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他和东方青苍的关系曝光之后，长珩发现，肉眼可见的，息芸的态度转变了。
她的目光变得越发温和，秀眉舒展成弯月，整个人明显放松下来，连对他的笑容也变得真切，倒茶的客套语也热情起来。
捧起息芸亲手续上的茶，长珩心中百味杂陈。他饮了一口，感觉舌尖隐隐泛酸。
小兰花失忆后也愿意与他亲近，这本该是件值得庆幸的事。只是长珩从未想过，有一天他和小兰花的关系，竟是靠东方青苍才得以拉近。
望着东方青苍在他斜对面落座，与息芸就隔了一个拳头的距离，长珩连腮帮子都觉得酸了。
他甚至有点怀疑，这人刚刚在河边和他说的话是不是在蒙骗他，月尊是不是已经把往事和神女说了？
但息芸接下来的举动，没能让他继续发散下去。
“长珩仙君，”息芸深呼吸一口气，“我有一件事想拜托你，可以吗？”
“当然可以！”长珩想也不想就答应了，上次小兰花如此温和的和他讲话，已经是很久之前的事了。他觉得很怀念，也越发觉得息芸即使失忆了，也依旧是他喜爱的那个小兰花。“神女请说，在下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长珩这激昂说辞让月尊也忍不住侧目，看了一眼这位曾经的情敌。但他什么也没说，很快又把注意力放回息芸身上。
他也很想知道，神女会有什么事需要求助长珩？
息芸从袖口取出了一张画纸。那张画有点粗糙，很显然画者并非此技能手，但好在基本特征都画出来了，能让人辨认出这是一个男性的画像。
“这是我画的，不知道仙君能不能看清楚。”息芸自知画技不足，更担心长珩能不能看明白，继续补充道。“他应该是个仙族人，名字大概是发“容昊”这个音，具体怎么写我不知道，我想找到此人所在，请问仙君可否帮忙？”
“容昊”此名一出，在场的另外两人俱惊。长珩下意识看了东方青苍一眼，发现对方的神情也是惊讶的。
长珩张了张口，喉咙克制不住有些发干。直觉告诉他，息芸的回答可能不会是他想听的，但他还是问出了口。
“你……你为何要找他呢？”
息芸垂眸看了一眼画像，而后抬眼望向长珩。她竭力抑制，然而声线还是带有些许颤抖，漏出她的内心一角。
“他是我的仇人，三万年前，他在我眼前，杀光我的族人，逼死了我的父母，也让我在息山沉睡三万年，直到如今蒙恩复苏，我才有机会讨回这笔血债！”
沉寂了三万年的血案再次被掀开，然而息芸口中的真相，和史书大相径庭，足以让长珩心神俱震。
长珩没有久留，他拓了一份画卷就离开了。他根本待不下去，只想马上回到水云天，去找到容昊的踪迹，去确认几乎板上钉钉的真相。
息山司命殿又只剩下两个人了。
用过的茶具一个法诀就整理干净，需要神女仔细收拾的，反而是那卷软塌塌的画纸。
东方青苍安静的望着息芸。
神女的眼角还残留着未消的红，微圆的杏眸已经恢复了往日的明亮，方才的泪光仿佛只是幻觉一场。
息芸收好画卷抬头，就对上了东方青苍的目光。她能感觉到对方的情绪比之前低落许多。她下意识勾起嘴角，想让对方也提起心情。
她喜欢看到大强笑。
“大强？怎么了？”
看着女孩的明眸对他弯成好看的弧度，东方青苍心头发堵。他希望息芸在他面前能完全放松，想哭就哭、想笑就笑，就像小兰花一样。
但他也很清楚，没有小兰花的记忆，他对息芸来说只是陌生人，她不可能会依赖他。
失散的记忆在曾经的爱侣之间划下无形的鸿沟，月尊不知道该怎么跨过。
东方青苍微微张了张嘴唇，然而在息芸好似看不见阴霾的笑容里，终究不了了之。
息芸等着大强开口，结果看到对方伸出一只手。她不明所以，只乖乖站着原地，直到大强的大手挨上她的脸颊，轻拂她的眼角，像是在为她抹去眼泪。
暖意从指腹透进皮肤，不怎么滚烫的温度却烫到了此时的息芸，往沉淀的心底投下一颗石子。她慌乱向后退，避开男人的手和他那对沉静的眼，手不自觉地捂住仿佛在灼热的皮肤。
等她意识到自己的反应好像过于激烈，她立马改捂为擦，佯作随意地摸了摸眼角，扬着笑容道：“是我这里有什么脏东西吗？”
月尊的手顿在原地，最后慢慢收了回去。他看着眼前女孩好像在强撑的笑容，最后轻轻的“嗯”了一声，说道：“沾了点灰，现在已经没了。”
到底有没有灰，两人心知肚明。息芸胡乱点着头，接下来的时间却不敢再面对大强，带着修复典籍的理由把自己关在了房间里。
东方青苍没有再出门。他站着厅堂里良久，沉默的望着那扇紧闭的房门。
当晚，东方青苍没有睡。
萦绕不去的噩梦低语没有机会出场，留给月尊一个非常安静的夜。
在这种安静的夜里，偶尔的虫鸣也会成为高昂的乐曲，所有声响都会被放大，包括人的呼吸声，也包括，微弱的呜泣。
那个声音很小，很像是风吹过细缝发出的嗡鸣，断断续续，时强时弱，一不小心就会被真正的风声掩盖过去。
那是只有深夜才能听见的声音，是入睡之后身体再也抑制不住的呜咽。
东方青苍知道那是谁的悲泣，这也不是他第一次听到了。只是现在的他，才明白了背后真正的原因。
那是神女的哀鸣，是她走不出的丧亲之痛，是她不愿展露的悲伤。
她在三万年后醒来，曾经的血亲早已湮灭在久远的过去里。东方青苍见到的息芸，纯真又明媚，是停留在三万年前的少女，也是息兰一族捧在手心的骄傲。足以占据半生的时光在她身上凝固，她维持着息兰的荣光，却也只剩下她来背负全族人的血和泪。
这是生命不可承受之悲，但神女不想让任何人知道。她掩藏得很深，只有深夜才能窥见些许端倪。
月尊走到息芸的房门前。呜咽隔着木质的墙板断断续续的传来，很微弱，却也很揪心。
他抬起手，按在门板上。更深露重，些许凉意从门板渗入他的掌心。
只需稍稍用力，这扇门就能推开，也能见到里面的人。
东方青苍在迟疑。
现在的他，除了贸然揭开对方深藏的脆弱，能给息芸什么呢？
既定的过去，他无法改变；被写好的未来，他也不知道该如何更改。
时间一分一秒过，门板的冰冷，也沁凉了掌心。
东方青苍收回了手，泄力的靠在墙壁上，望着漆黑的天色，一直等到背后的哭泣声慢慢变弱。
……………………
回到水云天后，长珩第一时间就收到了云中君的传召。
他没有立时应召，而是先回了一趟涌泉宫，然后就迎来了一脸哭丧的青川和平静的丹音。
长珩本以为是发生了什么大事，直到看到放在房间里的信盒才明白是为何事。
月尊的信也带着他本人的霸道，层层禁制大肆铺开，除了指定的收件人以外，其余任何人胆敢窥视，必将承受禁制的攻击，。
长珩伸手轻轻一划，信盒便自动打开，将信件内容递到他眼前。
这是月尊的特地通知，告知长珩关于小兰花复苏的事，只是来信的时间刚好与长珩错开，所以他现在才看到。
长珩抬眼，便看见青川一脸紧张的模样。
“仙君，这……这真的是那个人寄来的？”青川问得有点磕巴，在他眼里，虽然两族签订了休战协议，但月尊劣迹斑斑，就不该和他家战神搭上关系。
更别说，自上次大战之后，东方青苍这个名字，已经成了水云天里不可提及的敏感存在。
长珩点了点头。他没有理会还在纠结的青川，直接把信件随手放进身后的书柜。
顺着他的动作，丹音和青川才发现那里早已积了一沓书信，两人俱惊。丹音讶异过后又很快变回无动于衷，与之相反，青川是全然的惊恐。
因为水云天在信件样式上也早就做了统一，一目了然。而那个柜子里的信件，只怕有不少都是来自月尊的。
这一大柜子的量，青川看得心脏病都快有了，觉得这些简直是己方递给政敌的最好刀子。然而一想到仙君如今性情大变，与君上闹翻了依旧稳坐战神之位，他也不敢多说什么，只好在心里急叹三声。
与青川的焦虑相对，长珩是一脸平常，因为他不在乎。且不说他并不觉得水云天还能有别人可以破开月尊的禁制，就算真的看到了信件内容，长珩也不在意。
东方青苍本身并不喜欢水云天再掺和神女的事，所以这种有可能泄密的信件里，月尊都惜字如金，只写了长珩才能明白的暗示语。即使有人截了月尊与战神长珩的通信，最多就奇怪这两人怎么会研究如何做鲜花饼。
毕竟神女能复活，在三界之中，还是个秘密。
宫门外来传话的小仙又催促了一次，长珩没再拖延，与丹音交代了一些事，才跟传召小仙离开。
自从三万年前东君莲华因伤闭关，历代东君居所照海宫就成了云中君的住处。照海宫居于水云天中线，比邻云中水阁，览尽巍峨云景。
长珩已经很久没来过了。小时候的他曾经最爱看这片云景，只是现在的他再看，看到的却不是瑰丽多姿的变幻云海，而是组成云雾的水珠，冰冰冷冷，带着散不去的寒意。
就像他的兄君。
云中君正坐在照海宫的书房里。这里不是云中水阁，他看起来没有那么庄严，只是看向弟弟的目光里，没有多少温度。
他本想问幼弟今日是为何不即刻应召，但看到长珩走进来，直接站在他面前，面无表情地与他对视，竟是连从小教导的礼仪也不做了，他便知道没有问的必要了。
“兄君唤我前来，有何要事？”
云中君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错觉，但他觉得长珩在说“要事”的时候，咬字力道不一般。
他微微皱起眉，审视着这个叛逆的弟弟。长珩依旧面无表情，但云中君也知道，这个弟弟刚刚是从哪里回来的。他把人叫过来，也是想试探心里的猜测，一个很不一般却又非常可能的猜想。
“听说你最近在搜集和祟气有关的记载？”
长珩眉头微动，看向兄长的目光也多了谨慎和戒备。但他一开始就没有想过隐瞒此事，所以现在也非常坦然。“是。”
“为什么？”云中君眯起眼。“最近并无祟气作乱，你如此关心祟气，是受何人所托？”
长珩没有回答，他有点奇异的望向云中君。云中君看到他这个反应，心下更加笃定几分。“是不是……神女复活了？”
虽然是亲眼目睹那朵据说是神女的兰花草自戕，云中君却从不认为神女血脉会因区区□□伤势而烟消云散，毕竟她们肩负着镇压太岁的使命。世间的恶与祟，都是神女的职责，现在还远不到她们退场的时候。
长珩始终想不明白为何兄君一直都对神女之事如此关注，但这并不妨碍他顺着自己的直觉做事。
“兄君何出此言？”长珩故作不解。“神女自绝于世，皆是你我亲眼所见。长珩查祟气，不过也是想为三界尽一分心力罢了。难道兄君忘了，最近一次祟气作恶就在北溟吗？还是兄君已经抓到幕后黑手了？”
与北溟仙尊打交道的次数多了，长珩也学会了阴阳怪气。云中君被他噎到，一时无话可说。
看到这人的表情，长珩心里冷哼一声，不想再继续逗留。他已经知道云中君的用意，没必要再浪费时间，转身就想离开。
“长珩！”云中君看到他这样子，心里越发火大，他高喝一声。“你从小到大的教养都去哪里了！你知不知道你现在的行为是在藐视君威！”
“君威？”长珩忍不住冷嗤一声。“兄君的君威，可曾抓回屠戮三千士兵的真凶？可曾压下了北溟的动乱？又可曾知晓，息兰到底为何灭族？”
“你什么意思？”云中君本被前两个质问激起满腔怒火，不过最后一个问题如同一桶冰水，让他冷静些许，狐疑的瞧着长珩。“息兰一族怎么了？”
“长珩没什么意思，只是很好奇，息兰与我族乃世交，还有世代缔结的婚约，息兰灭族一事，当年为何没人去查探究竟？兄君难道不怕，屠灭息兰的凶手，有一天也会对仙族下手吗？”
息山出事是在昊天塔封印之后，当时他们的父神东君已然闭关，仙族的权柄早就在云中君手里，可是当时的云中君，除了祭奠，再无其他。长珩以前没想过，然而今日听到息芸之言后，才发现有过去三万年有那么多无声的时光，把这一桩灭族冤案硬生生拖成了无人问津的传闻。
“你在说什么？屠灭息兰的凶手就是东方青苍，这是人尽皆知的事！”云中君深皱起眉，以不敢置信的目光望着长珩。“难道区区凡间历劫就蒙蔽了你，让你胆敢颠倒黑白吗？”
“到底是谁颠倒黑白，你我心知肚明。”长珩冷视着眼前人，第一次发现原来只要一个谎说的够多够久，连说谎者都会信以为真。这个发现让他心里越发烦躁，连带照海宫的华贵在他眼里也变得刺眼起来。
“兄君这么关心神女，何不去查查息山灭族的真凶，至少这样显得没那么虚伪。”
“长珩！”
他转身就走，把气急败坏的叫唤都抛在身后。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