热心肠路人
(一)
“老板……饶命……”后座传来孱弱的哀求,听起来,被扼住咽喉的语境现在还留有余韵。
陈写银微调后视镜,望着镜子里扭曲在后座的兰祈恒,联想到他刚到场时对金牙点头哈腰那模样,评论道:“扮猪吃老虎。”
人是冲动之下接到了,可现在去哪儿成了问题。她不可能明目张胆挂着自己的车牌,带着一个可能为她带来牢狱之灾的缓刑犯回到满是监控的城里。出门时太着急了,她仅剩的理智只迫使自己带上了家里的急救箱。
车又在公路上开了好一阵,再往前灯光明显明亮了起来,这意味着人车的数量都会上升,目击者也会更多,后面的人又时不时发出痛苦的哼唧声,不能再往回开了。她心一横,拐下大道,车尾在胡杨间扬起阵阵黄沙。
星野之下,亮起灯盏。
陈写银把车座压倒,打开后箱盖撑起天幕和挡风帘,挂上营地灯,如此车内空间被拓展开,便成了一个营帐。随车配置的野营装备落灰了许久,现在终于派上了用场。只是她很久没保养,车里的各项能源储备不高,必须省着用。
用急救箱里的家用扫描仪照了兰祈恒全身,确认没有脏器破裂的问题。陈写银又撕开他的衣服,不由蹙眉,大小伤口遍身都是。她扫雷般一道道检查、上药、包扎,接上他脱臼的胳膊,处理完肉眼可见的伤口,再直起腰时,眼前一阵发黑。
接着,他开始发高烧。她捏着他的嘴给他塞药,触到他发烫的皮肤时,她突然觉得胸闷,哪怕只是看着他昏迷中痛苦的表情,她都觉得难过。很奇怪,她自己发病得死去活来时都没有这种感觉。她试探着低下头,额头抵着他的额头,自己冰凉的皮肤也渐渐有了暖意。她试着去感受过往被遗忘的种种,她想,以前自己一定非常重视他吧。
压倒一切的疲惫涌来,她没有力气多想,抱着胳膊蜷在车窗下,合上了眼,车内的空气和她一起静止下来,营帐内一时安寂。半梦半醒间,兰祈恒那边又开始不安分,嘴里断断续续地念叨着什么。陈写银合着眼睛,条件反射般抬手摸到止痛片,撑着车座起身,探身过去想给他喂药。这时,她听见:
“我想你……宝贝儿……”
呓语蓦然清晰,心口像是突一声钻了个洞,里头被凉风填满。
原来,时过境迁,他心里头早就有别人了。
该死,相忘这么长时间,他一个罪犯都早就往前走了,可她一个吃喝不愁的中产还没有自己的宝贝,居然输在这儿了。
哦,现在她还意识到,如果这样的比赛不是第一回举办,他也不是第一次参赛获胜,那她的资产总量可能也比不上他的了。这样一想,她活得真失败,自认为推动了软体机器人的革新又如何,没有她,技术一样会进步,不管做技术的人是谁,她只是螺丝钉,不是造物主。
对产业一知半解,离理想遥遥无期,零星专利都是公司的,钱也没赚够,她甚至没有底气离岗养病,事业成功的泡沫一触即碎。如此推演很快就能得出结论——这么多年,她一事无成。
路在哪儿呢?她起身向外爬,将防风帘拉开一道缝隙,恰露出半隐在铅云后的红月。
“最近,总有种暗无天日的感觉,看不见未来,脚下凭空多了一滩沼泽,在里面越陷越深。”她坐在后箱边缘,头倚着车框,脚垂在月光下。长久以来唯一排解出口的感慨,是对月亮说的。
破晓前,她决定启程回去上班。
(二)
醒来时,扑鼻而来一股消毒水味,浑身疼得像要散架。兰祈恒睁开眼,龇牙咧嘴地支起上身,周围冻得像冰库,他连件上衣都没有,皮肤浸泡在低温下,不由地打了个冷颤。他应该是躺了一段时间了,冻麻了,伤口倒没那么疼。右胳膊被捆在身前动弹不得,他缓过神来,第一反应是去摸屁股口袋。
卡片还在,他松了口气,这才朝四下打量。不消一秒,他便有了个大胆的想法,这是一间停尸房——青白色的灯光下,他正躺在一张尸检床上,身后就是一面墙的金属大抽屉。
他对着空房间试探道:“……单戎霞?”
屋顶上的传声器电流刺啦响了一阵,熟悉的声音传来:“你醒啦,伤这么重,昨晚挣了不少吧?”
“哪的事儿啊,”兰祈恒彻底放松下来,“怎么找到我的?”
“有人路过,以为你挂了,就打了收尸队的热线。”
“我车呢?”
“听说成废铁了,还要啊?”
“要啊,修一修能开,”他翻身下床,在四周的工具柜里翻找可穿的衣服,未果,“你人呢?别用那喇叭了,好歹给我找件衣服吧?”
(三)
“早,陈写银部员,今天感觉如何?”
“很好。”陈写银对着通勤监督机器人微笑。
“你的手还好吗?”
陈写银将笑意刻意放大,无奈地挥了挥手,自嘲道:“以后不能轻易尝试做饭了,差点炸了厨房。”
“状态……”机器人沉默了数秒,漫长的缓冲区间,陈写银的五官和那卡顿的面部屏幕一道凝滞着。余光里,周围的通道人来人往,耳边不断传来顺畅的通行声。
“正常。”
屏幕上跳出绿色箭头,陈写银缓步向前,却没有松了口气的感觉。刑罚今天也如愿没有来临,可是……明天呢?她脑中止不住地想象,那屏幕突然跳出红色禁行标志,发出“状态异常”的警报声,安保组冲上来将她摁倒在地……或许等她回过神来,她已经在收容所。
她闷头走进电梯,沮丧至极。电梯门将闭未闭时,一只手突然伸了进来。
“滴——警告:请勿实施干扰电梯运行之危险行为。”机械警告声中,陈写银抬头,潘希焰的面孔印入眼帘。
“潘教授?”她第一反应是渊穆实验室在地下,跟机器人研发部是相反方向。
“早。”潘希焰似乎察觉到她的疑惑并对此早有预料,背对着她解释道,“我找你们部长。”
“早,”陈写银点头,注意到潘希焰手里的文件,“这是……我的评估结果吗?”
“嗯,贵部的晋升素质评估报告,上一次我乘电梯上来,还是都甫升部长的时候,”潘希焰陈过头莫名地朝她笑,“时间过的真快。”
“这样……”陈写银暗想潘希焰这话与笑容的含义,她不确定自己该不该顺着对方的话头打探评估结果。
“我知道你很好奇,不瞒你说,你的报告……有瑕疵。根据我得到的消息,其他环节已经落定,只差我这份迟到的报告。”
“是……因为我去旅游的那些记忆吗?”
“是,也不是。”
潘希焰此刻的神情和语调让陈写银有一种莫名的熟悉感,颇像曾经某合作单位负责人暗示回扣时的表现,对于主要问题回答得似是而非,像是要刻意保密,可话里话外都在暗示她向下追问。
想找到出路,她不得不问:“您的意思是?”
“我有一个研究项目,需要像你这样的研究对象,你应该明白,为了技术的进步,我愿意付出任何代价,我想……我们是同类人,你应该明白我的意思。”潘希焰转过身望着她,眼里透着沉淀后内敛的狂热。
陈写银说不出话来。
“但我不能冒着这巨大的职业风险,去帮助一个不合格的研究对象。”
陈写银当即反应过来……在不知情者耳中,潘希焰这话说的隐晦,或许叫人云里雾里,但在她听来,这明显是要她承认自己是银海症候群患者,来证明自己有成为研究对象的资格。而这……是潘希焰帮她摁下异常报告的条件。原来,上一次面对逼问时她的矢口否认,并没有打消潘希焰的怀疑,甚至可能加重了自己的嫌疑。
看这局面……一句“我是”,她就能成功升任副部长,只差这临门一脚。时空被拉扯着,与潘希焰对视的几秒钟里,陈写银几乎要说出这两个字。
可这时,她脑中蓦然响起二〇八八那古怪的后台录音中,主人公说的:“一开始出现症状的时候,我不该告诉任何人的。”
“抱歉,潘教授,我不明白您的意思。”
电梯到站,潘希焰的干笑中现出一丝不快,像是为陈写银不识相的装傻充愣感到可悲。
“多好的机会,只是你一句话的事。”
陈写银一言不发地跟着她走出了电梯,二人在转角处分道扬镳。
眼看着潘希焰走进都甫办公室,陈写银扭过头,笑容尽失。可刚走到办公桌五米远,见李阑遇一早给她准备好了咖啡,正笑眯眯地倚在她桌边等着,她不得不重新摆上笑脸。
“师姐……今天下午的就职仪式,你准备好了吗?”
陈写银对她挤了个笑容,无谓地垂头收拾着本就整洁有序的桌面:“或许……过会儿就会有取消的通知了。”
李阑遇觉察到这话里的古怪:“怎么?你听见什么小道消息了?是评估出了问题?”
陈写银只摇了摇头,打开屏幕毫无头绪地翻看着日程表。李阑遇仍留在她桌边,不安道:“怎么会这样啊?潘教授有说问题出在哪儿么?”
谢至筠的声音幽幽飘来:“关你什么事?晋升失败说明资历不够,很正常的事。”
“你干嘛这么说话……我……”
气氛一时尴尬,陈写银赶紧打圆场:“哎呀,没事了,以后继续努力就行了,评估的时候我确实没表现好,是我自己的问题。”
李阑遇回了座位,陈写银无谓地滑着屏幕,眼睛盯着消息中心,潘希焰已经进都甫办公室有一阵了,这事情早晚会有结果。
她怎么也没想过,在自己任职仪式这天上午,她坐在办公桌前耐心等待的,不是加冕的辉煌时刻,而是任职仪式取消的通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