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大战突兀落幕。
云中君回过神来,就看见朔风剑封印已然破除,月族十万大军苏醒,在神女仙霖的滋养下迅速恢复精气神。他不愿错失这难得的机会,想再去号令军队,好趁月族十万大军尚未恢复完全之时夺得先机,以人海战术杀他们一个措手不及片甲不留,却发现不知不觉中,战局已经滑向了不可控的地步。
他引以为傲的二十万大军,竟不知何时,近一半都陷入了月族人的包围中,就算能胜,也有很大几率成为惨胜。
云中君不甘心,他想找将领们寻破局之法,然而身边的长珩全然不理会他的命令,至于剩下的几个将领,在他传讯之后,只有稀疏两三人前来,听到他的要求后,也是支支吾吾给不出方案。
云中君一口气梗在心头,只觉得苍天无眼,频频给月族残喘之机。他望了一眼停留在战场上的族人,已经没有多少手上还拿着兵器。三千仙兵真相一出,又有神女自戕救世,仙族已然军心涣散,只能鸣金收兵。
云中君十分不甘心,不甘心地签订了百年休战协议,不甘心地撤了兵,不甘心地与一度陷入颓势的月族再次坐到同一张谈判桌上,不甘心就算随后苍盐海就传出东方青苍陷入昏迷的消息,他也无法再次挥军直上。
这份不甘心,需要有人来承担。
……………………
云中水阁又一次聚齐了众仙。当然,是在水云天能称得上名号有地位的众仙。
丹音也位列其中,戴着白色面具,站位有些靠前,不需远眺也能看见她的父亲。
本来以她涌泉宫仙侍的身份,她是没资格参会的。只是她在涌泉宫的地位着实特殊,大战后战神长珩再次行踪隐匿,她作为唯二和长珩仙君交往匪浅的人,又是澧沅仙尊的女儿,便在不知不觉间接手了涌泉宫的一应事务,成了众仙眼中战神长珩的代言人。
她隔着面具望着高台上的云中君,想起昨日她从长珩仙君口中得到的提点。昨天众仙才一同去慰灵碑祭拜了神女。当时她还在司命殿与长珩仙君见了一面,长珩仙君说,君上近日必会针对大战召开一次会议,让她无需理会,做做样子就好。
当时的丹音尚且不理解,然而今天听到会议的主题,即使她再天真,她在水云天活了数千年,又曾面临过牺牲先战神和长珩仙君的局面,她也有点能看懂上位者那颗心了。
云中君今天,借着大战的名义,开的不可能会是庆功会,但也不是褒奖大会,更不是反思大会,而是奖惩大会。奖惩,是想奖什么,又想惩什么呢?
丹音与同僚一起,听着这场大会拉开了序幕。
首先是嘉奖。嘉奖的对象是参战的士兵。
然而说是嘉奖,也不过是云中君的几句口头夸赞。这次大战,尽管一度战况激烈,尽管不少兵将都死过一回,但也因为月族也活了过来,整场大战没有伤亡,也就没有军功可言。
而那些受到夸赞的仙君,没有人一个在场,他们在大战结束后便立即回了驻地。以往代他们领奖的,都是战神所在的涌泉宫,这次也不例外。
丹音站在原地,头一次从战士的角度,看着云中君那些所谓的鼓励话语化作一道光飞向涌泉宫的方位,之后便会通过涌泉宫的发信系统,传达到战士所在的驻地军营里。
但也只有这些。至于涉及生计的修炼资源、金银珠宝、法器灵药,完全是另一回事,也是涌泉宫管不着的事。
这算哪门子嘉奖呢?
丹音想起她刚回到水云天的时候。因为她是仙尊的女儿,所以即使她也没有斩杀多少仇敌,回来之后,叔伯阿姨们依旧夸赞她,同时送来不少灵药和法器。
可是那些曾经与她一同并肩作战,指导她快速适应战场的那些仙君呢?那些常年戍边、数千年连家都没法回去、只能借涌泉宫传递家书的战士们,他们得到了什么?
难道只因为复活了,所以曾经的付出,都要被视而不见听而不闻吗?难道就因为复活了,所以他们的尽心尽力,都不能为他们换取来实质的利益吗?
丹音想不明白。在她不解的时候,大会已经走到了下一环节。
云中君高坐云台,没有人敢一直盯着他,也就没人发现,今天的云中君,与平日有些不同。
历代东君之座恢弘大气,云中君总喜欢将双手都放在君座两侧的扶手上,好像这样做,这个王座就完全只属于他,他也不需要等待天道的认可,才能触及这本该只属于东君称号的象征。
但他今天没有。君座有一侧扶手难得空了出来。云中君只靠着一侧扶手,坐姿都不再遵从自小的礼仪教导,生怕再出现刚刚的事情。
之前落座时,云中君的右臂不小心撞到椅座把手,不经意地瑟缩了一下。他立即扫视了一眼全场,确保无人注意到他刚才的失态。
那是他不可言说的耻辱。
厚实的衣料遮挡,没人能看到底下的伤痕,也没人知道,云中君的手臂上,多了一个显眼的印记。
那甚至不算伤疤,应该说是图腾,瑰丽又殷红,明明距离刚烙下的时候已经过了一段时日,明明这印记留下的表皮伤口早已愈合,却依旧时时刻刻在烧灼云中君的自尊。
那是业火的印记,是这场大战给云中君留下的唯一礼物。
大战落幕,谁也没想到东方青苍会突然出现,而此前已经消失的业火,居然又一次出现。
旁人只看到云中君是在业火的威胁下适时从容后退,但只有云中君自己知道,业火已经突破了他的护体仙泽,给他留下了如此屈辱的烙印。甚至至今,他依旧觉得右手时不时在灼痛。这痛砸碎了他的身心,这痛是他莫大的耻辱。
云中君很不甘心,很难堪,他要为自己的难堪找回应有的公道。
“澧沅,”云中君高坐台上,直接在朝会点出他这次最不满意的人,语气都不复往日的平和。“你告诉本君,本君让你看守罪仙容昊,结果容昊越狱;让你去接神女,你却对那些月族人优柔寡断,迟迟不肯动手,反而让罪仙容昊夺了先机,致使神女自戕,你作何解释?”
澧沅仙尊出列,他对这一出早有预料,毕竟君上总是需要走走形式,被说上一两句也不痛不痒。
他恭敬拱手,道:“臣知错,臣一时不慎,贻误军机,还请君上惩罚。”
“你当真只是一时不慎?”
澧沅仙尊并不懂云中君为何如此提问,他急速思量了自己近期行为,并无任何冒犯云中君之处。“是臣思虑不周,粗心大意。”
“你怎么会是思虑不周呢?你怕是思虑过度,早就有反心了吧!”
澧沅大惊,“君上怎出此言?臣一心只向水云天,自恃忠心耿耿,绝无反心,还请君上明察啊!”
“那你的女儿结黎,你又做何解释!”
“结黎?”澧沅仙尊心一颤,“什么结黎?臣只有丹音这一个女儿,并未有其他孩子呀!”
见澧沅不认,云中君直接唤出人证。“来人,把他带上来。”
澧沅仙尊心中惊疑不定,回头望去,看见的却是一直跟在他身边的一名侍从。他心中一恨,怨起这样吃里扒外的东西居然也能得到复活机会。
“拜见君上。”侍从跪地行礼,不敢去看曾经的主子。前天他们还在把酒言欢,但他还是优先选择他的小命。
“你来告诉众仙家,你看到了什么。”
“是。”侍从一拱手。“小人是澧沅仙尊的近侍青明,这次大战也陪同仙尊前去接回神女,我们一行人第一时间就找到了神女,然而仙尊不知何故迟迟不愿对阻拦我们的月族女子下手好顺利救回神女。后来又遇上罪仙容昊,我们不敌,然后小人便重伤倒地,却不想看到了如此机密。”
他说着,抬手捏了法诀,把自己的记忆投射出来。正是结黎死后容昊与澧沅的对话。
“澧沅,如此人证物证,你可还有话说?”
澧沅仙尊实在不服。“君上,容昊贼人所言之语怎能置信!先前他将三千将士之死推到月族头上之事,难道君上已经忘记了吗?如此满口谎言之人,怎能取信于人、又怎能做人证物证?还请君上明鉴啊!”
云中君深呼吸一口气,听到澧沅仙尊提起容昊,云中君就忍不住想起容昊曾经说过东方青苍失了业火,一想到此,手臂又突突地跳痛起来。
“你还在狡辩!”云中君只觉得失望至极。“如此人证物证,如果容昊之言当真不可信,你当时的反应又该作何解释?你是当真以为,曾经的事你都可以一手遮天,无人察觉吗?”
澧沅仙尊心头一跳,就见云中君于半空之中化出一个光幕。
光幕的影像很短,但正是他当年携带星落躲藏的一截背影。
澧沅仙尊脸色顿时惨白。这么多年他四处打点,却是没想到还有漏网之鱼。
“登上仙尊之位前,你就与月族私通,还留下后代。今日人证物证齐全,你也还在狡辩,可见你毫无悔改之心。来人,给我拿下丹音!”
“住手!”澧沅目眦尽裂,立马拦在女儿面前。“君上,不论有何过错,澧沅都愿一人承担,丹音无辜,为何要牵扯她!丹音对君上向来尽心尽责,她在战场上奋勇杀敌是众仙家都看到的,若无神女赐恩,丹音已经玉殒。敢问她有何错!”
“她是月族之后,单就这个身份,她就不无辜!”云中君厉声喝道。“澧沅,你任职仙尊两万年,你明知仙月有隙,依旧明知故犯!你当年与月族私通,生下这个孽种之时,可有想过两族的仇恨,可有顾及过我们仙族的情面!你可曾对得起你的仙尊之位!”
“她不是孽种!为所爱之人,何错有之!”
云中君的一句“孽种”彻底点爆了澧沅。他费尽心思把丹音养大,不是为了听这句孽种的;他与星落泪别,委屈爱人流浪罹难,不是为了有朝一日,他们的爱情受人攻讦!
“在东君重华与盐女决裂之前,仙月本就为一族,在座众仙有谁敢说自己的先祖没有月族人,敢说自己的身体里没有月族的血脉吗!有谁敢说自己一直清清白白,从未与任何月族交往过密,除了族仇再无其他瓜葛,若有半句假话就自罚雷刑吗!”
被戳中底线,澧沅仙尊也不复往日那副唯唯诺诺的模样,护在丹音面前宛如一头雄狮,高声连连喝问。“若论仙尊之位,我之钟情便是错,丹音的诞生就是罪,那么敢问君上,北溟仙尊身负月族血统是众所周知的事实,君上又作何解释!”
不久前才上任的北溟仙尊阆池禁不住勾起嘴角,看着眼前这场闹剧。
是的,闹剧。在他眼里,这就是一场闹剧。
别的不说,他身上这个北溟仙尊的称号,就是云中君为了收服北溟送给他的。他确实不是纯正的仙族人,要是按父亲那边算,他和月尊兄弟俩都是有血缘连带的远房堂亲呢!而且,就他所知,如今站在云中水阁听政的众仙里,至少有五分之一的家里都有月族血脉,澧沅还不在他的所知范围内。
这样一个水云天,澧沅把众仙拖下水,众仙冤吗?
好像不怎么冤。
那云中君拿丹音做筏子发落澧沅,扯吗?
那真的太扯了。
阆池笑眯了眼,只后悔自己没带点瓜子和香茶来。就算被澧沅当众指名道姓,也半点不影响他的愉悦心情。
澧沅仙尊的大声质问一时间成了云中水阁最大的声响,参会的众仙鸦雀无声,谁也没做出回应。
“你!”
云中君气急,完全没想到澧沅敢与他公然顶撞。澧沅仙尊弹珠一样接连输出,云中君插不进口,越听越生气。尤其听到澧沅居然敢提及北溟仙尊,他心中的怒火更盛。
北溟仙尊的设立全然不在云中君的计划之内,然而北溟自收复以来动乱不止,为了能在大战中北溟不拖后腿,为了水云天能在大战中倾巢而出,好做到对月族一举歼灭,他只能忍痛放权,招安北溟中势力最为庞大的阆池,破例给了仙尊之位,一改数十万年以来四水仙尊并立的局面。
因着北溟仙尊一事,云中君自知有失偏颇,亏待了一些世家。但这事谁也不敢提到明面上说,云中君谅他们也不敢直言,所以也只盘算着后面给他们多点好处权当安抚。却不想今日,四水仙尊中最为懦弱的澧沅,率先捅破了云中君辛苦维系的那层窗户纸。
“澧沅,你是要反了吗!你就是这样表忠心的?”
“你为君不仁,还要求我为臣必忠吗?”
听到云中君这声怒问,澧沅仙尊倒是越来越清醒,也越来越冷静。
“自东君闭关以来,为了君上说的三界平稳,为了水云天的繁荣强盛,云中君有令,我何曾有过不从,有过不愿!可君上又做了什么?君上掌权以来,刑罚法度皆掌于君上一人手中。雨霖仙子只犯了盗窃小罪,就被君上削去仙骨永贬凡间;容昊修炼禁术、屠戮三千族人,君上未能及时依律处置,反而听信此人谗言佞语,发兵苍盐海,险些葬送族人,幸得神女救世才力挽狂澜。可是君上又做了什么?罪仙容昊至今逍遥法外,三千戍边战士冤魂尚未安息,君上没有追究容昊所犯之罪,反而先抓我的过往,丹音即使忠心耿耿奋勇杀敌也要被惩治,这还是以仁爱公正为名的水云天吗?君上你还记得当初东君闭关前的嘱咐吗?还记得创世东君给予四水世族的誓言吗!”
阆池忍不住笑而掴掌。他本来就对这个云中水阁看得不顺眼,偌大个仙族只有云中君一人说话,其余人都只是顶着个面具当背景板,全然不似他北溟,大家一起畅所欲言。他每次参会都觉着憋得慌,却没想到澧沅仙尊居然还会来这么一场精彩发言,实在是爽快!
“你……”
云中君想开口,却被突兀的笑声和掌声打断。他冷眼看去,发现发声者正是让他理亏的罪魁祸首,当下怒喝。“北溟!”
阆池丝毫不觉自己的举动出格。他冷觑云中君一眼,依旧我行我素,朝澧沅仙尊比了个大拇指,鼓励对方继续。
云中君险些被气个倒仰。他闭了闭眼,维持住理智,把思绪拉回正题。“澧沅,如今你私通月族一事已然确凿,你再三狡辩也无法遮掩你所犯之罪。念在你过去三万年来也算尽心尽力,本君暂留丹音一命,废去仙骨打下神水厅。至于你,知法犯法,本君必须要给众仙一个交代,从即刻起,褫夺仙尊封号,革除仙职,废黜仙位,永入昊天塔不可出!”
“君上,”出乎云中君意料,他话音刚落,潇湘仙尊就出列。“澧沅所犯之事确实不容否认,但以此褫夺仙尊之位实为不妥。四水仙尊之位自创世东君起便已创立,世代承袭,以报创世之时各世族对东君一脉的支持和拥护。创世东君曾有誓言,除东君以外,仙族任何人都无权擅移仙尊称号。况且丹音虽有月族血统之嫌,然而容昊之言也待深究,不可全信,丹音于大战当中奋勇杀敌,也算功过相抵,关于这两人的处罚,还请君上三思。”
云中君忍不住握拳。经潇湘仙尊这一提醒,他才想起这条从没有写入天规的陈旧诺言。潇湘仙尊的话,仿佛一个无形的巴掌,毫不留情扇到他脸上,撕开他一直引以为豪的准东君身份。
云中君头一次觉得他所坐的君座是如此冰冷和坚硬,即使他已经坐了三万年,也依旧没有捂暖这个座位,没能拿到东君的资格,也没法处置胆敢顶撞他的澧沅。他抬眼望去,见到的只有一个个沉默的面具,看不清众仙的神色,也摸不清他们的态度。没有人出来反驳潇湘仙尊的话,也没有人出来支持他的判刑。
云中君忽然有些恐慌,只觉得有什么他隐隐要抓不住了。他的右臂越发疼痛,痛得他想要不管不顾。他望了一眼众仙,成排的面具冰冷冷地审视着他,随时要抓他的失态他的错处,仿若幼年教导他的那位严厉礼官。云中君忽然感觉有些喘不过气来,他收回视线,往下看着澧沅所站的云台,望着低头等他回复的潇湘,勉强定下心来。
“你之言确实也有一定道理。既如此,澧沅暂且押入渡业渊,着潇湘你来严加看守,切不可再出现逃狱一事。至于澧沅的罪行,本君自会上报父神,待他定夺之后再做发落。”
云中君的视线落到丹音身上,看到她依旧站在涌泉宫的阵营里,又不由想起不受控的长珩。“丹音一事,待罪仙容昊抓捕之后,再做追究。”
“君上英明。”一如既往,众仙如此喊着。这分明是听惯听熟的话语,云中君今天听起来,却只觉得心中冰冷,不似往日那般舒坦顺心。
手臂痛得越发厉害,他不再多待,挥手便散了这场大会。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