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座上宾
(一)
“您好,请问弼马温在哪里?”
胡医生从药柜间循声望去,来人是张生面孔,说不出来哪里古怪,但就是不像会出现在这里的人,说得离奇些,他甚至有些……不像人。但这男人长得就是一副人样,表情啦、身体啦、声音啦,确实是个人。
“啊?弼马温?”胡医生一时没想明白,只顾着赶紧锁上药柜,将那人挤出药柜间的空隙,保护自己的领地。对方微妙而难以具言的奇怪,让他忍不住老想盯着看。
“对,弼马温。”像是确认了自己的用词正确,那怪人郑重复述一遍。
胡医生打量着来人的意图,随口道:“找他有事?”
“朋友有东西落他那儿了,之前一直没工夫来取。”这说辞熟练得有些刻意了。
胡医生显然不信这说法,把他一路逼到了药店门口:“那您那位朋友直接联系他不就行了?”
“他们后来闹得不太愉快,不便联络。”
这话一定程度上勾起了胡医生的兴趣:“哦?怎么个不愉快法?”
男人似乎有些迟疑,侧头盯着他,胡医生莫名觉得这并非不知如何回话的窘迫,而是压根听不懂他问话的疑惑。
这是什么毛病?痴呆?
那怪人像是想起了什么,突然道:“止痛药,最贵的,两倍的量。”
提到这里,胡医生心下顿时了然了,这最贵的止痛药很少开张,除了那位肆无忌惮叫管理员“弼马温”的姑娘,还有几个人会买?
摸清了背后的人,胡医生也收敛了戏谑,颇有些遗憾地告诉眼前的陌生人(搞不好是那位姑娘的新欢):“他卸任啦,不在这儿干了,我也不确定他去哪儿了,不过,夜里十二点之后去海边找,要是碰上一辆巨豪华的军绿色房车,一准儿是他的。那生活,美滋滋啊……”
(二)
极目远处,霞光万道,紫红色天际线与碧蓝海湾渐渐相融,夕阳洒落在琉璃般璀璨的海面上,彩色船帆之间盘旋着归岸的海鸟。
海潮翻涌,鸥鸣遥起,晚风拂过棕榈树。
“单富墨吧就“并没有见过这样的美景,正看得出神,想与人分享,扭过头,旁边的人却没有望向那如梦如幻的黄昏汪洋,而是背身面朝着层层叠叠的楼宇与半明半晦的错落灯火。
他顺着她的方向望过去,数不尽的建筑中,最显眼的楼厦似乎是一座极高的中轴建筑,很高怂,很雄伟,但不过是一座与这座城市其他的建筑没有本质区别的房子,他不明白这建筑有什么特别之处,值得她如此良久的沉默凝望,他便问:“鸽子,你在看什么?”
陈写银将面孔隐没在帽檐的阴影中,他看不清她的表情,无法据此判读她的情绪,只是觉得她身上没有任何积极情绪的流露。
“没什么。”她收回视线,垂下脑袋,把手插进口袋,热气在空中化作一缕白雾飘散。
他突然将掌心摊开在她面前。
陈写银疑惑:“什么?”
他回答道:“我可以捂上眼睛,这样你就能转过来看那里,很美。”
服从与抚慰,是写在二〇八八程序中的原则。冥冥中或许注定,她创造了二〇八八,而无数台二〇八八中的一台,阴差阳错来到这一时刻,服从并抚慰了已然失格的她。四舍五入,人的确有跨越时空抚慰自己的能力。
她从口袋里拿出一副旧眼罩(在单戎霞床头柜里发现的),余光确认他自己老实戴上了,才慢慢转过身来。
距离午夜十二点还有很久,药老板口中的豪华房车还没出现,今夜也未必会出现。她不必费神去找,后颈的监管装置就是最灵敏的探测仪。
只要他出现,痛苦就会警醒她。
“鸽子,我们在等什么?弼马温吗?”
陈写银没有回答他,兀自枕着胳膊侧躺下来,看着眼前画面翻倒了九十度,沙滩在右边,海洋在中间,天空在左边。
从侧躺的视角望过去,冰淇淋车倒栽在沙滩上,萧条而偏僻的海水浴场游客鲜至,艳阳暴晒着空旷海岸,热浪朝两侧波舞。
陈写银枕着胳膊躺在那漫漫沙滩边缘小的可怜的树荫下,翻了个身,把叶片盖在脑袋上,透过叶片缝隙盯着通往海水浴场必经的小径。
耳边开始有了海鸥和海水翻涌的声响,越来越清晰,这说明通信设备另一端正在靠近这里。
她赶紧起身躲到树后头,从口袋里掏出一面小镜子,理了理自己的头发,以及……长T恤下比基尼的绑带。她把镜子朝左挪了挪,观察镜子折射的画面,直到那熟悉的身影从坡下面露出脑袋、肩膀,一步步朝这儿走过来。
他两手各抱着一块冲浪板,身上还挎着巨大的保温箱和背包,走得很快,边走边朝四下张望,有些着急的模样。
“你在哪儿呢?”他问。
镜子里,他恰巧望向这里,她赶紧收了镜子,侧身严实缩在树后面,躲藏得很敏捷,应该不至于暴露。
他又说:“还没到?五点前不是要回家吗?”
她不禁回嘴道:“还好意思提这个?迟到十分钟的可不是我。”
“遇到个检查卡口,绕路耽误了,对不起,我没想到你会提前半个小时到。”
“我只是想多晒会儿太阳……”
“嗯,肯定不可能是为了早点见面,”他戏谑拖长了语调,沉默片刻,又突然认真道,“你长高了。”
陈写银转过身,见他大包小包、满头是汗地站在烈日底下定神望着她,一整个学期没见,久别重逢的喜悦化作心头一瞬涌动。
她踏着松软的沙子朝他飞奔过去,临到面前,脸一热,冲动戛然,她还是犯怂停了步。
不料,她跑过来的这眨眼工夫,他手里的东西已经扔了一地。此刻他的手臂半张在空中,脸上瞬间落空的惊喜余韵未消。
二人面面相觑,海浪翻涌舒卷,回想起来,这一刻的心跳,竟一点也不比之后那些真切拥抱的时刻来得慢。
“鸽子,你在想什么?”
二〇八八的声音将陈写银拉回现实。她在想,这些保不齐会涌入她跑马灯的段落,曾如此绚烂夺目,足够让身后的城市灯火黯然失色。
可若以苦痛为结局,这一切都还值得吗?
她侧望着海面,却只说:“我在想……人造海里的鱼和天然海里的鱼想的事情是不是一样。”
“单富墨吧就”疑惑地偏了偏脑袋,隔着眼罩,他看见鸽子模糊的轮廓在原地一动不动躺了许久,一直到灯光与黑夜交接,月现星绽。
她突然捂着后颈蜷作一团,鞋侧紧蹭着岩石,发出迟缓而痛苦的摩擦声。
他不敢摘下眼罩,只俯身问:“鸽子,你还好吗?”
她闷声挣扎了一会儿,半晌,似乎是适应了那无人可说的痛感,她撑着石头踉跄站了起来。
“把眼罩摘了吧,看见那辆车了吗?”她指向不远处靠边停下的一辆庞然大物,“麻烦你把车主引开,五分钟就好。”
“引开?”他顺着鸽子手指的方向望过去,那军绿色巨型房车尾部悬挂着摩托车,顶上架着皮划艇和冲浪板,车主……想必就是弼马温,打开了车门,纵身跳下驾驶舱,从路边的补给站抽出了几条管子接在车身底部。
“你就说,你的皮划艇出现了一些问题,想请他过去帮忙看看。”
“可是我没有皮划艇啊?”
“没关系,只要他觉得你有就可以了,然后带他往海边走,”她又指了指远处的皮划艇集散中心,“就那儿,有很多皮划艇的地方,看见了吗?”
“如果他不觉得我有皮划艇,或者发现我确实没有皮划艇呢?”
陈写银端详着他那天真无邪的神态,笃定道:“他会相信的,就算途中他察觉不对劲折返回来,也已经来不及了,你带着他走得越远越好。”
“鸽子,等做完这件事,就可以去找尊敬的姐姐了吗?”
“当然。”
“单富墨吧就”对她的言论陷入了思考,虽然没有得出什么清楚的结论,但还是在她的催促下照办了。
看着他远去的背影,陈写银意识到二〇八八的设计还是有很大的漏洞——在没有专门设置密码权限的情况下,只要是个人,花言巧语几句就能将其拐走,就相当于一台未设密码的电脑,任人使用。并且,本着服从与抚慰的原则,二〇八八基本上不会对人类说不,几乎是教唆犯的福音……这是多么大的隐患。
虽然二〇八八的前景已经与她无关,但她还是不由得为此担忧。思考间,“单富墨吧就”已经走到了兰祈恒面前,二人交谈起来,步伐缓慢地朝着陈写银预设的方向一道走过去,而陈写银也匍匐着绕向房车的另一面。
车辆在补给能源,车门自动上了锁。但这毕竟是辆新车,又停在这全城治安最良好的地区,外头清风徐徐,没可能一点缝隙都不留。陈写银定神,暗自数秒,绕到车尾攀着挂梯爬上了车顶。
果然,天窗是开着的。
车里果然如药老板所说的豪华,也见着了之前在涅盾商厦顶楼看见的部分野外求生工具,不过她无心欣赏怀旧,时间有限,目标明确,她直奔车尾的卧室。
“你口袋里东西也太多了吧?”
看着兰祈恒从裤子上上下下的口袋里一把一把地掏出东西来摊在桌上,她不由感慨。眼前的桌面瞬间被铺满,乍一眼看过去,有军刀、点火器、巧克力、伸缩螺丝刀组、头戴灯、笔记本、便携电源……
“这些东西随身带着,真的用得上吗?”
他理所当然道:“当然,等急着用却没带的时候就晚了。”
“哎?”她在那一大堆杂物间找到一块眼熟的东西,“这个你也随身带着?”
他瞥了眼那纪念币,干咳一声,掩饰道:“哦,忘了什么时候放口袋里的。”
说着,他又从口袋里拿出了证件和银行卡丢在桌上。
陈写银拿起他的证件端详着,据他自己说这是一张□□,但上面的照片货真价实,里头的人看起来十分青涩,估计是成年前后拍的照片,满脸愤世嫉俗的不屑。
她模仿着那斜睨镜头的神情,好奇问道:“这么重要的东西都随便塞在口袋里,不怕丢了吗?”
他红着脸飞速从她手里抽回了证件,解释道:“这我就不同意了,怎么是随便塞在口袋里呢?分明是郑重摆在口袋里,这可是一般人想不到的,放贵重物品最安全的地方!”
“为什么?如果真的是贵重物品,放在保险柜里不安全吗?”
“当然不安全啊,你说你要是个贼,入室行窃,是不是直奔保险柜?”
“嗯……有点道理,所以呢?”
“世界上没有打不开的保险柜,所以只要贼够高明,保险柜就是最危险的地方。”
“所以你直接放在衣服口袋里?”
“不,是裤子口袋,”他嘚瑟道,“细心的贼没准会去摸一遍外套口袋,但你设身处地想想,正常的贼会去摸裤子口袋么?”
“听起来还真是……”
他以为她要夸他脑回路清奇,已经做好了挨夸的准备,可她接着笑说:“荒谬。”
时过境迁,当陈写银站在房车深处那堆成山的衣服面前时,她依旧觉得自己当时的看法很正确。她耐着性子蹲下来,俯身在脏衣堆里翻找着。
可没过多久,后颈的疼痛骤然加剧。
这痛感比她预想的来得快,看来,二〇八八着实没有骗人这一项出厂设置。
都到了这一步,机不可失。她硬着头皮咬牙忍受着,手飞速穿梭在混乱叠错的裤兜之间摸索,喉间渐渐泛起了血腥味。
车门解锁的瞬间被猛然拉开。
迈上门阶下一刻,眼前所及,出乎兰祈恒意料。他本以为那不知名的入室贼会四处逃窜或干脆与他发生正面冲突,连武器都已装备在手,不料,这戴着兜帽的不速之客正淡定地坐在沙发上,风平浪静。
他抬手打开了车内的照明,一时间,眼前亮堂如昼,而兜帽底下的脸也渐渐清晰。
双方无言对望着,车内空气沉静。
灯亮起前的警戒随之消散,兰祈恒松了口气,转身打开冰箱门,和颜悦色地问她:“要不要喝点什么?”
陈写银扫视那层层叠叠码放的各色酒水,随手点了其中一种。
顺着他关冰柜的手,她在一众花哨的冰箱贴中间,看见了那枚熟悉的纪念币。
“那是什么?”她不该问的。
他递来饮料的手停在半空,扭头去找她提出疑问的东西。他指了指冰箱上的开瓶器:“这个?开瓶器。”
她摇头。
这个方向也没有别的东西了,他便问:“你说这些冰箱贴?”
她没有否认。
“你喜欢哪个?送给你。”
她沉下脸,浑身散发着他读不懂的不悦。
如同在以原始方式做视力测试一般,他挨个指,挨个问:“这个?这个?还是这个?”
当他指到角落的纪念币时,她神色微动。
“你喜欢这个?”他似乎觉得不可思议。
“怎么?不可以吗?”
“也不是,这本来不是个冰箱贴,”他拿下纪念币,翻转过来朝她展示,“前阵子刑满释放才还给我的,我看不是纯金,记不起怎么来的,没地方放,就在后面贴了磁片吸这儿了。”
她沉默地凝视着他,脸色越发苍白,只道:“给我。”
他给得干脆,把纪念币双手奉到她面前,还不忘说:“别说这个了,往后不管什么事儿,需要我帮忙的,开口就是了。”
见她只顾盯着那纪念币,桌上的饮料也没动,他赶紧替她打开瓶盖:“你要是不嫌弃,想什么时候来就什么时候来,不管什么时候,你都是我的座上宾。欠你的人情,我怎么还都不为过。”
她忽然起身,像是完全没在听他说话,强行避开了他递来饮料的手。
“你记着,你欠我的。”她漠然道,也不看他,径直从他眼前钻出了车门。
擦肩而过的瞬间,他察觉到古怪,她的额头、脖颈上,全是细密的汗珠,这样一回想,她从现身开始脸色就异常的差。
是银海症候群发作?不,不像。
他看着陈写银朝远处走去,细想一番,这才晚一步想起,取保候审期间,她脖子里应该是装了监管装置,所以她那天在公寓门口遇到他才会那么痛苦。
这也就意味着,刚才靠近他的这段不长不短的时间里,她不动声色地承受着刺骨的疼痛。
恍然大悟的刹那,他竟觉得心脏一阵抽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