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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2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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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瞻洛静了一刻,才道:“把茶水拿来,就这样喝罢,你也少说几句。”

“七娘仔细凉了脾胃。”灵宝也无法,只得斟茶递过,叹了口气。

程瞻洛将冷茶含在嘴里,暖热了才慢慢咽下:“哪里就这样娇气了?你往后也闭紧嘴,左右在家的日子没多久了,少生事。”

程瞻洛边咽下茶水,脑子里还在转着庄节度府上的事。

这些事半是她在程府听来的,剩下大半都是阿耶还在时对她说的。阿耶还在时,喝了酒就爱念叨天下大势,他又不能把满腔的醉话倾泻给池旁垂柳、园里芭蕉,只能统统讲给程瞻洛听。

而提起天下大势,就绕不开庄戎。

庄戎是现今大齐唯一能与胡人兵马抗衡的武将,民间甚至私下管庄戎叫大齐的擎天一柱,救世战神。

十三年前胡人破长安,大齐只得迁都洛阳,十一年前,胡人又破洛阳,大举南侵。三年前,胡人试图过江,幸得长江天险,庄戎又率众奋力搏杀,一箭射死胡人单于,大破其士气。大齐的疆域退至长江以南,此后隔江而治的局面就此铺开,大齐与胡人隔着长江彼此僵持,却都拿对方毫无办法。

大齐并非没有想打回北方的有识之士,也并非没有兵马粮草,只是如今皇室势弱,世家并起,谁的心里都有一把小算盘。世家之间达不成统一,几次北伐规划都只是纸上谈兵罢了。

当今皇室……不提也罢。

庄戎是在这一堆烂摊子里,唯一能/打/胜仗的人,他不仅能胜,还连续打了十多年胜仗,打得江对面的胡人提起他就叫爷爷。大齐内部纷乱多年,世家彼此倾轧,但还能和胡人隔江而治,十分中有七八分是庄戎的功劳。

是以不管哪家士族,都对庄戎保持了十足的友好和敬意。这等强人,拉拢都来不及,万万不能得罪。庄戎却深谙君子群而不党,小人党而不群的道理,坚决不在党争中站队,只管忠君打仗,越是这样,就越没人敢动他。

阿耶每每说到此处,都要激动地一击案:“胡人还在江对岸虎视眈眈,那群衣冠禽兽就开始争南方这一亩三分地了。鼠目寸光!若说能拿回咱们在北边土地的将领,也就只有庄节度了。”

“七娘快别想了,越想越入神。”灵宝唯恐程瞻洛多想伤心,引她看桌上,木盒里几只珠钗、一根梅花金簪,一根翠玉柳形簪,还有些华胜耳珰,边上放着两件裙裳。房间空荡而素简,墙上柜格都摆不满,唯独盒子里的首饰宝光璀璨,照得雪洞般的四壁莹莹生光。

程瞻洛抿嘴轻笑一下:“小守财奴,看着开心了?”

“那当然了,难得赏些好东西,平常只会赏咱们成堆的绣活,说要沉心养性子,哼。”

程家女儿都有一双识货的眼睛,刘氏在外要做个标准嫡母,读书功课上便不肯松懈,女儿家要学的琴棋书画、女红装扮也是请了宫中女官教的。刘氏不缺钱,不屑在这点地方亏待她们,女儿们们个个走出去也被赞一句程家女儿好风仪。

但上课品鉴接触的都是上好的东西,回了房各自私下用的就天差地别了。六娘有刘氏私库补贴,日常穿的用的都好些。至于其余人,刘氏则不许她们在家着意打扮,说是会移了性情,只拘着她们日日在家绣花做功课。

正是大好年华的姑娘家,哪有不爱美的,灵宝眼睛都粘在上头,摸了摸细腻的瓷瓶:“连瓶子都是邢瓷呢。”

刘氏是下了本了,务必要庄夫人对程瞻洛满意,好叫她顺顺当当嫁过去,避免横生枝节。

程瞻洛心知肚明,却只笑:“所以也有好处,对不对?”

灵宝讷讷看程瞻洛,怎么也说不出好来。

“想不开也没有办法,”程瞻洛道,“哭也是无用。与其哭哭啼啼被逼着嫁,不如想开些,焉知前头没有转机呢?就譬如我嫁过去,就不会再被框在程家这四方屋檐下,不必被拘着成日里做绣活,说不得便有新的天地。”

灵宝:“大伙都在私下传,庄节度的大公子怕是凶多吉少……乍然显贵的武将家中没根没基的,若是嫁过去丈夫便没了,跟着夫家颠沛流离不说,指不定还要受欺负。七娘,要不你也装病吧?”

“傻丫头,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我没有父母,养在二伯父二伯母处,婚事就全由二伯父二伯母做主,装病拖得了一时,可那就是与他们作对,”程瞻洛道,“再说,避过了这一个,谁知道下一个是什么样?二伯母把之前的庶女们都嫁到哪去了?”

刘氏对程瞻洛是敷衍,对其他庶女就是明晃晃的不喜,之前的四娘五娘一个当了填房,过门就是三个孩子,另一个远嫁给侯门庶子,据说丈夫好酒、嗜赌,还打人。

程达只看重女婿的门第能否对自己的仕途有助力,这些细枝末节的事妻子不提,他自然懒得考虑。

灵宝当然记得。

她恍然意识到,其实程瞻洛并没有选择。

程瞻洛只是笑意微微:“再坏能坏到哪去呢,到底是节度府,不是龙潭虎穴,又不吃人。我好好的嫁过去,哭顶什么用,不管上天给我什么命,我都要好好的过。”

她不知是说给灵宝听,还是说给自己听。

不过几句话,灵宝被哄好了,欢天喜地去跑腿。程瞻洛目送她出去,阖上门,肩膀不断轻颤。

她也才十一岁,谁能不怕?但怕有什么用?

阿耶还在时,便常趁着酒意同她讲,两军对垒,敢死队在先,瞧着是必死的。但若是冲在最前,瞧着凶险,一路冲杀出去往往能活下来,若是胆气弱些躲在后头,敌军一包夹,就是必死无疑。

“泱泱啊,”阿耶悠悠地说,“你记着,若是真到了绝境,也不能先弱了气势,我的女儿,要有点胆气。”

程瞻洛给自己打湿了一张帕子,良久才转回身,将巾子覆上湿漉漉的脸。

她流了那样多眼泪,却一声也没出。

转天程瞻洛被刘氏特意叫去,由专门的礼仪姑姑看着演练一遍如何行、如何坐,要行礼如仪、对答如流,连庄夫人可能会问的问题都预先想好,一一教了答案。

翌日,庄夫人过府。

程瞻洛立在屏风后,绞着袖子,片刻后猛然反应过来今日衣料贵重,赶紧撒开手,抚平了衣袖又去绕手中丝帕。屏风外,刘氏和庄夫人寒暄几句,刘氏便叫出她来:“我家中几个女儿早听说庄夫人巾帼英豪,仰慕得紧,听说您来了,都说要见见呢。”

程瞻洛脊背登时绷直,只觉得耳坠摇晃,勾得发丝发痒,但此时已没有时间整理,只得转出屏风俯身行礼。身后八娘九娘也跟着出来拜见。

庄夫人看着屏风后转出一个少女、两个女孩儿。为首少女一身嫩柳色的襦裙,腰中一对白玉环,丝绦飘飘,腰肢纤细,身量颀长。头上脸上首饰不多,但都是精品,耳坠的翠色浓得似欲滴下来,更衬得脸孔白净,眼波如水。

眼神干净,大方朴素。庄夫人过了一眼,便笑着叫起。

程瞻洛依言抬头,脖颈不动,端庄立着,缓缓望了一眼庄夫人。

出乎意料的,庄夫人是位飒爽夫人,精神很足,一双眸子寒星也似,清亮而锐利,直直望过去,叫人心底一定。她打扮干练,为人也利落,和刘氏交谈自如,一点也看不出她还有一个在前线的儿子生死不知。

刘氏热络地笑着介绍:“还有一位六娘病了,这是七娘、八娘和九娘。”

“好姑娘,来。”庄夫人对她们招招手,递上见面礼,三人都是一色的荷包,里头装着小巧的金银锞子。

“夫人太多礼了。”刘氏连连称谢。

庄夫人一笑:“我家中三个混小子,没个闺女,因此见到别人家的灵巧闺女就稀罕。”

刘氏掩口而笑,两人又说几句,各自入席。这次庄夫人名义上是应刘氏相请来品茶,自有人取来各类茶具,分类摆好。刘氏便说两家亲厚,不必侍女烹茶,不如叫女儿们献丑。

程瞻洛坐在一旁,将一瓮去年储下的雪水注入紫砂壶中。红泥炉点着小火,直到水面沸如鱼目,方执瓢将第一道水来洗茶具。这类功课都是自小练习,她动作如行云流水,八娘九娘两个在她身边帮手,很是赏心悦目。

锅边水沸如连珠,这便是烹茶用的水了,八娘捧上茶末,九娘端着牛乳,两人皆屏息,看程瞻洛不紧不慢,掐着火候。将茶汤注入杯中后,再以牛乳点出两枝梅花,香气袅袅,茶汤上的画雾蒙蒙的,却极有神韵。

茶具是成套的越窑青瓷,映得茶汤颜色动人。

程瞻洛带着八娘九娘端上茶杯,刘氏将她揽过去:“这孩子从小就是家中极宝爱的,虽是三房所出嫡女,但养在我膝下,不瞒夫人说,真是跟亲生的一样。”

刘氏笑意盎然,和平日高坐正堂的那位夫人全然不一样,她搭住程瞻洛的臂抬头看她,做得极是自然,仿佛这女孩真是她千娇万宠长大的一般。

程瞻洛也带着克制的笑意回望刘氏,略看了一眼就恭敬地收回目光,倒还记得不露出神色。

“这孩子,”刘氏亲热地拍了拍她,对庄夫人道,“别的都好,就是怕羞了些。”

庄夫人笑道:“可别羞,这茶汤真好。”

刘氏笑语不断,眼中神色却黑沉得看不清。庄夫人笑意微微,话语不多,只眸中的神色温和而坦荡。被这样温和地看着,程瞻洛不由得挑起一点唇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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