巡灵(四)
慕成谙从薛蛮子处出来已近黄昏,山野丛林常有狼鸣犬吠,她却走的镇定自若。不是她不怕,而是她知道怕也没有用,更何况身后一直跟着条尾巴,在得到他想要的答案之前,他应该不会让自己死。
慕成谙走了一路,眼看着要到她与段枫的落脚之处,终于停下了脚步。
“沈大人,不妨一叙?”
慕成谙站在一矮桥上,半回头的看着身后。没一会儿沈知拂那身扎眼的暗红劲装便出现在眼前。她看着提剑走来的高大男人,那人眼中的厌恶与憎恨已不加掩饰,但她依旧不知那憎恶从何而来。
唰——
青鱼剑出鞘,冰凉的剑锋瞬间贴着慕成谙的脖颈,只稍再用力一点,她今日便会命丧黄泉。
不过她一点都不担心。
山野矮桥下溪水潺潺,慕成谙看着沈知拂不断收缩又扩大的瞳孔,淡淡勾起嘴角:“沈大人是黔驴技穷了吗?”
慕成谙淡棕色的浅瞳倒映着沈知拂紧绷着的脸,他没有证据,便只能用瞳术检验她。
沈知拂第二次被她的镇定自若所刺激,不自觉握紧了青鱼剑:
“不怕吗?”
“怕啊。”
“你撒谎。”
沈知拂一手扼住慕成谙的后颈,控制着力道:“若真怕,便会说实话。”
如果说慕成谙怕沈知拂什么,她绝不会说是他的武力,而是他的心性。他不是个多危险的对手,但却十分麻烦。执拗自负、刚愎自用,不听人言是她最怕的,因为这样的人不会被轻易攻克,更不会被轻易打倒。
慕成谙挑眉,她懒得与沈知拂周旋幼稚游戏,干脆把着他的手往自己脖子上用力,只见她细白的脖子上顷刻渗出血丝。沈知拂察觉到她在做什么,瞬间挥开她的手往反方向拉扯,同时怒道:
“你这个疯子,你想害我!”
看着昔日劲敌抓狂,慕成谙自重生以来的陌生感与沉重感反倒少了不少,她生怕气不死沈知拂似的勾起唇角,反问道:
“我是疯子,那你对疯子穷追不舍岂不是也不正常?”
“休要狡辩,你以为你做的事能天衣无缝?巡灵司终有一日会抓到你。”
沈知拂提着剑,站在她一尺以外,怒目而视。
怎如此沉不住气?
慕成谙看着他的样子不禁摇头,与如此虚张声势的沈知拂相比,还是十年后的冷面阎王沈知拂更有资格做她的对手。
算了,还是别再与他纠缠的好。没意思。
慕成谙叉着胳膊:“沈大人究竟为何事而来,在下若知道定不会瞒你。”
“为何事?”沈知拂冷笑,“你杀了巡灵者,还敢问巡灵司主使为何事而来?”
“巡灵者?”慕成谙同样一头雾水,眨巴着大眼睛,“可我近日只杀过一只铁鼠精,莫非你们巡灵司还与妖族有往来?铁鼠精也能当巡灵者?”
唰——
一阵掌风劈来,沈知拂终于忍无可忍的向慕成谙袭去,慕成谙从袖间抽出匕首迎了上去。这人怕留下灵力残杀的证据,便收了灵力与她肉搏,这倒是正中她下怀。
“沈大人,肩骨不够放松,腰部寡弱无力,您的飞鱼十剑已停在瓶颈期许久了吧。”
“你懂什么!”
“呵。”
慕成谙身子轻巧,轻而易举便躲过了沈知拂的攻击。只见她的匕首在沈知拂肩部与腰部轻轻划了两道,他身上的腰带便掉了一半。慕成谙上辈子不知道和他打过多少次架,对他身上的每一个弱点比他师傅都清楚。
沈知拂追上来想砍她,然而没走两步就得抓着自己的裤腰带,好不狼狈:“无耻之徒!”
慕成谙见好就收,当下也退了两步,对他正色道:
“三日前我去赤水捕妖,因体力不济在树边假寐,那时你派来的监视者还活着,但你说他死了,那我便不知道了。而您如此愤愤不平的寻仇,究竟是疑心那位巡灵者是被我所杀,还是您愧疚他是因您的疑心与自负而死,沈大人您真的想明白了吗?”
沈知拂气笑抬头,刚想说什么,慕成谙伸手制止了他:
“还有沈大人您,我之所以知道你姓沈是因为在下自幼学习占卜之术,对未卜先知颇有研究,却不曾想竟成了您穷追不舍的理由。而这也属实滑稽。不过是被旁人知道了名字罢了,又何须如此放在心上?”
慕成谙漫不经心的摆弄着自己的匕首,语气微冷:“想来是沈大人乃至天法宗一向以佼佼者自居的缘故。然而天外有天,人外有人,修界卧虎藏龙者众多,这世道终归不是你们天法宗说了算的。”
“在下言尽于此,望能宽慰大人一二。”
慕成谙自幼极善驭心之术,打个巴掌再给个甜枣是她的惯用手段。沈知拂吃不吃她这一套她不知道,但她可以确定的是,短期内沈知拂定会因她说的话种下怀疑自己的种子。他不开心,她便开心。
话一说完,慕成谙便转身走了。
秋风飒飒,沈知拂看着女子离去的背影心里一团郁结,眼中是浓的化不开的疑雾。
他知道他贸然来寻慕成谙太过冒进,可这女人一而再再而三的从他手中溜走,且次次都出现在事件的最中心,真的很难不让人怀疑她与魔有关。
可是飞鱼十剑出了问题,连他自己也是近日才发现的,连师尊都没有告知,她竟能一语点破。且听她话中意思,似有心追寻大道,将自己看做三千大道的候选人。
这样的人....这样的人,似乎不会是魔。沈知拂生平第一次对自己产生了怀疑,莫不是真的,是他判断失误了?
沈知拂回到巡灵司时只有陈子凛在正殿值班,正焦头烂额的对比着几个案宗。
“还是赵晋中那几人的事?”沈知拂解开披风,露出肩胛处的破损。慕成谙手法讲究,只划破了衣物而未伤他,一点证据都没留下。
陈子凛的头发已经被自己抓的乱七八糟,烦躁的将卷宗往过一移:“已经是第四个受害女修。那几个小子仗着护身阵法预判危险,滑溜儿的泥鳅一般,竟次次都叫他们跑了。”
沈知拂面色寒沉如霜,接过一目十行后“啪”的一声将卷宗摔在案上,一把抓起披风:“我这就去找东阳赵氏。”
这赵晋中是东阳赵氏的嫡子,生性好色无用,喜用貌美女修做炉鼎提升修为。不过一个月,已有四位女修求到了巡灵司,他再不出面还不知道有多少人要被残害。
“头儿,你冷静。”陈子凛见状忙拦住他:“东阳赵氏虽是中修界的修仙世家,可与人皇那边也有瓜葛。其中关系盘根错节,实在不宜硬碰硬。我们没有证据,去了反而会引起天法宗和东阳赵氏的矛盾。”
然沈知拂今日心情不顺,当即顶了回来:“难道天法宗会怕?”
天法宗坐拥十座仙山,灵气充盈,灵宝繁多,宗门弟子更遍布修界,主山还守着天法秘境,掌天地之法,除了圣地世间无人可抗衡。除了慕成谙那种傻子不把天法宗放在眼里,世间还有谁敢如此叫嚣?
“天法宗当然不会。”陈子凛颇无奈的合上卷宗,“但我们是巡灵司不是天法宗。清虚子仙尊已经为我们担了不少骂名了。”
“您可否,可否听听旁人的意见。”
陈子凛很少反对沈知拂。沈知拂是天法道统的传承人,几乎无人会质疑他,也无人有资格质疑他。这便也逐渐养成他刚愎自用的性格。他的确有超乎常人的直觉与敏锐,但这并不意味着绝对正确。因为只要是人,就不会是绝对正确。
陈子凛最后一句说完后整个正殿安静无比,沈知拂被他说的脚步一顿,藏在斗篷下的手微微颤抖。
“子凛,你在怪我吗?”沈知拂突然回过头,“你是不是也觉得,我刚愎自用,执拗固执,是我错了?”
陈子凛一愣,似是没想到他今日如此直白:“您的确....咳,冲动。但修为与直觉却也远在我们之上,大多数时候兄弟们都相信您的判断。”
“你当真这么想?”
“当然。”陈子凛点头,“您是天法宗最出色的弟子,传承天地道统,不可自我怀疑。”
除了刚愎自用、执拗固执、不听人言、不喜合作,不撞南墙不回头.....外,他的头儿的确十分出色。毕竟没有几个人能十八岁便修得元婴,这已经是天才了。
沈知拂沉出口气,冷着脸看着自己被划破的腰带,道:“是啊,我传承天地道统,心性当十分坚定才对,怎可摇摆怀疑。”
眼前浮现出一女子的狡黠的面容,晃来晃去,真想给她一拳。
沈知拂厌恶的皱眉,“是她在迷惑我。”
“她?谁?”陈子凛诧异的打量沈知拂。
“无事。”沈知拂已经收拾好情绪,摆摆手道:“子凛,赵晋中等人戕害女修你打算怎么办?”
慕成谙会迷惑他,但陈子凛不会。既然子凛让他听听旁人的意见,他便听听。
陈子凛闻言忙答:“我本计划着找几个女修去引.诱他,这样我们再抓他现形。但是东阳赵氏的护身阵法能帮助主人预判危险,这对那些女修属实危险,此法我便暂且搁置了。”
“预判危险?”
沈知拂细细咂摸着这几个字,护身阵法乃千年前第一法修玉琮王传下的大阵,的确有此功效。不过...沈知拂像想到什么似的,倏得笑了,“不必搁置。他们会预判危险,那我们便未卜先知。”
“未卜先知?这得是大乘境尊者吧。”陈子凛不知沈知拂为何如此笃定,直摇头,“没用的,修界中的大乘尊者赵晋中不会不认识,而她们也未必会帮我们。”
然而沈知拂却笑的坦然,将腰带干脆的拆下来,使了个缝合术:“放心吧,有人可以。”
三言两语便左右了自己的心绪的人,绝非善类。既然敢说未卜先知,那便让他来试一试真假。正好一箭双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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慕成谙此时还不知道自己要被算计了。
她回去时段枫已经做好了饭。段枫是个会过的。他们住的破草屋外有一片空地,段枫一下午便将这里都收拾妥了。现在一进门,原本满是杂草的院里已经锄了草还多了张桌子,上面摆着四菜一汤,尤其是那红烧兔肉还冒着油花和热气,看得她胃口大开。
许是听到了脚步声,段枫拿了个大勺,脸上还囫囵着几片烟草灰,从屋内冲出来:“怎么样,剑打到了吗?”
“嗯。”
想起薛蛮子的话,慕成谙不着痕迹的避开段枫的视线,她从一旁的破烂铜盆中草草洗了手,在身上抹了两把便抓起一块肉往嘴里塞。自重生回来她就没吃上过肉,可馋死她了。
“薛蛮子不错吧,我也是听别人说的,说是城东那家铁铺打的剑极好,还便宜,这可能省不少灵石啊。”
“是不错。不过你是听谁说的?我怎么从不知道?”慕成谙漫不经心的接过话。
“害。”段枫往大腿上抹油的手一顿,但很快又自豪道:“老大你一心往上爬,自然不会留意这些小蝼蚁的本事了。可我从小就是混市井的,消息灵通在所难免。”
慕成谙闻声淡笑,端起一碗汤在唇边吹了吹,“是啊,你是个有用之人。”
肉汤做的十分美味,就是有点血腥味。慕成谙不甚在意,抬碗喝了。
薛蛮子说他不认识什么段枫,只短暂救济过一个叫段木风的小少年,不过那孩子早在五年前的大旱中饿死了,连尸骨在哪都不知道。
死了?怪不得段枫不喜寺庙之地,手也超乎常人的冰凉。
上一世她濒死之际是段枫去求了药,还不留痕迹的处理了那两具尸体。能躲过巡灵者的处理方法会是什么呢?大约是被吃了吧。而能将人从鬼门关拉回来的,也只有鬼做得到了。
但他两世的目的,她依旧一无所知。
慕成谙忍着恶心将一碗肉汤喝完,将碗递给段枫,笑道:“再来一碗。”
还不是时候。
现在撕破脸她只有死路一条。
再过几日便是中秋,只要中秋当日她能应对过去,这一世她的命运便能彻底改写。当务之急,是将段枫甩掉。
“对了老大,快中秋了,你前些日子说中秋要回家过,什么时候走啊。”
段枫又将一碗飘着红油的肉汤递给她。
猜到段枫是鬼,慕成谙再听他的声音便觉得阴森森的布满凉意。
“今年不回家了,我去其他地方。”
上一世她便是在回家的路上遇上了那些人,进而被送去了荒境。
这一次,她得跑的远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