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小兰花望着眼前郁郁葱葱的山林草地，三万年的时光，让这里面目全非，甚至称不上是废墟，也不会想到，这里曾经住过息兰一族。
她其实来过。
在她知道身世的那天晚上，在她哭得无法自已的时候，东方青苍一直在安慰她，又记得她之前想找到自己的真身，便带着她来到了这里。
来到这个曾经的家。
那天的夜空很清澈，明月高挂，成了黑夜里最亮的光。可家的一切痕迹都消失殆尽了，仿佛这里从来没有过人烟，她的身世也不存在。
她的家，已经不在这里了。
“小兰花，这是息兰被灭族后残留的废墟。学过史书应该知道，三万年前的大战中，息兰一族正是被月族屠戮殆尽。这片废墟，浸透了息兰一族的鲜血。”
“小兰花，你的名字，叫息芸，你的真实身份是息山神女。月族是你的仇人，你的父母、你的族人全部死于月族之手。”
长珩一直留意看着小兰花的脸色，她的神情实在太平静了，平静得不像是重归故里的游子，更不像是一朝得知身世的浪子，仿佛息山对她来说，毫无意义。“就算这样，小兰花，你也要忘却家仇，站到月族那边吗？”
“息兰灭族与月族无关。”在知道身世真相之后，小兰花就有去了解过。她记得水云天的史书，但也记得史书里描绘的东方青苍和月族形象，更加记得苍盐海上下对战争的态度以及他们对息兰一族的尊重。“战争就是这样，会死很多人，灭族的事情也一直在发生，仇恨永远都不会停止，可痛苦的，往往都是留下来想要好好活着的人。”
“小兰花，你怎么还不明白，你的父母你的族人，虽然你还不认识他们、不记得他们，但当年都是因为保护你而死的。”
“长珩仙君，我是小兰花，不是息山神女，就好像你在鹿城，你是萧润不是长珩，长珩的一切，萧润并不需要背负，因为根本不是同一人。”
“小兰花！”长珩不敢相信小兰花竟然变得如此冷漠。她谈论的可是她的亲人，她怎能如此轻描淡写？是东方青苍让她变得如此面目全非吗？她还是那个温柔善良的小兰花吗？“云梦泽那一夜丹音知道了你的身份，东方青苍就在你身边，他又怎会不知你就是息山神女？可他有告诉你吗？”
一时冲动喊完之后，长珩看着小兰花的神色依旧没有丝毫变化，终于后知后觉。“他已经告诉你了是不是？你早就知道你的身世对不对，小兰花？”
“是的。”小兰花平静地看着他。“我很早就知道了，他并没有瞒我，也没有骗我。我是心甘情愿留在他身边的。”
长珩一时说不清自己到底是什么心情，他无法理解，为何小兰花能轻易下得了决断？为什么她能如此斩钉截铁？“你怎知东方青苍没有说谎？月族说的就一定可信吗？小兰花，你明白神女的身份到底代表什么吗？”
“我相信他。”小兰花望着长珩仙君，神色毫无动摇。“仙族的命也是命，月族的命也是命。忘川之下，痛苦徘徊的又何止是仙族。两族大战，仇恨的车轮碾过了无数生命，有对哪一族有过优待吗？长珩仙君，你告诉我，这样的战争还有正义吗？还有意义吗？”
长珩哑口无言。他看过忘川之下不分种族同样痛苦挣扎的亡魂，他也见过多少人因为战争而流离失所、家庭破碎。过去三万年的征战虽然他能屡次获胜，也从月族手中抢来领土，但仙族并非毫无伤亡的，而且至今，北溟依旧频发纷争，还有不少人并不服从水云天的统治。他也迷茫过，不知道这场战争到底意义在何处。可是这场战争从东君重华和盐女的时代就已开始，不是他能阻挡的。
不论哪一边，都不愿放弃过去的牺牲，因为那等于承认先辈都是错的，即使双方都已经疲惫不堪。
自从在云中水阁听到了容昊的所谓指认，长珩便知道整场战争已经驶向了歧路。可即便如此，他也只能像容昊说的那样，不得不上战场。
因为水云天，到底是他的家。
两人一时静默，只剩下微风拂过草地的声音。
青愿忍不住侧目而视，内心震撼不已。她知道小兰花待东方青苍很好，待所有人也都很好，是个温柔同时愿意肩负责任的人，可她从不知道，小兰花其实已经想得这么深了。站在她面前的这个人，她的母亲，并不是因为爱情才站在月族这边。她虽然弱小，虽然很多法术都学不好，是这个世界公认的“弱者”，但她依旧能跨越世俗的偏见与隔阂，把他人的苦痛放在心上，真切的看到了苍生。
这样的人，是她的母亲。
青愿一时间竟有点控制不住情绪。她慌忙低下头，往小兰花的身后又躲了躲，避免谈话的两人注意到自己的失态。
晶莹的水滴落到舒展的小草上，它们不禁颤了颤叶子，受不住的重量让小草一歪，贴到了旁边残缺的石像上。青愿闭眼，深呼吸压制眼眶的热意。她禁不住想到在她童年曾有一面之缘的那个女人，如果那人曾经是这样的小兰花，她到底又经历了什么，才会对月族视若无睹，才会在那么多年之后，又在巽风父尊面前哭泣恳求呢？
当年到底发生了什么呢？
青愿知道自己可能永远都不会得到这些问题的答案了。她已经来到这个时代，她已经参与到历史中，越是插手，她便发现自己知道的甚至还远不及冰山一角，只能被时间裹挟着往前走，越发接近那场传说中的两族大战。她想要改变，而她唯一能做到的，也只有坚持自己的判断，去做自己认为该做的事。
青愿没有注意，立在自己身边的石像忽然变了色。眼前突然白光一闪，她就已经不在原地。
“青愿！”小兰花第一时间注意到她的变动，大惊失色地冲到石像旁边。长珩没有动，他本来就是和玄武上神一起来的，他毫不意外地看着小兰花在触碰到石像那一刻也凭空消失。
唯一让他觉得奇怪的，是玄龟上神居然也把那名月族女子也请过去了。难道小兰花所说的家人，还有其他深意吗？
……………………
不过瞬息，青愿眼前看到的场景，就换成了一个灰蒙蒙的空间。这是有人特意塑造出来的空间，她对此并不陌生。她看了一圈周围，冷静道：“出来吧，玄武上神。”
“你认识我？”玄武的身影缓缓浮现。青愿望着他，一如当年他第一次找上自己，而当年自己没有听懂的话，如今她终于明白。
“一面之缘。”
“你是……故人之后，”玄龟叹息着，望着眼前的少女。在她身上，祂看到了属于自己的力量。“你不是属于现在的人，你本来也不该出现在这里。”
“可你说过，这是我的命运。”
“不，这不是你的命运。你本来没有命运。”
这确实不是她的命运，没有人的命运会是穿越时空改写历史，这是天道所不容的禁忌。青愿出此言，不过是想听玄龟的回答。
她果然还是听到了那句话。
再次听到熟悉的判词，青愿已经释然，没有了当初的愤恨与不满。她抬头看着玄龟，心中还有一事未解。
“玄武上神，我是神女吗？”
再次见到玄龟的那一刻起，青愿便察觉她的穿越并非偶然。可是为什么呢？玄武上神即使地位超然，也从未眷顾过月族，却对自己另眼相待，是因为神女血脉吗？
玄龟沉默良久，祂已经看不清原本的命运线，青愿的到来本身，就已经是最大的变数。但有些事，祂还是能看到的。
“你会知道的。”
青愿拉下脸，她果然还是很讨厌这种故作玄虚的人。玄龟已经不会再给她更多信息了，青愿也不打算在此停留。她伸手就开始凝聚法力，想把这个惹人厌的空间轰掉，只是还不等她出手，她就被扔了出去。
她刚出去，就对上长珩探究的眼神，但她完全不想理会。
另一边，小兰花看着缓慢浮现的玄龟，心中就放下了对青愿的担忧。“玄武上神……”
“故人，我们又见面了。”纵使见过了青愿，玄龟的心依旧没有改变。因为有些事，注定无法改变。
“看来你已经知晓了你的命运，三日后的婚礼，不是属于你的命运。你是息山神女，你大爱无私而广博，你终将承担起你的命运，你注定消弭仇恨，护佑苍生。”
“我不明白。”小兰花仰头看着玄龟，她想起青愿所说的未来，来自玄龟的肯定让她更加痛苦，无法再控制住自己的情绪。她的未来……为什么神女就要放弃月族？为什么一定要她放弃东方青苍？
“苍生到底是什么？为什么爱苍生便不能爱一人？为何一定要做出选择？我不服！”
玄龟没有回答小兰花的质问，祂只是在心里长叹一声。
“故人，你来得太早了。你该见到的，你还没有见到；该失去的，也还没有失去。你走吧，我们会再见面的。”
“小兰花……”长珩再见到小兰花时，心中是有点期盼的，期盼玄武上神能说服她，能留下她。然而等他对上那双眼，心里的期盼摇摇欲坠。
小兰花平复好刚刚的心绪，对着长珩，久违地行了一个仙族的礼。“长珩仙君，谢谢你带我来这里，我们是时候回去了。”
长珩望着小兰花做出这个动作，仿佛水云天的日子还在昨日，仿佛她还是那个司命殿的小仙女。唯一不同的，是她的神情已经变了，他的心情也变了，他们之间，已经不知不觉隔了一条鸿沟。长珩心中苦涩，他不甘心。“小兰花，大战在即，兵力悬殊，东方青苍已经失去业火了，月族终败，你现在回去真的会有生命危险的！”
“那也是我的选择。”小兰花抬头看着长珩，语气坚定不移。“我不会服从什么注定，什么命运。我是小兰花，不是高高在上的神女。我不知道仙月两族，谁真谁假，我只知道，我爱东方青苍是真，东方青苍爱我，也是真。纵使死于万千灭灵箭之下，我也绝不回头！”
“小兰花！”看着对方说完就要离去，长珩下意识伸手，却被青愿侧身挡住。小兰花并不愿与长珩起冲突，连忙拉住青愿。她其实很明白长珩仙君的心意，只是这份心意，她已经无法收下了。
“你真的还要拦着我吗？长珩仙君。”
长珩已经不知道该说什么了，他也说不出什么了。他只能看着小兰花的背影，看着她头也不回的离开，没有迟疑也没有留恋。
只有他还在原地。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