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觞阙站在忘川边，沉默的看着眼前的河水和草地。龙族皮糙肉厚，自愈能力极强，当日留下的掐痕早已不见踪影，也让觞阙放心的没有在做其他遮掩。
觞阙还记得自己曾经陪尊上和仙子来过一次这里，但这次他没有再深入，而是停留在了忘川与息山的交接之处。
只要不是从水云天或云梦泽直接越境，忘川就是来到息山的必经之路。也好在息兰圣地与忘川接壤的地方不大，不然觞阙宁愿化为原型包揽这接壤之地，也不要错过他家尊上的身影。
这是自三万年的被迫离别以来，尊上第一次抛下他。
觞阙很不安，尤其是尊上前脚才吩咐他好好养伤，后脚就悄然动身了。等觞阙收到消息追出来，他已经找不到尊上的踪迹了。他飞遍苍盐海，又偷偷隐身去了水云天和云梦泽，但都没有找到尊上的气息，就仿佛天地之间，从来不存在这个人一样。
种种恰似三万年前那场昏天暗地的战争，恰似他沉眠川底的三万年。可至少那时候，他能从业火剑上，隐隐约约感知到尊上的存在。
结黎说他想多了，尊上只是去复活仙子，以尊上的实力不可能出事，尊上没有带上他，是因为复活的事他帮不上忙，这是他无法掺入的两人世界，所以就把他留在苍盐海，让他和巽风一起。
觞阙不是不明白，但他不愿意。他追随的人从始至终，都只有尊上一人而已。他很清楚，复活从来不是小事，甚至是逆天之为，即使仙子是神女，尊上想要复活她也必然不会一帆风顺。他不愿意都让尊上一个人去面对。虽然有他在并不会让仙子复活更加容易，但至少，尊上不会孤独一人，也能多一双手帮衬一下。
但觞阙寻了几次，也没有找到东方青苍的踪迹。最终，他停在了息山，想着不管如何，尊上肯定也会来一趟仙子曾经的家，他只要等着就好了。
所幸，觞阙赌对了，他没有等几日，便看到了他想要等的人。
法光一闪，忘川河畔便又多了两道身影，正是刚刚从万天之墟出来的长珩和东方青苍。
东方青苍显然没有想过会在这里见到觞阙，下意识就停了脚步。长珩看了觞阙一眼，又看了看东方青苍，刻意先行一步，留给这两人单独相处的时间。
“你怎么在这里？”东方青苍微微蹙眉。”苍盐海出事了？”
“尊上放心，苍盐海一切都好。”觞阙学不会说谎，坦诚相告。“尊上，属下想跟着尊上。”
东方青苍看着他，视线忍不住下落到觞阙的脖子上。那里已经恢复了曾经的光洁，然而东方青苍还无法忘却自己做过的事。
“本座这边无事，苍盐海现在需要人手，你回去辅佐巽风。”
觞阙毫不意外会听到东方青苍的拒绝，他在这里独处的时候，早已设想过无数种尊上会有的反应。但他始终记得自己的初心，也记得在寂月宫，仙子曾经对他说过的话。
【除了我，能和他说话的只有你们了……不要怕，都说出来，让他知晓，他会听的。】
“尊上，属下想跟随尊上。尊上伤势未愈，属下无法安心，还请尊上允许属下陪同左右。”
“胡闹！”东方青苍低喝一声。“本座又不是三岁小儿，何需你陪同？苍盐海如今百废待兴，正是欠缺人手之时，你留下帮助巽风，才是对本座最大的助益。”
觞阙没有应声，只站在原地没有动弹，倔强地看着东方青苍，就像当年怎么赶也赶不走的小黑龙。
两人对视半天，月尊大人头疼地叹了口气，终究还是和以前一样，败倒在这种眼神之下。“算了，你爱留就留吧。但苍盐海的事你也不能耽搁，明白吗？”
觞阙立马喜笑颜开，行礼的动作也更加有力了。“尊上威武！”
东方青苍看了眼他亮晶晶的双眸，颇感无奈，抬脚就朝长珩的方向走去。觞阙连忙跟上，看着东方青苍和长珩就像在云梦泽一样并肩前行，他默默在后保持一段不远不近的距离，直至走到息兰圣地。
他留心听着两人的对话，才知道想要复活仙子，竟然还需要在尊上的身上动手脚。听到东方青苍和长珩讨论元神剥离之事，觞阙只庆幸自己坚持留下来，还能为尊上护法。不然要是紧要关头有宵小来袭，难道他能指望这长珩可以护尊上周全吗？
长珩并不介意自己施法时有人旁观，也不怕觞阙有偷师的心思。然而涉及元神的事到底不得怠慢，觞阙只想着要保尊上安危，主动后退一定距离，避免打扰到施法过程，同时也为两人护法。
剥离元神的过程比觞阙想象的要简单也要快速。看到小兰花的元神真的成功落在花盆里，觞阙忽然有些难过。
如果，当初他们苍盐海也有这一门法术，尊上不用只依赖于分魂之术，赤地的元神会不会简单就能抽出来？事情是不是就不用走到今天这个地步？
……………………
助东方青苍分离元神后，长珩帮忙在周围施了防护阵法后便离开了。
尽管三番四次违抗兄君，长珩到底不能完全放下水云天。而且以水云天与息山的关系，他回去水云天才能帮忙遮掩息山的异样。虽然他也不知道自己能遮掩多久，但复活小兰花显然无法一蹴而就，期间若是月尊长留息山之事被兄君知道了，难保那人不会以此名义再生事端。
觞阙也没能逗留太久，他按东方青苍要求把息兰全书送过来后，便又急忙赶回苍盐海，月族确实人手紧缺，要是被尊上知道他耽误正事……觞阙不敢想，只能定期抽空过来探望尊上。
东方青苍一个人留在息山，守着小兰花的花盆，寸步不离。
息山常年如春，又毫无人烟，倒是非常适合一个人独处，不会再有其他事等着他处理。出生三万年余年来头一次，东方青苍可以不用管其他事。他也什么都没有做，除去每天接露水浇灌息兰圣草，就是盯着花盆看。
种子已经发芽了。大抵与普通兰花草到底不一般，息兰圣草长得很快，没两天就从小小的芽头里开始抽条，长至一指高矮。
东方青苍见状大喜。然而欣喜过后，他更加害怕，害怕自己一个不小心就折毁了这株小苗苗，害怕哪一步做错了反而让小兰花无法化形。
尽管有过一次养护小兰花的经验，东方青苍也不敢掉以轻心，反复翻看息兰全书，都快把原本还算硬实的书皮看得又软又柔。他也没有其他花草的养育经验，又怕有些事就连息兰全书也没有交代，便时不时化用法力去探查兰花草的状态，避免出现任何不良情况。
他也不知道花草化形到哪个阶段便会生出灵识。他深知小兰花喜好热闹，眼下又无法化形，周边再无他人。东方青苍怕她觉得闷，便时不时开口与她说话。
只是月尊大人从未做过这类事，此前多是他听别人讲。他对着兰花草自言自语，说着说着才发现，除去万天之墟与自己的思念，竟是再无别事可说。他又怕重复说同样的事会让小兰花觉得厌烦，思来想去，竟是不知不觉说起过往的岁月。
那是他从来都没与人提及的往事。东方青苍岁至近四万，可至今的四分之三都是毫无知觉地度过，他真正活过的也不过是被封印前的那几千年。拔情绝爱期间他毫无感触，也觉得无甚可说，便挑了幼年的事，絮絮叨叨说了起来。
兰花草才长出四片叶子，论大小也远不及曾经放在月尊床头那株，更别说可以给出什么反应。但东方青苍不在乎，他望着他的小兰花，一边说着，一边期待她早日化形。
童年能说的事比想象中多，这一说也才让东方青苍发现，原来往事他都还记得那么清楚，并没有因拔情绝爱而遗忘多少。他还记得亡故的母尊，记得巽风的降世，也记得他曾经与巽风的捉迷藏、与父尊的秋猎，还有银湖的篝火和北溟的花田。
他谈起他与觞阙的相遇，言及曾经的苍盐海、繁华的九幽与欢声笑语的寂月宫，把想起来的事都说得七七八八了，只剩下心底里久至不散的那道身影。那是他的另一处伤疤。
他犹豫了一会儿，一开始并不想让小兰花也承担这份痛苦，他还记得忌日那天她脸上的泪痕。但后来有一天，看着静静呆在花盆里的小圣兰，有一片叶子冲着他摇曳了一下，好像在说“没关系的”。等东方青苍回过神来，他已经在讲述因他无故丧命的乌姑，迟来地悼念着这位母亲似的长辈。
微风拂过，日月交替，东方青苍也没有留意自己度过了多少个日夜。他唯一知道的，便是小兰花在卖力生长，正慢慢地，朝记载的九叶圣兰靠拢。
第五片叶子已经在舒展。
东方青苍忽有所觉，疑惑的望了一眼身边，然而入目的只有一片再也熟悉不过的绿意。
断缺的石像卧倒在绿野之中，细长的眼闭阖着，微勾的嘴角似欣慰又似悲悯。
除此之外，再无其他。
东方青苍轻蹙眉头，放开神识确认一遍周围确实再无他人后，便收回视线，再次放到花盆上。
……………………
起初，她看不见东西，只能感觉到有股热意照在她身上，暖洋洋的，非常舒适。而且每天，她都能吃得饱饱的，香香甜甜尝到嘴里，什么都想不起来，只觉得好快乐好开心。而后有一天，她忽然就知道，那股热意，叫做阳光。
渐渐的，她能听到了。一开始朦朦胧胧，虽然听不清周围有什么，但她开始觉得，之前的日子实在太过安静了，她想听到更多。她奋力汲取香香甜甜，清醒的时候就伸耳去听。或许她着实勤奋，不久她就能听清周遭的声音。她听到了鸟叫声，听到了水滴声，听到了其他同类的叽叽喳喳，还有一个很好听的声音。
那个声音每天都会到她耳边，她虽然听不懂对方在说什么，但她觉得非常好听，听得她如痴如醉，恨不得一天都保持清醒。只可惜那个声音也不会一天都出现，有时候她累极睡过去，也在惋惜自己睡梦中会不会错过了这个声音。
在她长出第四片叶子的时候，她发现自己能听懂那个声音了。
“小兰花，你又长大了一点……”
“小兰花，今天的阳光不太好……”
“小兰花……”
她不知道这个声音一直重复的“小兰花”是谁，但听着这个声音说话，她也忍不住跟着对方又喜又悲。有好几次，只是听着这个声音开口，她都感觉自己心里一揪一揪，难受得叶子都忍不住想蜷缩起来。
莫名的，她很想见一见这个声音，去看看这个声音的模样，想告诉对方不要难过，她在这里陪他。
根系源源不断的汲取营养，她隐约听见了土地对她的欢迎与赞赏。等她伸展出第六片叶子，她终于“看”到了。
曾经的白茫茫视野映出了别样的色彩，鲜艳的花草摇曳着与她招呼，灿烂的阳光从碧蓝的天空倾泻而下，落在她眼前，落在那个人的身上，给他披了一层光纱，照亮了他的眉眼。
她怔怔的看着那个人，看着他接朝露给自己，听着他与自己说话，望着他挨着自己的花盆休息。而身边同样会说话的花草，正在小声地讨论这个人与她的关系，八卦着这人一直守在她身边的点点滴滴。
一些杂乱的画面从脑海里慢慢浮现，零零散散，胀得她有些难受，却舍不得放开，几近饥渴的吸收着这些碎片。
她终于想起来了。
她是息芸，也是小兰花。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