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0 章
双生子住的地方是一栋两层高的洋房,带一个独立的小花园。春末时节,花园里鲜花竞相开放,极目所眺之处,一派生机盎然。
洋房里各式家具皆挑选简朴低调的材质,丝毫不见贵族式的奢华摆设。
家里没有仆人,威尔曼充当“仆人”给婴宁泡了一壶茶。他泡的茶不是中国茶,是德国人惯喝的一种花果茶,用花瓣和果干泡成。
婴宁抿了一口,口感酸酸甜甜。
“屋子里任何地方你都可以去。”
“那我能跟着你去书房吗?”
威尔曼迟疑一下,他不习惯工作时身边有人,但随即想到自己也不是去工作的,他是准备给她修表。最后他说,“随你。”
婴宁就随着他进了书房。
他的书房很大,装修同客厅一样简朴,除去书架上厚厚的书,剩下的就是花瓶里装饰用的花。
刻板印象里的德国人,拥有同一种低调简约的风气——年轻时穿挺括军装,脚后跟轻碰着行礼,严肃的碧蓝眼睛一眨一眨;上了年纪,就蓄上俾斯麦同款胡须,像是大学里顽固不化的老教授,性格单调又无趣。
婴宁凑近花瓶,发现书房里的花都是真花,玫瑰枝甚至仔仔细细除好了刺才插到花瓶里。房子里没有仆人,会做这些的除了双生子们不会再有别人。
“你们洋人都很喜欢花嘛?”
住的地方有花,工作的地方有花,就连泡的茶也都是花瓣。如果不是亲自来做客,婴宁还真看不出来,外表正经刻板的威尔曼还懂插花的艺术。
“难道中国人不喜欢吗?”
“喜欢啊。可中国人里,喜欢花的,不一定喜欢种花,我们宁愿种菜。而洋人呢,喜欢花的,一定要找个花园来种花,反正不可能种蔬菜。”
她端着玻璃茶杯小口抿着,半倚在一个书柜前,身侧是一个空空花瓶,同他对望的乌黑眼睛明亮如珍珠。
她向他展露的腰身曲线漂亮极了。
“你想告诉我什么?”
“我想告诉你,我觉得这里很适合摆一颗油麦菜花。你愿意接受我这个美妙健康绿油油的提议嘛?”
“我拒绝,那太丑了。”
“你可真让中国人心碎。”
她端着茶杯回到书桌前,扭身坐下,又瞧见了威尔曼光洁的下巴。她在脑海里想象他未来留着俾斯麦胡须的样子,还没想象出具体的形象,已经把自己给逗笑了。
她一笑,虎牙就露出来了。
“你笑什么?”威尔曼在书桌前修理她坏掉的那块表——这是他被她打扰的第三次。
第一次是问花,第二次是摆油麦菜花,第三次是她笑成了一朵玫瑰花开的样子。她可真是个过分美丽的姑娘。
婴宁捧着脸坐在他对面,他一眼就窥见了她的虎牙尖得像是某种天真狡猾的小兽。
“我在想象你十年后的样子。你现在二十四岁,十年后就是三十四岁,我以前见过的三十岁往上的洋人们都喜欢留胡子,但我觉得你不适合留胡子。”
听说外国女人把男人的胡须也当成一种审美象征,婴宁目前还欣赏不来。
“你的五官比我从前见过的大部分洋人都要英俊。”
她朝他伸手,纤细的食指与中指并拢,涂着嫣红甲油的白嫩指尖轻挑起他的下巴,黑如珍珠的轻薄眼睛眨动间无声无息地朝向他编织迷宫。
她可真是个过分美丽的姑娘。
越美丽的姑娘越会骗人。
“英俊的外国先生,我想我爱上您了,您愿意摘下我吗?我想成为您床前的一朵花。”
她笑意无邪,美目里流转脉脉情意。
“我的床前不会有花。”
“您会有的。”
她绕过书桌,靠近威尔曼身边,如同天底下所有照顾丈夫的温顺妻子一般替他温柔地解开纽扣。
“您想要什么样的花?一枝洁白的百合?还是一朵带血的玫瑰?”
她在他怀里坐下,双臂搂住他的脖子,仰着一张秀色可餐的脸。威尔曼的手搭在她曲线漂亮的细腰上——一尺七?一尺八?肯定不到两尺。他漫不经心地想,不到两尺的腰简直称得上是瘦弱,可她摸起来软乎乎的。
“你不是百合,也不是玫瑰,你是金丝藤蔓,盘根错节,绞杀树干。”
“那你愿意做那棵树吗?”
“你没有给我选择。”
离开她腰际的那只手,拉住婴宁的手带到眼前。她的手不足他的手掌一半大小,触感细腻冰凉,一定没有干过重活,最起码近三年没有干过。她的参谋将她养得很好,鲜艳如血的深红指甲,是软玉温香里的最致命的匕首,划伤肌肤轻而易举。
“这上面涂了什么?”
“不告诉你。”婴宁甜甜一笑,挣开他的手又搂紧了他的脖子,“你不答应我,我们就一起下地狱。”
她又一次吻上他,唇瓣冰冷如那晚的江轮月华。被冷落在桌子上的破碎怀表,失控指针逆向旋转。
*
清明前夕。
威尔曼在登上江宁轮船的第二天就因为水土不服而引发高烧,在床上躺了一整天。
“104华氏度——”菲尔曼在替他检查体温,“令人惊叹的温度,我记得上次看见这个体温还是在你六岁的时候。”
他记得六岁的威尔曼,是一个体弱多病,会因为小伙伴们的嘲笑而默默哭泣的玻璃娃娃。威尔曼曾经发誓,未来一定要把这群讨厌鬼全部揍趴下——如果他一个人揍不过,就叫菲尔曼和爸爸一起来揍。
那个时候他们还有爸爸。
愿望最后没有实现,因为大部分小伙伴都没有活到成年,而他们的父辈亦不曾从战场归来,威尔曼后来再也不哭了。
“我去再拿些冰袋来。”菲尔曼将融化的冰袋收拾走。收拾完滑稽地发现,他的哥哥酡红脸蛋的样子堪比胭脂。
“难怪以前上军校的时候,大家都喜欢逗你。”
爱脸红的少年最容易被盯上,军校里总有这么一堆性取向不明的人。
威尔曼想翻个白眼给他。
“如果你不希望你唯一的哥哥在异国他乡的游轮上与世长辞,就该立刻给我滚蛋,并用最快的速度带来新的冰袋。”
菲尔曼立刻滚蛋了,但是并没有用最快的速度带来冰袋。
他被“威灵顿的鬼魂”缠上了。
厨房的人告诉他,因为今晚海上钢琴交谊会的缘故,多余的冰袋被送去现场备用,他可以去演出大厅拿。
演出大厅在三层船舱,从厨房过去,最短的路线会经过三层包厢区域。越是靠近大厅,钢琴乐曲流淌的声音也就越激昂。
为了不在包厢门口碰上某些打野的鸳鸯,菲尔曼走的是没有包厢正门,只有包厢窗户的那一侧狭窄小道。小道里没有开灯,只有两侧窗户透出的银色月光与金色灯光相映成趣。
他听出大厅正在演奏的曲目是《威灵顿的胜利》,一首贝多芬创作于1813年的战争交响曲。乐曲创作背景是半岛战争时期,英国威灵顿将军率领联军在维多利亚击溃拿破仑。乐曲创作完毕的两年后,也就是1815年,发生了历史上更为出名的滑铁卢战役,拿破仑被放逐至圣赫勒拿岛直到去世。
威灵顿将军在打败拿破仑的战役中起到决定性关键作用,另一位起到同样作用的人物是普鲁士的布吕歇尔将军。
《威灵顿的胜利》里混杂鼓声和枪炮声伴奏。
隔着遥远大厅的枪炮伴奏与包厢里响起的微弱枪声混在一起,除了恰好在此时路过包厢的菲尔曼以外,不会再有任何人听见。
他在听清枪声的一瞬间就刹住了脚步。静谧的月光无声笼罩走道,他连呼吸都放的很轻,大部分身躯都隐藏在阴影里,明明自己更像个鬼魂,却觉得周围充斥着更多威灵顿的鬼魂。
威灵顿将军是在召唤他面对新世纪的滑铁卢吗?可他是普鲁士的后代,怎么看都应该是布吕歇尔将军出面才更适合。
菲尔曼觉得自己姑且还算是个正直的男人,包厢里的凶手极其歹毒,怕人没死透,补了两枪才结束罪恶。他会从哪里出来?菲尔曼听见脚步声靠近墙根,上方一扇窗户漏光。
他想到一个中国人的成语:守株待兔。
他可以完整逮到这只凶手兔子。
包厢内:
婴宁拉上左肩被扒了一半的衣领,蝶骨上水银褪尽的蝴蝶栩栩如生。在她身后的地板上,躺着一个肢体抽搐的年轻男人,瞳孔放大是濒死象征,他残留的意识,清楚记起这面容冷漠的□□女人是如何哀求着他收留她的。
她说她的父母把她卖给窑子,她不愿意流落风尘,就自己逃出来,想央求他带她私奔。不管是去日本还是留在上海,她都跟着他,一辈子无怨无悔。
他第一次吻上她后背美艳的蝴蝶就是在今晚。
前一秒还在耳鬓厮磨,下一秒汞毒扩散全身。一个月以来,她对他的精心照料,他死到临头依旧历历在目。
婴宁听着大厅传来的钢琴声,细数过旋律,精准无误地在枪炮伴奏之中利落补上两枪。汩汩鲜血从尸体枪洞里流淌,她与她短暂交往过一个月的爱人天人永隔。她为他开了三枪,一枪在胸口,两枪补刀在脑袋——要不是□□临时坏了,也不至于要靠钢琴掩人耳目。
包厢正门人多眼杂,她并不想引起多余注意,把离开的途径锁定在窗户。窗户后面有一条无灯的狭窄过道,是给三层船舱紧急逃生用的,平常不会有人经过。
她爬了上去,为了不在窗户边留下脚印,甚至是光着脚提鞋上去的。她没有意识到黑暗里有人隐藏,在她弯腰穿鞋的时候,她任何声音都没听见,起身之时,身后却堵上了一层高大阴影——她从墙上突兀变化的月影里发现,同一时间,她的后腰被抵上了另一个冷冰冰的枪口。
“小白兔在这里做什么呢?”
富含磁性的男人嗓音附在她的耳边,她几乎能感觉到他呼吸间喷洒的热气,一徐一缓,在她心上敲响长鸣的三字警钟:有同党。
她的身体比大脑反应更快,一个肘击往后试图拉开距离,男人的动作比她还快,灵活巧妙地运用一只手扭住她的臂膀朝墙压去,上过膛的枪口从腰际上移至后脑。
威灵顿的鬼魂是个姑娘。
菲尔曼的兴致逐渐升起,“你是女孩子?为什么要杀里面的人?你跟他有仇吗?”
他逼近她,借着隐约月光,忽然看清了她的半张脸蛋,眉眼似乎熟悉,“等等,你是——”
他的力气突然松懈了,仿佛是害怕弄伤她。婴宁不明白为什么,但她抓到空当就不会放过,铆足了全身力气撞开他。
过道里宽度有限,男人撞上墙壁,凭借良好的夜视能力,在半明半暗的光线里看清了她的五官,雷击似的意外见面令他怔住不做反抗,婴宁却拔了发上尖簪欲往他心口刺去。
她是真的想杀他。
菲尔曼拿枪挡开,不料砰的一声枪械直接走火。哪怕最后一刻他努力偏离了几寸,还是打到了她肩下的位置。
大厅的演奏恰好停止,包厢区域或许有人听见枪声,或许没人听见枪声。不管听没听见,继续待在这里,情况只可能一发不可收。
婴宁放弃灭口,直接逃跑,都没机会看清这个“同党”长什么样子。她跑得太快,菲尔曼追出去的时候,直直对上一堆闻枪声赶来的众人。
他预料到这回他可能得变成嫌疑犯了。
——变成嫌疑犯也没关系,他找到他的宁芙就等于斩获了滑铁卢全胜战役。
婴宁不能朝有灯光存在的地方逃去。
上船之前关玉山给她看过轮船设计图,如果她想避开灯光回到自己房间,必须穿过甲板。夜晚的甲板,即使没有灯光,也会有人专门跑出来晒月光。
菲尔曼走火的那一枪引来普通人的注意,也引来了真正的同党注意。他们在包厢里发现尸体,立刻就从四面八方展开追捕。婴宁分不清身后紧追着不放的纷乱脚步属于搜捕船员还是属于欲杀她灭口的同伙。
她捕捉到甲板上一抹黑影,直直撞入了他滚烫如火的怀抱。高烧到有点糊涂的威尔曼想在甲板上乘凉,猝不及防就被一颗冰凉腥甜的人形炮弹撞了个满怀,握在手里的怀表也被她撞掉。
她身上的冰凉温度让他很舒服。
她抵在他脖子的冰凉发簪让他不太舒服。
“帮我。”
“嗯——?”
他没有抗拒的力气,任由她在月下吻他,她身后夜色掩盖,身前鲜血滚烫,遗落地面的倒转怀表与绿宝石耳环满载银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