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百七十四)
皇帝嘘一口气:“朕知道,不过,孝贤皇贵妃就是当年太后与先帝为朕所选,后来太后待她也不过尔尔。”他深吸一口气,眸中深沉,有星芒一般的光熠熠闪过,朗然道,“可朕是皇帝,朕才是天下之主!若连立谁为皇后都由不得自己,那朕算什么皇帝!张真玉已经走了,太后也不是当年能事事调教朕的太后,谁也不能再约束着朕。哪怕有谁不愿意,朕也必要纵情任意一回!”
心里有绵绵的暖意,仿佛少年的时光再度回到她与他的掌心,盛放出连枝并蒂的缠绵,好看的小说:。曾经,她是那样爱慕他,仰望他,是他给了自己救赎,让自己不必成为一辈子的失意人。宓姌依着皇帝的肩,轻声道:“可皇上,也是您说的,那是无人之巅,太过清寒。”
皇帝的笑意如透过云层的光。“所以,咱们在一块儿。”他长嘘一口气,“朕已经失去了一个长子,两个嫡子。朕希望册立你为皇后之后,朕还是会有自己的嫡子。”
宓姌垂下头,语意伤感:“可臣妾已经是三十三岁了,未必能有所生育。”
皇帝伸开手掌,与她的十指一根根交握:“天命顾及,自然会诞育嫡子;天命若不顾,你与朕最喜爱的孩子,就交给你抚养,可以是咱们的嫡子。所以,你不会膝下孤单。”
宓姌轻轻颔首,垂下脸和皇帝紧紧贴在一起:“那么,臣妾可不可以更贪心一些。臣妾日夜期许的,不仅是与皇上有夫妻之情,更有知己之谊,骨血之亲。”
“姌儿,你是觉得男女欢爱太过缥缈?”
“是。”她心意沉沉,“臣妾所有,不过是与皇上的名分所在。如果可以,臣妾更希望牢牢把握不会轻易碎裂的情分。”
他拥着她。以保护的姿态,颔首允诺:“朕答允你。姌儿,朕答允你。”
她与他的感情,其实一开始就并不纯粹——是她,为了父亲。嫁入宗室。半委屈半期待着嫁作他的妃子;是他,借着她与旁人家族的显赫,一步一步走到九五之尊的地位。才渐渐生出几许真心。这一路走来,明媚欢悦固然不少,可艰难崎岖,也几乎曾要了她的性命,却从未想过,居然也能走到今日。
窗外,有春色如许,遍耀光年。
仿佛所有带着脂粉气的残酷凄烈,种种的波云诡谲、暗潮汹涌。在那一刻都戛然而止,急速归于平静。待回到翊坤宫中,合宫上下已皆知皇帝的立后之意。虽然在皇长子丧中,欢喜不能形于色,可是这么些年的艰难苦辛、辗转流离,终于到了这一步。
沛涵早已等在了翊坤宫中。在垂花门下徘徊相候。宓姌远远见了她,穿着一袭新崭崭的天水蓝袍子,衣衫上是不同深浅的亮银与暗蓝的颜色,捧出大朵大朵栀子花的影彩,是静默而深沉的真心欢悦。宓姌不知怎的。见了沛涵,整个人才从虚茫茫的震动和喜悦里落定了心意。好似方才那一路,欢喜而恍惚,竟是稀里糊涂回来的。
沛涵见了宓姌,疾步上前,想要笑,却是落了泪,紧紧执着她的手,哽咽道:“姐姐,终于有这一日了。”
宓姌亦是慨然,隐然有泪光涌动:“是。只是赔上了璞链一条命,才成全了我。”
沛涵闻言止了泪,正了容色道:“只有到了皇后之位,姐姐才稍稍安全些。所以,不管谁赔了进去,都不可惜。”
夏日天光极长,夕阳的余晖斜斜铺开红河金光,曳满长空。晚霞渐渐变为绛紫与暗蓝交织的宝带,晚霞背后是烧灼了的深红色云彩,将天际都燃得空透了一般,影影绰绰烙在殿前“光明盛昌”的屏门上,蔓延倒影在青石砖地上,似水墨画上泼斜的花枝。暮色中的二人披着金黄而模糊的光辉,偶尔有乍暖还凉的风拂掠起袍子飞扬的边角,人也成了茫茫暑气中花叶缭乱的微渺的一枝。
宓姌的手心有黏腻的微凉汗珠,她悄然紧握沛涵的手,低声在她耳边道:“是。我们所走过的路都是必经之路,所做的事都是不可避免之事。哪怕月寒日暖,来煎人寿。但永璜已死,我固然伤心,却也知道一件秘事。原来除了你,彤千桦也对璞链说过哲淑妃被孝贤皇贵妃所害。”
沛涵眼中有迷惑的旋影波转,她惊诧道:“彤千桦?”
如懿含着凛冽的警醒:“彤千桦所言,比你细致许多,连淑妃如何被害死的细枝末节都无一不知,且告诉璞链哲悯淑妃是吃了哪些相克的食物而死,。”她的声音失却这个季节应有的余温,“皇上曾经与我说过,孝贤皇贵妃至死也不认害死哲悯淑妃……我从前从不相信,如今看来,却真有几分可信了……”
沛涵深吸一口气,蹙起了眉头,但随即又以一贯平和无害的微笑抚平了那一丝凌厉的警惕:“若孝贤皇贵妃所言是真,那么唯一能把如何害死哲悯淑妃的始末知道得一清二楚的,才是真正下手害死哲悯淑妃之人。”她屏息凝神,呼吸渐渐有了明显的起伏,“姐姐记得么?孝贤皇贵妃生前对饮食性寒性热之事几乎一无所知,连自己的一饮一食都不甚注意,还是彤千桦偶尔提醒。虽然惠儿都说过,是慧贤贵妃和孝贤皇贵妃在咱们冷宫的饮食里加了许多寒湿之物,可是背后主使,或许另有其人。且还有许多事,孝贤皇贵妃也是至死不认的。”
宓姌眯起眼眸,有一种细碎的光刺在她的眸底幽沉地晃:“如今看来,这个人倒更像是彤千桦呢。只是沛涵,她出身李朝,看似不如慧贤贵妃和孝贤皇贵妃出身高门华第、身份尊贵,但皇上为了顾着主属两邦之谊,不到绝处,绝不会轻易动她。”
沛涵侧了侧首,牵动云鬟上珠影翠微,闪着掠青曳碧的冷光。她拍一拍如懿的手,屏声静气道:“从前不知敌人身在何处,才受了无数暗算。如今知道是谁了,又已经剪除了她的羽翼,只须看得死死的,还怕她能翻出天去么?不怕!天长日久,闲来无事,这些账便一笔笔慢慢算吧。”
宓姌的声线里有沉沉的决断与冷冽:“是,是要慢慢算。我们在这宫里多年,唯一学会的,不就是将对方最引以为傲、赖以为生的东西慢慢挫磨殆尽么?下半生还长着呢,咱们还在一块儿,有的是时间,有的是同一份心力。”
她们彼此相握的手指紧紧收拢,关节因为过于郑重和用力而微微泛白。哪怕有更辉煌的荣耀即将披拂于身,她们依然是昔年彼此依靠的姐妹,相伴同行,从未有异。
之后再有嫔妃来贺,宓姌一概都谦逊推却了。皇帝在立后的旨意之后,也于同日下旨,在八月初四,也就是立后之后的两天,复彤千桦贵妃之位。这样的安慰,既是因为千桦的丧子之痛,也是因为立后大典有万国来朝,不能不顾着李朝的颜面。
立后的典礼一切皆有成例,由礼部和内务府全权主持。繁文缛节自然无须宓姌过问,她忽然松了一口气,仿佛回到了初嫁的时候,由着旁人一一安排,她便只需安安心心等着披上嫁衣便是。如今也是,只像一个木偶似的,等着一件件衣裳上身量定,看着凤冠制成送到眼前来。皇帝自然是用心的,一切虽然有先皇后的册封礼可援作旧例,皇帝还是吩咐了一样一样精心制作。绫罗绸缎细细裁剪,凤冠霞帔密密铸成,看得多了,一切也都成了璀璨星河中随手一拘,不值一提。
涅筠自然是喜不自胜的,拖着一条受伤的腿在宫中帮忙。这个时候,宓姌便察觉了新来的宫女的好处。那个宫女,便是盈月。
盈月生着容长脸儿,细细的眉眼扫过去,冷冷淡淡的没有表情,一身素色斜襟宫女装裹着她瘦削笔直的腰身,紧绷绷地利索。盈月出身下五旗,因在底下时受尽了白眼,如今被人捧着也不为所动,谁也不亲近。她的性子极为利落果敢,做起事来亦十分精明,有着泼辣大胆的一面,亦懂得适时沉默。对着内务府一帮做事油惯了的太监,她心细如发,不卑不亢,将封后的种种细碎事宜料理得妥妥当当。但凡有浑水摸鱼不当心的,她提醒一次便罢,若有第二次,巴掌便招呼上去,半点也不容情。
沛涵见了几回,不觉笑道:“这丫头性子厉害,一点儿也不把自己当新来的。”
宓姌亦笑:“盈月是个能主事的厉害角色,她放得开手,我也能省心些。”
然而沛涵亦担心:“盈月突然进了翊坤宫,底细可清楚么?”
宓姌颔首:“小印子都细细查摸过她的底细了。孤苦孩子,无根无依,倒也清静。”
这样伺候了些日子,连涅筠亦赞:“有盈月伺候娘娘,奴婢也能安心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