赤以来,长子争权已经成了本朝君王不得不忌惮的事。太祖的长子褚英仗着战功便心胸狭隘,鄞朝算功臣,最后被太祖下令绞杀;太宗皇太极的长子豪格觊觎皇位,屡生事端,结果死于亲王之手;圣祖爷的长子暄禔因魇咒太子胤礽,谋夺储位,被削爵囚禁;先帝重印的长子,朕的大哥瑄时。。为逆臣进言。被先帝逐出宗籍。姌儿。朕是经历过昔年的瑄时之乱的,朕更害怕,自己一手养大的孩子会和列祖列宗的长子们一样。所以朕申饬璞链严厉,但朕的心里还是疼爱璞链的,毕竟朕的这些孩子里,他是陪着朕最久的一个啊!”

宓姌眼中一酸,终于有泪含着温热的气息垂垂而落。她哽咽,极力平复着气息,缓缓道来:“皇上,璞链要是明白您的心思,在九泉之下也会有所安慰。”

皇帝的声音极轻,如在梦呓:“朕不是对哲悯淑妃的死全无疑心。昔年朕不懂得保护她。让她盛年之时便稀里糊涂离世。”他轻轻握住宓姌的手,手心潮湿而微凉,“姌儿,朕在万人之上,俯视万千。可这万人之上却也是无人之巅,让朕觉得自己孤零零的,没有人可以陪着宓姌的手指抚在皇帝发辫之上,发尾上系着一颗墨绿的玉髓珠子并一颗镂空赤金珠。皇帝束发素来只用明黄一色,然而,不知怎的,宓姌只觉得那明亮的金色也变得乌沉沉的,让人心头发坠。她柔声道:“皇上不要多思多虑。您是皇上,亦是人夫,人父,有时候走下来片刻,也未必不好。”

皇帝倦怠地摇头:“这个地方,朕一旦走上去,便已经下不来了。朕从前一直以为孝贤皇贵妃太像一个皇贵妃,而不像一个女人,可如今朕却明白了,她也有她的身不由己。姌儿,朕的皇后之位一直空缺,朕很想你快点来,来到朕身边,咱们站在一块儿。”

她意外到了极处,也震惊到了极处,不意皇帝会在这个关节上提起立后之事。。然而,心底还是有蒙昧的欢喜:“一块儿?”

皇帝重重颔首,软弱而温存:“姌儿,告诉朕,这么多年形影相随,无论朕厚待你、冷弃你,你对朕是否有些许真心?”

“真心?”她的欢喜抽离得如此迅疾。终究,还是清醒的吧。哪怕可以拥有与他并肩而立的荣耀与名位,到底还是在乎那一丝真心。“皇上,臣妾一直以为,相信真心的人是不会这般问的。”

皇帝重重叹一口气,握着她手的掌心潮湿得如被眼泪倾覆:“姌儿,朕也很想去相信,时时处处相信,没有半分疑惑。可朕的身边,太多的女子,对朕的心意未必那般真诚。也许,在她们眼里,朕所能带给她们的尊荣与贵宠,甚至朕的这件龙袍,都远远胜过朕这个人。”

“不是的,不是的。”她急急地分辩,仿佛是为了那一缕一直不肯被尘埃泯去的真意,“皇上,臣妾相随您左右。臣妾真的希望,臣妾与您,可以是少年时的相伴,白头后的不离。”

她满心满肺的恳切,似是要将多年的心思与委屈一并诉出。皇帝温柔地沉默须臾,紧紧握住她的手,轻声唤她:“姌儿。”

宓姌轻叹一声,有无限岁月凝聚的酸涩一同凝在那叹息的尾音里:“臣妾有自知之明,宫中府中佳丽如云,臣妾并不是最美,性子也算不得最好,。作为儿媳,臣妾并不是太后所属意的皇后人选。”

皇帝嘘一口气:“朕知道,不过,孝贤皇贵妃就是当年太后与先帝为朕所选,后来太后待她也不过尔尔。”他深吸一口气,眸中深沉,有星芒一般的光熠熠闪过,朗然道,“可朕是皇帝,朕才是天下之主!若连立谁为皇后都由不得自己,那朕算什么皇帝!张真玉已经走了,太后也不是当年能事事调教朕的太后,谁也不能再约束着朕。哪怕有谁不愿意,朕也必要纵情任意一回!”

心里有绵绵的暖意,仿佛少年的时光再度回到她与他的掌心,盛放出连枝并蒂的缠绵。曾经,她是那样爱慕他,仰望他,是他给了自己救赎,让自己不必成为一辈子的失意人。宓姌依着皇帝的肩,轻声道:“可皇上,也是您说的,那是无人之巅,太过清寒。”

皇帝的笑意如透过云层的光。“所以,咱们在一块儿。”他长嘘一口气,“朕已经失去了一个长子,两个嫡子。朕希望册立你为皇后之后,朕还是会有自己的嫡子。”

宓姌垂下头,语意伤感:“可臣妾已经是三十三岁了,未必能有所生育。”

皇帝伸开手掌,与她的十指一根根交握:“天命顾及,自然会诞育嫡子;天命若不顾,你与朕最喜爱的孩子,就交给你抚养,可以是咱们的嫡子。所以,你不会膝下孤单。”

宓姌轻轻颔首,垂下脸和皇帝紧紧贴在一起:“那么,臣妾可不可以更贪心一些。臣妾日夜期许的,不仅是与皇上有夫妻之情,更有知己之谊,骨血之亲。”

“姌儿,你是觉得男女欢爱太过缥缈?”

“是。”她心意沉沉,“臣妾所有,不过是与皇上的名分所在。如果可以,臣妾更希望牢牢把握不会轻易碎裂的情分。”

他拥着她,以保护的姿态,颔首允诺:“朕答允你。姌儿,朕答允你。”

她与他的感情,其实一开始就并不纯粹——是她,为了父亲,嫁入宗室,半委屈半期待着嫁作他的妃子;是他,借着她与旁人家族的显赫,一步一步走到九五之尊的地位,才渐渐生出几许真心。这一路走来,明媚欢悦固然不少,可艰难崎岖,也几乎曾要了她的性命,却从未想过,居然也能走到今日。

窗外,有春色如许,遍耀光年。

仿佛所有带着脂粉气的残酷凄烈,种种的波云诡谲、暗潮汹涌,在那一刻都戛然而止,急速归于平静。待回到翊坤宫中,合宫上下已皆知皇帝的立后之意。虽然在皇长子丧中,欢喜不能形于色,可是这么些年的艰难苦辛、辗转流离,终于到了这一步。

沛涵早已等在了翊坤宫中,在垂花门下徘徊相候。宓姌远远见了她,穿着一袭新崭崭的天水蓝袍子,衣衫上是不同深浅的亮银与暗蓝的颜色,捧出大朵大朵栀子花的影彩,是静默而深沉的真心欢悦。宓姌不知怎的,见了沛涵,整个人才从虚茫茫的震动和喜悦里落定了心意。好似方才那一路,欢喜而恍惚,竟是稀里糊涂回来的。

沛涵见了宓姌,疾步上前,想要笑,却是落了泪,紧紧执着她的手,哽咽道:“姐姐,终于有这一日了。”

宓姌亦是慨然,隐然有泪光涌动:“是。只是赔上了璞链一条命,才成全了我。”

沛涵闻言止了泪,正了容色道:“只有到了皇后之位,姐姐才稍稍安全些。所以,不管谁赔了进去,都不可惜。”

夏日天光极长,夕阳的余晖斜斜铺开红河金光,曳满长空。晚霞渐渐变为绛紫与暗蓝交织的宝带,晚霞背后是烧灼了的深红色云彩,将天际都燃得空透了一般,影影绰绰烙在殿前“光明盛昌”的屏门上,蔓延倒影在青石砖地上,似水墨画上泼斜的花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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