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浑冷雨夜
(一)
出乎陈写银意料,取消的通知始终没有出现,下午就职仪式照常举行。
陈写银坐在第一排边缘,等待都甫宣读任职结果。
“二〇八八系列产品的顺利推进,离不开本部门成员的共同努力。经过相关部门的考核,将升任团队核心成员为副部长,以资鼓励,”都甫温和稳重的声音在穹顶下回响,“接下来,有请我们的新任副部长……李阑遇女士。”
陈写银微笑起身的动作僵在半空中。
会场内先是在惊讶中溢开一阵沉默,接着,众人很快反应过来,掌声照常响起。短短几秒,她感觉到周围的视线细针般落在她身上,又随着聚光灯,移往李阑遇的方向。
只发懵了眨眼工夫,她也跟着人潮一道鼓掌。她知道自己无事发生般坐回原位时,仍有许多目光或同情或好奇地黏在她身上。好在台下灯光足够暗,乐观点想,她的面红耳赤或许没有那么明显,只要控制五官就好。
“谢谢部长,谢谢各位领导、同仁。二〇八八,是我们团队所有人的心血。在这里,我必须特别感谢写银师姐。”
李阑遇望过来,光束与观众的目光一道直射过来,黑暗的遮羞布也被掀个精光。
“从我进入敦华、进入机器人研发部的第一天起,就是师姐一直带领我向前走,教我从零学起,在我气馁疲惫时,也是她鼓励着我、支撑着我。往后,我们也一起,继续努力!”
李阑遇的语气如此真诚,陈写银弯弯眼角,郑重点头,竭力维持着得体的微笑。
认识的同事围上来寒暄,李阑遇和突然出现的拥趸也往她的方向涌来。陈写银仿佛早就知情般混在四面八方的对话中,恭喜李阑遇晋升,摇手说这结果是实至名归。
到仪式散场时,她五官都僵了。
人群蜂拥向庆祝宴,她终于趁乱逃离,临走前还顺了瓶庆功酒。
独自坐在盥洗室隔间里时,她耳边仍在嗡嗡作响。
噩梦般的一幕,她自作多情起身的那窘迫时刻,荣登人生尴尬榜榜首。更可悲的是,在所有人都看见她那尴尬时刻的情况下,她还要若无其事地奔波在社交圈中,往后也要继续照常上班,在师妹的领导下。
她不禁苦笑。
“咔哒。”隔间突然传来点烟的声音。
她无声的酸涩笑容猛然止住。
“刚才看你那样,还以为你不在乎。”
她听出来,这是谢至筠的声音。
“……你早就知道了?”陈写银问。
“高管职位空缺,不止是你,这段时间部门内所有核心成员都接受了评估。”
回想起都甫的话术,陈写银幡然醒悟,感慨自己进入社会这么久,还如此天真得可笑,竟然以为这是仅对她一人开放的机会。回想周围朝夕相处的同事,几乎所有人都暗自参与了竞选,又默契地选择了对她保密。
“原来是这样……你说的对,我确实资历不够。”
谢至筠语气平静:“那不只是在说你,这么好的机会摆在眼前,我也没抓住。”
陈写银叹了口气,这话倒是让她找回了平常心。
“不过,你落选不可能是因为能力不足吧,关键问题是什么?你知道吗?”吐烟声中,谢至筠问。
“可能是我心理素质太差,不适合进入管理层吧,”陈写银转开话题,“你在抽烟?不会触发警报吗?”
“我改了程序,把这儿的烟雾感应给掐了,”说罢,她又补了一句,“你这人……不真诚,我老觉得你戴着张面具,太假。”
“怎么会?”陈写银喝了口酒,“我只是……按部就班,大家不都这样吗?有什么不好?”
隔间两侧沉默着,烟味弥漫开来。
半晌,谢至筠探问:“你会离职吗?”
“为什么这么问?”
“你工作能力很强啊,除了这里,还有别的地方可去吧?”
“我签了十年的合约,现在辞职,违约金会让我破产的。”
“那就好,看到你也当李副部的手下,我心里会平衡一点。”
迷思中,隔间那头吸烟吐烟的声音沉默重复着,渐渐消沉入了空气循环系统轻微的噪音。
陈写银头枕墙角,兀自喃喃道:“总会熬过去的,到那时……就会自由了吧。”
(二)
“写银,即将到达预设睡眠时间,请做好睡眠准备。”
祝鸢的声音响起,陈写银从二〇八八层层叠叠的试用反馈报表中抬起头,昏昏沉沉地站起身,胳膊一挥,桌上的空酒瓶便如保龄球瓶般哐当滚开,一溜烟直砸在地上,清脆的爆裂声将半醉半醒的她猛然惊醒。
垂眼望着地上晶莹四散的碎片和残留浊酒,陈写银揉了揉侧额,迫使自己不去联想她依法不应接触的人。
可那张脸此刻顽固又清晰地浮现在她眼前。她摘掉眼镜,紧闭着眼倒进床铺,把脑袋蒙进薄毯里,神经在酒精麻痹下遁入虚无。
午夜梦回,生活在急转直下,她试图在记忆中抓住一些足以慰藉自己的片段,可就像在空池里捞鱼,一次次下网,一次次落空。思绪在梦境中横冲直撞,走投无路,直到——凝霜的睫毛之下,那双熟悉的眼睛里,烟花冲破了冬夜。
那些她忘了前因后果,迷蒙又真切的回忆,成了漆黑梦境里唯一的光源,像是基因中趋光的本性,她被那光亮吸引着,向前走。
夜渐深,外头下起了雨。黑暗沉寂的房间灯光渐渐亮起,壁画克制流畅的线条重现光明,空气流畅起来,隐形房屋智能系统自行运作,昭示着被掐断的电力悄然恢复。
床铺褶皱着,空无一人,尚存余温。
窗外,雨雾中,不夜都城霓虹璀璨。
(三)
陈写银穿着及踝速干雨衣走在夜雨里,路两侧的排水系统持续运行着,将路面上可能形成积水的降雨高速抽入城市水循环系统。
尽管脑袋缩在兜帽内,镜片还是溅上了几滴雨珠。陈写银抬头看了眼雨幕中漾出光晕的信号灯,快步通过路口。眼前的街道与建筑被解构成纯粹线条,前方几公里外,半空中漂浮着红色光标。
不知道是因为天气太凉,还是脱离理智让人胆颤,袖管下,陈写银的手指细微抖动着。可她的脚步比平时更坚定。
走了许久,脚边的积水滩渐渐密集,长靴掠起泥泞,人烟不觉稀疏。寻着红色光标在穷街陋巷间迂回,陈写银停步在一间昏暗陈旧的维修厂门前。
外门紧锁,内场萧条,看着像是座杳无人烟的废弃厂房,但只有她能看见的红色光标在夜空中熠熠生辉。
她沿着外墙往后走,绕了一大圈也没找到入口,镜片外这房屋建筑结构很简单,似乎也没有什么暗道。雨越下越大,镜片上糊了一层薄薄的水雾,她渐渐失去耐心,直接翻身上了围栏。
靴子“啪嗒”一声踏入泥泞,她一路穿过空地,径直朝着光标的方向走去。走到近处,终于有了人迹——维修间门边的金属垃圾堆后面,杂乱倒着一些酒瓶和食物垃圾,门缝里透出一丝光亮。
她走到推拉门前,顺着那道缝隙望进去,一眼便看见,白荧荧的工作灯下,停着熟悉的敞篷坦克。
看着这仿佛从战场退下来的重损车,她莫名觉得亲切——前夜,她虽然没有真的坐在那车上,可她全程一刻也没舍得闭眼,车中人的感受,从极度紧张,呼吸凝滞,到放手一搏,如获新生,她全都体会到了。
这感觉就像……把命交出去,和他一起在死亡边缘走了一遭。
危险却刺激,心有余悸,却不禁回想。
她沉下心,拉开了门。门框发出的金属摩擦声在棚顶下发出空荡回响,却无人被惊动响应。
长靴在地上落下湿印,她缓步朝里走,视线越过车身,落在角落房间虚掩着的门上。
门内一片漆黑,陈写银抬手将门板向里推,外套里有防身武器,但她没有启用的准备。
外间的灯光一点点渗入黑暗,屋内陈设渐渐清晰,陈写银看见满墙工具柜和角落凹陷的躺椅。
突然,力量隔着门板袭来,她下意识松掉抵着门的手,避开瞬间收窄的缝隙,躲闪晃进了屋内,任凭那躲在暗处的人轻易将她堵入墙角。
门砰一声重重合上,屋内昏黑混沌。
陈写银感觉到兰祈恒的鼻息掠过自己脸颊,消毒水混着药水味,单横在她身前的左手没用多少力气,想来伤情未愈。
“你怎么会来?”他问,声音疲倦沙哑,没了平时的油腔滑调。
“听说你车坏了。”
“听说?听谁说?”
“药老板。”
“怎么……你们没事还私下联系?”
“我去买药。”
“又买?不说了那药不能多吃么?”
陈写银安静下来,不知有多久,没人关心过她的这些琐事。
或许是她的沉默让对方误读为了厌烦,他又说:“我知道,不关我事,不说了。”
说着,他松开手,垂眼望着她模糊的轮廓:“说吧,找我什么事?”
陈写银试探着,朝前挪了半步,雨衣残存的湿意沁入他的T恤,皮肤传来一阵冰凉。
他没避开。
她问:“你右手怎么了?”
“断了,又接好了。”
“怎么断的?”
“开车不当心,出了点小事故。”
“看你这车……这胳膊……”她用微凉的手背抚过那简易包扎的手臂,“事故不小吧?”
他干笑,故作轻佻道:“观察够仔细的,这都被你发现了。”
他不知道的是,其实她清楚他每一处伤口的位置。
他追问:“上回一知道见我违法,跑那么快,现在不怕了?”
睫毛在黑暗中暗自轻颤,她悄然仰起头:“就把我当陌生人吧,只今晚,行吗?”
耳边的呼吸重了一拍:“……我定力很差的。”
他抬起左手,摘掉了她的眼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