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东方青苍没有和任何人提及他做的梦。
自从那场幻梦中醒来之后，他每次闭眼休息，总是会看到铺天盖地的血色，那里面有小兰花的，有父尊的，有乌姑的，还有无数族人的，漫到他的脚下，浸到他的身上。除了血色，还有无数人的哀嚎，他们对着他哭诉，对着他惨叫，质问他为什么不来救，为什么要让他们死去。
他回答不了，只能任由那一双双手拉扯他，像是要把他撕碎，用他的血肉去弥补他们的哀怨。撕扯的痛苦往往将他拉出梦境，而后他睁开眼睛，望着手边的小息兰，整个人才慢慢平静下来。
这大抵是对他的惩罚。东方青苍心想道。
后面随着息兰圣草越长越大，他的梦境也在慢慢变化，除去血海，他有时也会梦到朔风剑的那场战斗。
他梦到了当时那个难以打破的空间，灰黑的祟气成了唯一的色彩，太岁就在他对面。
他梦到自己没有拖延，很干脆就答应了太岁的条件，第一时间就解开了朔风剑的封印，把十万大军都成功救回来；他也因此及时赶到小兰花身边，没有让她靠近战场，大家都活了下来，没有流血没有牺牲，月族大获全胜，小兰花也快乐的和自己过日子。
他一开始很高兴，然而一睁眼，小兰花的真身就放在手边，嫩绿的叶子昭示着现实。久而久之，只觉得这梦只有苦涩和乏力。
而有时候，他甚至会梦到自己成了祟气，在海市主的驱使下追逐着生灵的气息。他吞噬掉寂月宫的族人，而后又在战场上肆虐，大口蚕食着将士们的生命。即使他内心万分不愿，即使他试图阻拦，还是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去追赶结黎和小兰花，看着她们在自己的逼迫下挣扎求生，最后他一点点地，将落单的小兰花碎尸万段。
东方青苍越来越讨厌自己的梦是这些，只有这些。但他又很清楚，他必须休息，他要好好休息照顾自己，才能等到小兰花回来。
又一次惊醒，月尊浑身冷汗。他定了定神，看到自己是在熟悉的司命殿里才松口气。
他下意识看向旁边的花盆，小息兰已经长出八片叶子了，青翠欲滴，看起来非常精神，周身围绕着莹莹绿光，昭示着她正在努力修炼。想到或许不久他就能看到最后一片叶子生长，东方青苍喜不自禁。
屋外天蒙蒙，距离朝阳还有很长时间，但东方青苍已经睡不着了。他也没有再强迫自己休息，而是拿起了圆几上的书籍翻看。
之前觞阙带来的奏折不多，也确实不难，东方青苍很快就处理完了。后面觞阙又陆续送了几波过来，东方青苍也不急着处理，而是把关注点移到了另一边。
息山人烟绝迹已有三万年，地面上的房屋也罢，其他东西也罢，所有的一切都被烧得一干二净，余下的灰烬早就成了花草的肥料。所以在工匠动手时，谁也没有想到地下还能挖出几本残卷。
为免可能还有遗漏，东方青苍让人看了看附近有烧痕的地方，把能挖的东西都挖了出来归类放好，以后也方便小兰花处理。
幸存的书籍并不多，大多也都是字迹残缺不全。东方青苍原本只是想替小兰花整理息山的遗物，不曾想，那堆残卷里，除了无关紧要的农桑之类工具书，还有几本与息山本身相关的。
与息山相关，就意味着可能会与神女相关，与小兰花有关。
月族藏有的息兰全书本就只是息兰一族写给族人的读物，里头的内容虽像百科一样繁杂，但很多事也只是浅浅一提。如今又多了这几本，东方青苍想着或许这些书里还会提及其他事，便把那几本单独拿出来放在身边，没事就翻看一下。
小兰花睁眼的时候，便发现东方青苍又在看那几卷残本。她飘到东方青苍身边，也跟着一起看。
其实随着真身成长，小兰花不仅回想起之前的一千年，也在慢慢恢复属于息芸的记忆。每天睡梦里，她都能见到曾经的息兰族人，而后她身为息芸，也在一天天长大。
她想起来自己也拥有天底下最好的父母，她们温柔又严厉，会和自己一起玩耍，也会在自己任性时生气。她曾经拥有最快乐最开心的童年，但也记得自己比旁人都多一份责任。她曾为这份责任勤奋学习，也得过亲友和族人的夸奖，但很可惜，她到底没有学完。
东方青苍找出的几本书小兰花都曾经见过，却没有都看过，可惜现在都已经不齐全了。她坐在东方青苍身边，对书上某些地方熟悉得都能背出来，但其余的，她也猜不出只言片语曾经的真实内容。
小兰花不时觑一眼东方青苍。男人看得很入神，就好像他真的能通过残卷猜到原来的完本。小兰花知道她的大木头博闻强识，又见识过他的一目十行，自然不会低估爱人的智商。但现在两人根本无法沟通，就算小兰花想问，东方青苍也听不见看不到。
而东方青苍的神色，自从他拿到这些书之后，就日益凝重起来。
“大木头，不要整天皱着眉，要多笑笑，好不好？”
小兰花却不想见到东方青苍如此神情，自从她意识苏醒以来，她就很少见到对方的笑容了，好像曾经那段开心日子已经是上辈子的事一样。她伸手前去抚摸爱人皱起的眉间，然而虚化的指尖没能触碰任何东西，自然也抚不平月尊的忧伤。小兰花泄气的放下手，转头去盯住自己的真身，渴望能动动叶子，哪怕能给东方青苍分散一下注意力也好。
她并不想看到大木头一直忧愁。
可惜她的真身并不配合，除去小兰花能感受到真身的根系源源不断在汲取着天地灵气之外，她与真身似乎毫无联系，她飘她的，真身长真身的。
“愁死人了，”小兰花气鼓鼓的回到自己的真身旁边，瞪着眼前的兰花，好像那根本不是她的真身，而是与她抢吃的敌人。“你都吃那么多了，怎么不配合一下，你真的是我的真身吗？”
真身不紧不慢地继续吸收着灵气，对小兰花的抱怨无动于衷。
小兰花盯着它，看着叶尖上散发出来一层又一层的碧绿法力，像个绿色罩子一样笼罩了花盆附近。她从兰花顶看到花盆底，再看到花盆旁边安放的骨兰，骨兰在绿光的映照下好像也比之前更加莹润了。
小兰花叹了一口气，也无心抱怨了。
“算了，你记得好好修炼就好，还有好好护着骨兰。”小兰花认真叮嘱着，仿佛真身真的是另一个人。“这可是他的心脉血做的，心脉血，知道吗？他放在这里是想保护你，让你好好长大，所以你也要好好保护他，明白吗？不要让我失望哦！”
“小兰花？”本该认真研读书籍的东方青苍抬起头来，茫然又无措地唤了一声。“是你吗？”
他好像……听到了小兰花的声音？
听到东方青苍的声音，小兰花精神一振，连忙转过身来望着对方，连连点头肯定。“是我是我！大木头，真的是我！”
类似的场景已经不是第一次发生了。有好几次小兰花都以为对方能看到自己了，结果还是不行，心情起起落落。她期望地看着东方青苍，心想着这次说不定他真的看到了！
东方青苍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又幻听了，但更怕是小兰花真的和自己说话了。他放下手中的书，起身靠近放在两臂之遥的花盆。
看到东方青苍的视线落到了自己身上，他也正在朝自己走来，小兰花的眼睛越来越亮，以为自己终于梦想成真。
然而几秒之后，她的希望再一次落空。
东方青苍毫不犹豫与她擦肩而过，直接走到花盆边。他仔细端详着与早上相比基本毫无区别的息兰草，半晌后叹了一口气。
他坐在地上，轻轻碰了碰息兰草的叶子。碧绿的法力落到他的手背上，就像过去无数个夜晚一样，温暖的神女之力透进他的身体，安抚他的心情。
月尊不由牵起嘴角，然而这抹笑却透着一丝苦意。
“小兰花，”他轻声唤道。“怎么办？我好像太想你了，都开始有幻觉了，你什么时候回来呢？”
肩上有点重，东方青苍暗忖可能是之前看书的姿势不对，但他也没有管，只是盯着桌上的息兰草。他并没有看到，小兰花跪在他身后，伸手抱着他，将头抵在他肩上。
东方青苍看着毫无动静的息兰草，呆了一会儿。窗外传来鸟叫声，他吐出一口浊气，起身打算回去看书，同时下意识把骨兰镯放进花盆里，挨着兰花茎，以免在他分心之时有外物想伤害息兰草。
然而他没能松开骨兰，整个人顿在原地。小兰花也忍不住抬头，惊疑地望向紧挨真身的手镯。
他们都感觉到了一丝不该有的气息。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