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大战过后，寂月宫因宫仆的伤亡忙碌过一段时间，但很快就恢复了之前的有条不紊。
月主新丧，寂月宫比以往多了几分肃穆和霜白。巽风带着手下走过长廊，经过某一处时，他忽然留意到一些异样。他皱起眉，走了过去，唤人来询问。“弑神坞是何人在用？怎会有这些布置？”
他瞧着眼前的厅室，处处都是极好的用料，床饰和家具纹案都是苍盐海的最高规格，橱柜摆满了各式灵药和法器，衣帽间更是塞满了苍盐海最流行的女式衣袍，鲜活且明亮。就好像，这里曾经住了一名妙龄少女，地位并不亚于少尊。
可他和兄尊都还没有正式成家，更别说有下一代。其他世族的女子，又怎会在寂月宫有如此礼遇？
听到巽风问话，宫娥慌张回答，张口的那一刻才发现自己毫无印象，可这一切确实又都是她经手的。“回殿下，奴婢也……也不知道。这是尊上的吩咐，现在也无人居住。殿下，请问可有何处不妥？”
巽风下意识就想让宫仆收掉一切，严禁铺张浪费，可他看着眼前的房间，又莫名开不了口，只觉得是该留着，仿佛总有一天会有人来。
“不……就这样吧。”
看到身边经过的医工，他也不再理会这个空荡荡的宫殿，直接走向月尊寝宫。
月尊寝宫这几日都亮着灯，门口都能闻到飘散的药味。巽风走过寝宫的走廊，但还没有走进宫殿里头，便停在了内殿入口的屏风前。
这些天来，这里已经成了二殿下最常驻足的地方。
巽风隔着窗花，看着医官在宫殿中忙活。听到房中有人惊呼，他下意识抬腿，想知道是不是床上人有了反应，结果还没等他走进去，便失望地发现不过又是宫仆的大惊小怪罢了。
已经三天了。这样的生活，不过三日，巽风却觉得度日如年，比过去战乱的三万年还要难熬。
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巽风想不明白。
巽风还记得大战那天。在众人跪拜神女不久后，两族士兵茫然的站在原地，虽然都放开了手中的兵器，但谁也没有撤退。
仙族沉默的站着，月族也沉默的站着，相互对视，没有说话也没有离开。他和南北幽王以及几大将领对视了一眼，谁也没有觉得应该是己方先撤退。
直到红日高挂，他的兄尊手染鲜血，于众人面前出现，业火重燃，把云中君等人直接烧退，逼着云中君签了百年休战协议。
玄虚之境就此成了最为特殊的地方，拥有两族同时驻兵。
十万大军顺利归家，苍盐海上下都弥漫着团圆重逢的笑声和哭声，巽风第一次觉得原来他的子民们还能这般有活力。
他跟在兄尊身后，一边欣喜兄尊重获业火，一边又觉得如梦似幻。他内心又激动又担忧，想问问兄尊到底怎么回事，但在众人面前，他不敢直言，便想着等回到了寂月宫再说。
兄尊一路急奔，回到寂月宫也没有停下。巽风不敢打扰，便也跟着一起走到月尊寝宫。他本想着兄尊是不是有什么要事，却不想见到眼前那个身影忽然一晃，他下意识伸手，才惊觉，就算他的兄尊铁骨铮铮，原来也会倒下。
族内最有名望的巫医菡萏当即就前来诊治，承诺族人的霜盐钉轻易就取出来了，可他的兄尊没有再睁眼，安安静静的躺在寝宫里，仿佛是累极后的休憩。
但明眼人都能看得出来，这不是正常的睡眠。
“尊上元神受创，”菡萏把脉之后，与巽风这般说道。“业火反噬严重，怕是一时难以恢复。”
“怎么会？”巽风不敢相信，他从未想过业火竟会反噬兄尊。“为什么业火会反噬！兄尊早已掌控业火多年，如今七情再去，业火为什么会出问题？”
自从山月节之后，菡萏就成了月尊的专属医官，对业火一事也因此颇有研究。她听到巽风的话，对他摇了摇头。
“尊上七情尚在，并未去除。今日能重燃业火，恐怕是因月主一事情绪激荡所致，强行驱动业火，也因此损了神魂。元神受创，目前三界之中无药可医。尊上若是继续昏迷下去，只怕情况会更严重。不过尊上法力深厚，若他能醒来，假以时日悉心调养，或许能够不药而愈，臣会竭尽全力，以望早日唤醒尊上。”
巽风只觉世事荒谬。父尊为了让兄尊得到业火，不惜牺牲性命；兄尊拔情绝爱三万年，如今又失月主，却依旧连操控业火的条件都无法满足，反而遭受反噬至今昏迷。这业火到底是什么东西？赔上父尊的性命还不够，如今是要连他兄尊的性命也一并夺去吗？
可无论巽风再怎么愤怨再怎么痛苦，他唯一能做到的，也只有期待医官能把兄尊唤醒，把苍盐海的月尊重新带回来。
“巽风殿下。”觞阙一直守在寝殿内，看见巽风便忍不住出来。他知道巽风每天都会来看尊上，也知道这位殿下每次都没有进门，只是远远望着。
巽风听到他的呼唤，转过头看了他一眼。两人对视一眼，什么也没说，但都明了对方的心事。
“殿下！”就在巽风准备离去之时，一名宫娥焦急忙慌地跑到他们面前。“觞阙大人，菡萏大人被两位幽王拦住了，两位幽王说要求见尊上。”
巽风闻言脸色一沉。在兄尊倒下之后，他就立马封锁了消息，谢绝任何人对月尊的探访。也好在兄尊昏迷前把幽玉戒也给了他，借着战前的布署，他顺利地接管了寂月宫。他并不敢让其他人知道兄尊的情况，尤其是南北二幽王。他不能赌，月族已经无法承受又一场腥风血雨了。
觞阙看了巽风一眼，面带忧虑。他明白巽风的顾虑，以尊上现在的情况，南北二幽王便是最大的威胁。
然而巽风没有时间去想出处置方法，两位幽王就已经突破了寝宫前的侍卫防线。“巽风殿下，请让我等面见尊上！”
“大胆！”巽风怒喝。“兄尊的寝殿岂是尔等放肆之地！你们是在藐视君威吗？”
“巽风殿下，我们只是想面见尊上。即使是您，也无权一直拦着别人求见尊上”南幽王丝毫不惧，慢悠悠地说道。“还是说，您在图谋着什么见不得人的事？”
没当过几天正经月尊的巽风根本应付不了这种老油条。他勉强维持着面上的风度，掌心已然掐出血痕。但他不能后退，要是……
“你们有何事一定要现在面见尊上？”觞阙站到巽风身边，拦住了幽王前进的道路。他审视着眼前的两人，心想着要是他们真的要对尊上不利，他便直接化作龙形把这两人从旁边扔下去。
“觞阙大人，”两位幽王不敢轻视月尊身边的这位黑龙副将，态度也恭敬了许多。“我等只想确认，宫内的谣言是不是真的？”
“什么谣言？”
北幽王盯着巽风，一字一句道：“尊上昏迷不醒，伤重不治，巽风殿下有意取而代之。”
“胡说八道！”北幽王的话直接挑中了巽风最敏感的那条神经，他一下子就炸了，死死瞪着眼前的两人。“你俩死了兄尊都不会有事！”
看到他的反应，两幽王对视一眼，反而松了一口气。
北幽王上前拱手，低声道：“臣等前来，是希望巽风殿下和觞阙大人可以据实以告。尊上现在到底是什么情况，殿下不妨开诚布公。臣等对尊上一直都是忠心耿耿，对尊上的命令绝无二话，这些也是殿下和觞阙大人有目共睹的，臣对尊上绝无加害之意。臣也知道尊上对族人非常重视，如若尊上的情况着实不妙，臣等自然是要与殿下联手稳定民心。苍盐海不只是尊上和殿下的责任，也是臣等的家。过去三万年，是臣误会了巽风殿下，致使无辜族人丧命，若之后巽风殿下要臣付出代价，臣等绝无怨言。但现在，臣希望巽风殿下能给臣多点信任。”
北幽王是老月尊时期留下来的老臣，巽风早已习惯见他趾高气扬倚老卖老的模样，从来没有想过有一天他居然能见到此人对他如此说话，整个人都惊住了。
觞阙也没想到，他想了想，觉得北幽王之言确实有几分道理，不禁有些动摇。但他不敢擅作决定，只能把视线投向巽风，看他如何作决定。
“几位大人，您们协商您们的，请不要耽误我的工作。”被幽王挡在身后的菡萏没有这么好的脾气继续等下去，她最看不惯就是这种延误她诊治病人的家属。在场几人被她这么冷冷一刺都不由脸色讪讪，让出了道路。
菡萏直奔内殿，两位幽王立马跟上，生怕错失了这次机会。巽风看着他们，到底没再上前阻拦，和觞阙一起也跟了上去。
“菡萏先生，兄尊现在情况如何？”
菡萏忧虑的皱起眉。“臣找了很多法子，机缘巧合之下，刺激到尊上的护体法力，现在尊上的伤势已经在缓慢自愈，比起之前有了好转的倾向。但不知何故，尊上迟迟不清醒，再拖下去，怕是元神出了难以解决的变故。”
“那怎么办？”北幽王急道。
“当务之急，还是要先唤醒尊上，不能让尊上继续这般毫无知觉的状态。”
“唤醒尊上？”南幽王一听，只觉得这事还不简单？张口就来了三声大喝。“尊上！尊上！尊上！”
仿佛铜锣大力敲响，猝不及防，正在退出去的宫娥险些吓掉了手中的水盆。菡萏张口结舌，差点误以为自己耳鸣了。
“你！”北幽王一时难以言喻自己的心情。他没好气地看了一眼这个直肠子同僚，连忙又去查看月尊的情况。很遗憾，床上人没有丝毫反应。
“所以他现在是不肯醒吗？”
这句话问得很自然，插入的时机也很巧妙。于是菡萏没有听出这个嗓音并非来自于在场的月族重臣，下意识就点头说道：“可以这么……”
“长珩？！”
巽风第一时间就注意到了房里多出的人，他警惕皱眉，下意识挡在前头。“两族已休战，你作为战神竟敢擅闯月尊寝宫，真当我们月族无人了吗！”
“我只是长珩。我来不是为了和你起冲突的，我是来见东方青苍的。”
长珩并不理会他的阻拦，甚至没有给巽风留一眼，目光只投向不远处的那张床，可惜垂下的床帘挡住了他的视线。
“我族月尊岂是你想见就见的！”巽风半点不退让，他可不信与他为敌三万年的长珩会对月族抱有什么善意。“你最好马上离开，不然你就是撕毁两族协议的罪人！”
长珩完全没想过理会巽风，更加没有听进去他的威胁。他一心只想着菡萏刚刚的话：东方青苍不肯醒来，这还是他认识的东方青苍吗？
“东方青苍你给我醒来！”长珩一把推开巽风，瞬移到月尊床前，抬手一巴掌就扇下去。“你还要睡到什么时候！小兰花为你死了，你就只懂得当个懦夫吗！你给我醒来！”
“长珩你敢！”巽风没想到长珩当着他们的面居然还敢动手，下意识就要阻拦，但到底慢了一步，只能眼睁睁看着长珩那一击落下去。
长珩其实没用太大的力，他只想着要把东方青苍打醒，赤手空拳地就上了，也没用上法术。所以他怎么也没想到，他刚刚碰到东方青苍，就被一股火焰逼退。
“兄尊/尊上？”
巽风和觞阙还来不及收起对长珩的愤怒，就被此景一吓，喜由心生，尚存怒气的脸庞瞬间被这突变的心情变得扭曲。他们惊喜上前，以为是东方青苍真的醒来，然而还不等他们的目光穿过火焰见到他们心心念念的人，就听到站在一旁的菡萏开口。
“这是心火？”菡萏不敢置信，她认出了正在燃烧的火焰到底是什么。“尊上在燃烧自己的元神？怎会如此！”
“什么意思？”巽风脚步一顿。
“心火烧的是元神力量，”菡萏解释道。“若是任由心火继续燃烧下去，尊上只怕是会元神粉碎，形神俱灭，届时便无力回天了！”
听到如此严重的后果，在场几人的神色都难看起来。
“燃烧元神？”长珩只觉得自己听到了一场笑话。他望着床上沉睡不醒的男人，忍不住质问。“东方青苍，你就这么不愿意醒来吗！”
北幽王也不愿意接受月尊就此一睡不醒，他盯着心火，想让尊上醒来，想让他曾经心服口服的那个少年君王醒来。他一直看着，眼尖地发现了一些不对劲。“等等，心火里面有什么？”
众人闻言，不由齐齐都向业火看去。湛蓝火焰自月尊胸口涌出，猛烈又灼人，隐隐有逐步扩大的趋势。而在火焰周围，一丝丝灰黑萦绕，且这丝灰黑正在变得粗壮。
“这……这是祟气！”几番打过交道，长珩一眼就认出混杂在心火当中的异样存在，脸色也凝重起来。祟气到底对人有何影响，在场他最有话语权。
“祟气？”巽风一下子就想到他曾经看过的元神虚像。难道说，就算赤地元神已经剥离，祟气也还残留在兄尊的元神当中吗？
“祟气蛊惑心智，会放大心底的负面情绪，严重时可致人发狂丧命。东方青苍迟迟不醒，想必一定是受了祟气的影响，才会陷入梦境燃烧元神。”长珩想起自己上次在祟气影响下做的那场恶梦，当时是那个人救的他。
可他和东方青苍的力量并不同源，在场也没有其他人能压得住东方青苍的修为。长珩没有过多考虑，直接下了决定。“为今之计，只有我进入梦境把他唤醒。”
“你？”巽风第一时间质疑。“我怎知你不是想趁机暗害兄尊，好为你们水云天除一大敌！”
“我不会害他。”长珩冷冷道。“还是说，你们想让他就这么继续睡下去？好给苍盐海换个月尊？”
“你！”巽风气急，上前就想动手。
“殿下！”觞阙连忙拉住巽风，对他摇了摇头。作为在场唯二知道云梦泽往事的人，他明白长珩在说什么，也希望长珩是真心为尊上好。
长珩挥手化出了计时的灵烛。“如果在灵烛熄灭时我也没能出来，你们可以考虑准备后事了。”
南北幽王对视一眼，又看了看巽风和觞阙，最后还是默认了这个方案。他们不约而同地蓄起法力，打算为这两人护法。
只是长珩尚未开始施术，心火中的祟气忽然旺盛起来，如同雾气一般向外逸散。众人大惊，长珩第一时间施出归元术罩住东方青苍，与此同时，一道绿光从旁透了进来，挡在众人面前，拦住了外溢的祟气。
那道绿光非常薄弱，甚至有些摇摇欲坠。然而祟气碰到它，宛若遇到天敌，瞬间烟消云散。
“这是……”众人讶异。南幽王循光望去，发现绿光的源头竟是尊上床头的一盆植物。
觞阙最先认了出来，不由惊叫道：“是仙子留给尊上的元神之力！”
听到觞阙的话，长珩怔怔地望着那盆兰花草。
是……小兰花。
长珩听过丹音的说法，也见过丹音放出的天极镜画面，但他一直都是半信半疑。来之前他也去过司命殿，看过命格树，却始终无法亲眼见证预言之象。预言还未发生，就意味着小兰花还能复活，但对这一点他也很犹豫，也是抱着赌徒心理才来的苍盐海。
然而直到这一刻，他第一次如此确信，小兰花真的会回来，这不是丹音的谎言，也不是虚无缥缈的预言，而是小兰花她，真真切切还等着他们。
“小兰花，”长珩对着那盆兰花草伸出手。“若你还在，请助我一臂之力，一同去把东方青苍唤醒。”
长珩不知道自己这个举动在旁人看来是不是也疯了。那只是小兰花留下的一缕元神之力，没有意识也没有神智，又怎么会对他的话语有所反应。但他忍不住，就算概率再渺小，他也希望能得到一些反应。
那是小兰花的遗物啊！
长珩满带期盼却也不抱希望地望着。在他的见证之下，那盆兰花草真的微微颤了颤叶子，于他手中落了一分法华。
长珩瞬间泪盈于睫。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