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百九十七)
宓姌斟了一杯在手,望着盈白杯盏中乳金色的液体,笑吟吟道:“伤身啊,总比伤心好多了!”
盈月知她心意,见她印了一杯,便又在添上一杯:“娘娘今日是伤感了。”她的声音更低,同情而不服,“今儿这么多人,太后也是委屈您了。”
宓姌仰起脸将酒倒进喉中,擦了擦唇边流下的酒液,哧哧笑道:“不是太后委屈本宫,是本宫自己不争气。太后让本宫去蟲斯门下站着,本宫一点儿也不觉得那是惩罚!若是能有一个自己的孩子,让本宫在蟲斯门下站成一块石头,本宫也愿意!”她眼巴巴地望着容珮,眼里闪过蒙眬的晶亮,“真的,本宫都愿意!舒妃入宫这么多年,喝了这么多年的坐胎药,如今多听了几回,便也怀上了。到底是上苍眷顾,不曾断了她的念想。可是本宫呢?本宫已经三十三岁了,三十三岁的女人,从来没有过自己的孩子,那算什么女人?!”
盈月难过道:“娘娘,你还年轻!不信,您照照镜子,看起来和舒妃。庆贵人她们也差不多呢。”
宓姌带着几分醉意,摸着自己的脸,凄然含泪:“是么?没有生养过的女人,看起来或许年轻些,好看的小说:。可是年轻有什么用?!这么些年,本宫做梦都盼着有自己的孩子。”她拉着盈月的手往自己的小腹上按,“你摸摸看,本宫的肚子扁的,它从来没有鼓起来过。盈月,本宫是真心不喜欢彤贵妃,可是也打心眼儿里羡慕她。她的肚子一次又一次鼓起来,鼓得多好看,像个石榴似的饱满。她们都说怀了孕的女人不经看,可是本宫眼里。那是最好看的!”
盈月眼里沁出了泪水:“娘娘,从奴婢第一次看到您,奴婢就打心眼儿里服您。宫里那么多小主娘娘。可您的眼睛和别人不一样,人家的眼睛是流着眼泪珠子的。您的眼睛在愁苦也是忍着泪的。奴婢佩服您这样的硬气,也担心您这样的硬气。不爱哭的人都是伤了心的了。奴婢的额娘也是,她生了那么多孩子,还是挨我阿玛的打。我阿玛打她就像打沙袋似的,一点儿都不懂的心疼。最后奴婢的额娘是一边生着孩子一边挨着我那醉鬼阿玛的打死去的。那时候奴婢就想,做人就的硬气些,凭什么受那样人的挫磨。可是娘娘。现在奴婢看您哭,奴婢还是心疼,奴婢求求老天爷,让一个孩子来您的肚子里吧!”
宓姌伏在桌上。俏色莲蓬绣成的八宝瑞兽桌布扎在脸上硬硬地发刺,她伸着手茫然地摩挲着:“还有兮贵妃,这辈子她的恩宠是淡了,可是她什么都不比怕,儿女双全。来日还能含饴弄孙。公里活得最自在最安稳的人就是她。”
盈月从未见过宓姌这般伤心,只得替她披上了一件绛红色的廿金大氅:“娘娘,您是皇后,不管谁的孩子,您都是嫡母。她们的子孙,也都是您的子孙。”
宓姌凄然摇首:“盈月,那是不一样的,人家流的是一样的血,是骨肉至深。而你呢,不过是神庙上的一座神像,受着香火受着敬拜,却都是敷衍着的。”
盈月实在无法,只得道:“娘娘,好歹您还有五阿哥啊,五阿哥多争气,被您调教的文武双全,小小年纪已经学会了满蒙汉三语,皇上不知道多喜欢他呢!来日五阿哥若是得皇上器重,您固然是母后皇太后,愉妃娘娘是圣母皇太后,一家子在一块儿也极好呢。”
宓姌带着眼泪的脸在明艳灼灼的烛光下显出一种苍白的娇美,如同夜间一朵白色的优昙,独自含着清露绽放:“永琪自然是个孝顺的好孩子。可是盈月,每一次盼望之后,本宫都恨极了。恨极了自己当年那么蠢钝,被人算计多年也不自知,恨极了孝贤皇贵妃的心思歹毒。所以,本宫一点儿都不后悔,旁人是怎样害得本宫绝了子嗣的希望,本宫便也要绝了她所有的希望。可是容珮,再怎么样,本宫的孩子都来不了了!”
迷蒙的泪眼里,翊坤宫是这般热闹,新封的皇后,金粉细细描绘的人生,怎么看都是姹紫嫣红,一路韶华繁盛下去。可是只有宓姌自己知道,那些恩爱荣华之后,她是如何孤独。夜静人散之后,宫里只剩下她。阔大的紫檀莲花雕花床上铺着一对馥香花团纹鸳鸯软枕,上面是金红和银绿两床苏织华丝凤栖梧桐被,皇帝在时,那自然是如双如对的合欢欣意。可是皇帝不在的日子,她便清楚地意识到,那才是她未来真正的日子。她会老,会失宠,会有“红颜未老恩先断,斜倚熏笼坐到明”的日子。那种日子的寂寞里,她连一点儿可以依靠可以寄托的骨血都没有。只能嗅着陈旧而金贵的古旧器皿发出陈年的郁郁的暗香,淡淡地,像沉浸在水里发黄的旧蚕丝,一丝一缕地裹缠着自己,直到老,直到死。
那就是她的未来,一个皇后的未来,和一个答应,一个常在,没有任何区别。
盈月自知是劝不得了。她只能任由如懿发泄着她从未肯这般宣之于口的哀伤与疼痛,任由酒液一杯杯倾入愁肠,代替一切的话语与动作安慰着她。
过了片刻,芸枝进来低声道:“盈姐姐,琛嫔小主来了,想求见皇后娘娘了。”
盈月有些为难地看着醉得不省人事的如懿,轻声道:“娘娘酒醉,怕是不能见人了,这样吧,你去好生回了琛嫔小主,请她先回去吧。”
芸枝答应着到了外头,见了盈月道:“琛嫔小主,皇后娘娘方才从储秀宫回来,此刻醉满了,怕是不能见小主了。”
嬿婉想着暖阁的方向望了一眼,道:“方才看娘娘从储秀宫回来有些薄醉,所以特意回宫拿了些醒酒汤来,怎么此刻就醉倒了呢?”
芸枝笑道:“娘娘回来还喝了些酒呢,。今儿酒兴真是好!”
婉婷心中一突,很快笑道:“是啊。舒妃有喜,娘娘与舒妃交好,自然是高兴了,所以酒兴才好!”
正说着,却见菱枝端了一碗醒酒汤走到殿外,容珮开了门道:“娘娘醉得厉害,吐得身上都是,快去端热水来,醒酒汤我来喂娘娘喝下吧!”
菱枝忙着答应了。婉婷一时瞧见,不觉道:“皇后娘娘醉得真厉害,本宫便不妨碍你们伺候了,好好儿照顾着吧。”
芸枝恭恭敬敬送了嬿婉出去。春婵候在仪门外,见嬿婉这么快出来,不觉诧异道:“小主这么快出来,皇后娘娘睡下了么?”
澜翠本跟着嬿婉进去,嘴快道:“什么睡下,是喝醉了。”
春婵打趣道:“哎呦!贵妃醉酒也罢了,怎么皇后也醉酒呢!”
婉婷嘴角衔了一缕冷笑,道:“贵妃醉酒也好,皇后醉酒也好,不过都是伤心罢了。本宫还以为皇后多雍容大度呢,巴巴儿地提醒了舒妃坐胎药的事,原来还是过不了女人那一关,也是个妒忌小心眼而罢了。”
春婵笑道:“小主说的是,女人就是女人,哪怕是皇后也不能免俗。”
嬿婉长睫毛轻扬,点漆双眸幽幽一转:“所以啊,来日哪怕舒妃的胎出了什么事儿,也是小心眼儿的人的罪过,跟咱们是不相干的。”
春婵会心一笑,扶着婉婷悠然回宫。
瑄祯十六年,前朝安静,西藏的骚乱也早已平定,皇帝以西北无忧,便更重视江南河务海防与官方戎政。正月,皇帝以了解民间疾苦为由,奉母游览,第一次南巡江浙。
起初,倒颇有几位朝中官员觐见,以为南巡江浙,行程千里,惊动沿途官员百姓,趋奉迎接,未免靡费。皇帝便有几分不悦:“如今你们都称天下安定富庶,这安定富庶朕都是在奏折上看到的,未曾眼见。圣祖重印爷也曾南巡,下江南与官民同乐,了解民生疾苦。朕为圣祖子孙,理当效仿。”
如此,再不敢有人谏言。待回到宫中,皇帝见宓姌已经候在养心殿暖阁等候他下朝,那笑意便不觉从唇边溢出,照的眉眼都熠熠生辉。
宓姌忍不住笑:“皇上虽然喜爱江南风景,但也不必如此喜形于色啊。”
皇帝握住她手,附近她耳边轻声道:“你幼时曾去过苏州,每每与朕说起,都十分向往可以再去。朕当日只是幌子,并不能擅自带你离京。如今,朕便与你一同实现心愿。去咱们最想去的地方走一走。”他眼底有明亮的光,像星子在墨蓝夜空里闪出钻石般璀璨的星芒,“朕大云你,不仅是这次,往后咱们还有许多时日,朕会一直陪着你去山水之间。”
心底的暖色仿佛敷锦凝绣的桃花,迎着春风一树一树绽放到极致,那样轻盈而芬芳,充斥着她的一颗心。她依在皇帝胸前,依依婉然道:“只要是皇上想去的地方,臣妾一定伴随身侧,绝不轻离。”
窗外仍有薄薄的飞雪如柳絮轻扬,而他与她的眸光相融间,唯有无限欢喜与安宁。
按着皇太后的意思,因是巡幸江南烟柔之地,随行的嫔妃除了皇后,便以汉军旗出身的兮贵妃、琛嫔、怡贵人,婉嫔庆贵人和李朝出身的彤贵妃陪伴。
皇帝对太后的安排甚是满意,便将六宫中事都托了愉妃沛涵照应。临行前,宓姌又去探望了意欢,彼时意欢已经有五个多月的身孕了,逐渐隆起的腹部显得她格外有一种初为人母的圆润美满。宓姌含笑抚着她的肚子道:“一切可都还好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