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39 命运齿轮

容昊并不知道长珩去了北青宫，更不知道他曾经落下的痕迹已经被这位曾经的挚友发现。

他窝居在人间的一座山脉中。葱郁的山谷中间，坐落着赤地曾经的居所，也是当地充满神话色彩的仙人山。

凡人对无知和神秘的盲目推崇，反而成了给容昊的庇护，遮蔽了仙月两族的视线。

五十年里，他辗转各地，利用所有已知的情报，在两族的追捕中四处逃亡。他藏过苍盐海，也躲过水云天，甚至还去过早已荒废的古神先地，最终兜兜转转，落到了云梦泽。

这片他生过也死过的地域，也即将迎回他师父的重生。

藏匿已久的元神飘在半空，熠熠生辉，一如五十年前。容昊紧张地盯着它，半眼也不敢错开。

他看着它在空中游走，绕着金身转了一圈；他看着它缓慢靠近金身的心脏，来自魂魄的吸引力让沉寂了三万年的绯唇微微张开，等待下一刻的彻底融合。

他等这一刻，已经等得很久，也失望过无数次。容昊期望今日能达成所愿，但更害怕只是又一次重复过去五十年里的失败。

五十年前，神女在战场上自刎，庞大的力量爆发镇压了极力互斗的仙月两族，也把容昊和云中君这两帮争斗不休的人马冲散了。

在众人毫无准备下被神力冲到东倒西歪的时候，容昊最先看到了朔风剑的异动。他不管不顾，顶着神力的冲击，在朔风剑完全溃散之前，接到了他心心念念的光。

他的师父，赤地女子，终于熬到了元神完整的时刻。

此后仙月两族发生了什么，太岁又做了什么，容昊全然不理，他只顾着捧着师父的元神，一路直奔碎灵渊。

那是太岁的地盘，是赤地的金身存放之所。那里远离纷争，背靠息山，紧挨水云天，有最好的天然灵气，又毫无半点人烟，是容昊心目中最理想的复活之地，是他迎师父荣归的最好场所。

容昊忙不迭地把那团来之不易的元神放到金身面前，甚至忽视了此刻自己身上的狼狈，满心期待着即将到来的形神合一。

赤地的元神飘在半空，熠熠生辉。祟气裹着它历劫万年，融食了不少人间的破碎魂片，再加上从东方青苍身上吸食的元神之力，这团光已经不复三万年前的脆弱和微渺。容昊本以为，这种状态的元神，会与金身会融合得非常成功，甚至会助长师父复活后的修为。

直到金身忽然红光一闪，毫不留情地打断了他的妄想。

赤地的元神无法归位，他的师父也无法复活。

容昊几乎要疯了。

太岁是他认定的罪魁祸首，却也是他唯一能抓住的稻草。容昊去质问太岁，去求太岁，去为对方的伤势寻来更多祟气，终于得知了原因。

成也萧何，败也萧何。让赤地元神能稳定壮大的，是东方青苍的元神之力；阻拦赤地身魂合一的，也正是东方青苍的力量。

业火给赤地留下的烙印，即使时过境迁也阴魂不散；赤地从月尊身上吸食的元神之力越多，反而更加刺激与金身上力出同源的业火印记，让赤地的元神无法安身。

容昊若想如愿，只能依靠自己的修为去抵消业火印记，去成为赤地元神的中转站，按照太岁给的方法，用自己的元神之力去帮助师父的元神，把东方青苍的力量彻底转化。

他花了五十年。

直至此刻。

在容昊期待又惊惧的注视下，停滞了五十年的元神，终于成功落入它曾经的归所，合二为一。

涌泉宫里，长珩若有所觉地抬起头。他背后的剑架上，历代战神传承的神剑正在轻微抖动，发出阵阵嗡鸣。

……………………

昆仑之镜。

青愿抱着膝盖，默默看着那个她无法触及的世界。她已经记不起之前司命给她带来的些许疑惑，满心满眼只剩下自己的亲人。

她看着父尊依旧和曾经一般，一肩担起了苍盐海的兴复，只是这一次，陪在他身边的不只有觞阙，交付在他身上的，也不再是逼到绝境的稻草；他不再需要那般殚精竭虑的平稳朝内势力，也不用面对兄长故去后的动荡与不安，南北幽王全心协力，月族上下齐心；

她看到觞阙依旧成为父尊最有力的支撑，这一次，他心心念念的尊上在，爱人也在；结黎陪在他身边，却没有留在寂月宫。让青愿惊讶的是，这位曾经像是陪衬一样待在小兰花身边的女子，不再掩盖在仙月纷争之下，而是以自身独有的能力和人脉，带领海市成为苍盐海在复兴路上最强的助力；

她也看到父亲，褪下月尊的一切荣光，就像一名最普通的丈夫，独自一人守在母亲的真身旁边；她看着他心怀希望，在噩梦中挣扎，在黑夜里清醒，于晨光中等候，周而复始，一日又一日，即使乏味又折磨，即使孤独且痛苦，即使崩溃并疯魔，也始终没有放弃。

那曾经是青愿最不愿意相信的细水长流，也是她曾经无法理解的等待。她原本以为父母之间只有轰轰烈烈，也正是因为轰轰烈烈才会让他们难分难舍，只是现在，青愿不这么认为了。

有那么一段时间，青愿甚至愿意开始相信，天涯说的是真的，她就是那一线生机，就是回去给她的父母乃至所有亲人带去命运的转机。

直到她看到了自己的出生，看到小兰花和东方青苍为了她的降生所付出的代价。

“不要……”

青愿下意识嘶吼，甚至不知道她自己的声音其实听起来又虚弱又颤抖。她只是睁大眼睛，死死地看着镜子里无法改变的画面，落下的泪水是无法控制的悔恨。

她不该出生的，也不该有任何人要为她的诞生付出。

这到底是为什么！为什么要让她回到过去！她的穿越到底有什么意义！

痛苦的哽咽爆发在臂膀之间，青愿埋头，整个人缩成一团，不愿再面对。

跨越世界的画面继续变化，但已经引不来唯二的观众。

房间里安静得有些沉重，况天涯听着那压抑的哭声，一时间也不知道说些什么安慰对方。

她能理解青愿的心情，因为她也曾经这样。所以相似的境况，她选择了让爸妈放弃她，不要生下她。

有些出生，或许一开始就不该强求。做孩子的，希望自己是父母的爱情结晶，却也拒绝成为父母悲剧的助力。

况天涯望着昆仑镜中为了青愿降生而割去半身修为的东方青苍，恍惚看见了当年为了生下她而丧失性命的马小玲。

【为什么要把我们留在这里？为什么要让我们看见这些？】况天涯在心里默问昆仑镜，但也不出意料地，没有得到任何回应。

况天涯等了很久，等到青愿的哭声渐渐变弱，才终于开口。“别哭了，再哭你眼睛都要瞎了，到时候你还怎么回去？”

缩成一团的人闻言一颤，回家一直都是她的目标与执念。她慢慢抬起头来，一双泪眼张皇又无助地望向况天涯。

况天涯在心里低叹一声，像是安慰又像是断言。“你会回去的，你的出生是注定的。”

青愿接过她手中的纸巾，表情并不高兴，只低声道：“我不要这样的注定。”

看着这样的青愿，就像是看到了曾经的自己，又矛盾又倔强。况天涯的心软了下来，语气也愈来愈柔和。“我知道，我们都是一样的，所以我们才会在这里相遇。”

“什么意思？”青愿抬起头，敏锐地察觉况天涯话中有话。

即使还有泪光，青愿的视线也像一把剑，明亮且锐利，让况天涯下意识想避开。

她起身给两人去倒水，一边拿起水壶一边说道。

“我也曾经回到过去，把我父母的命运改变了。从世界规则的角度来说，其实这是绝对不容许的事情，因为我的穿越，改变的不只是我父母的命运，还会影响到整个时空所有人的命运。”况天涯顿了顿，转身面对青愿的时候扯了扯嘴角。“是不是很任性？只因为我自己的想法，拉整个世界的人下水。”

“那你成功了吗？”

“成功了。我不仅没有在穿越的时候就灰飞烟灭，还成功改变了历史，到现在也没有受到什么天谴，但这种事，才不正常。”

“我也一样。”青愿喃喃道，之前的自责和怀疑已经被这个话题带来的困惑压了下去。

她下意识看向昆仑镜，带着自己也不清楚的期盼。这一看，她才发现昆仑镜不知何时停止了放映，停在她之前没有见过的新画面上。然而即使画面中的存在不成形，模糊如雾霾，也不妨碍青愿一眼就认出来。

“太岁……”青愿皱眉瞪着画面上的存在，握紧了双拳。她本以为、以为太岁已经……

难道她的攻击，没有任何效果吗？

况天涯没有留意她的分心，继续说道：“对，我们都一样。这样的异常发生了两次，你不觉得这可能说明了一些事吗？”

青愿被她的话语勾了回来，遂努力扳回注意力。“什么？”

“本来应该阻止的天道没有阻止，如果再往大胆点猜，我们的穿越，是不是就有它的默许？”

“什……么？”青愿震惊地瞪大眼睛，况天涯的猜测，仿佛像是一颗炸药，炸得她灵魂出窍。

天道默许……这种事、可能吗？

“昆仑镜有播过，你穿越之后就把未来告诉他们了，是吧？”得到青愿下意识的点头，她继续说道。“我也做过一样的事，我不止告诉我父母，我还和我身边的人都说过。但这件事本质上就是不该也不能发生的，如果这个未来根本不能改变，我们连说出口的机会都没有；可我们都能说出来，这不就代表我们的世界让我们说，它也想改变这个未来。”

况天涯说的话，直接点醒了青愿，让她看到了一直以来都忽视的东西。

因为赤地元神的问题，小兰花曾经和她提过命簿和司命殿，也说过篡改命运的后果。三界人人都知，逆天改命是禁忌，可她的穿越不也是在逆天改命吗？她是只想改变父尊的过去不错，可父尊的过去与仙月两族都有千丝万缕的联系，她又何止改变了一人的命运？可为什么她还能继续，而不是在穿越之时就灰飞烟灭？

“可是为什么？天道为什么想要改变？”

“这个问题你得自己想，我没去过你的世界，我也不知道。”况天涯回想起自己曾经的未来，那是一个她宁愿自己不出生也想要改变的世界。“我穿越之前，我的世界已经是末日，快要走到尽头，所有生物都濒临灭绝，世界正在崩坏。所以我一直在想，我能改变历史，是不是我的世界也在尝试自救？”

世界在自救吗？

青愿低下头，也开始思考起来。在见过元龟之后，她一度以为自己的穿越其实是占了神女血脉的便宜，是无意中得到了天道对神女的优待。然而听况天涯这么一说，她怀疑自己之前是想浅了。天道本就不该偏私，又怎么会因为她的神女血脉，就容忍她改变已经发生过的事实？

可是为什么呢？天涯的世界是走到了末日，她的世界，也走到末日了吗？

青愿不禁回想起她从小生活的时空。仙月频发纷争，延续着长久以来的仇恨，但没有任何一族走到濒危的境地。然而青愿并不认为单单仙月之战就会让天道改变原则，这是一场上古就开始的争端，天道要想改变也轮不到让她来。

可是除此之外，还有什么呢？

青愿细想她所有的经历。她的童年、她与父尊的生活、苍盐海的变化、三界的变化，还有她穿越之后，她的所见所闻，她见到的人……

忽然，青愿神色一动，想到了两个时空她都见过的人。巽风父尊和觞阙叔叔不用说，小兰花也还没有变成神女息芸，他们都还没到认识她的时候；唯一一眼就看破她的身份的，只有玄武上神。

青愿曾经以为，玄武上神能认出她的身份，是因为祂的特殊神职。可是如今想来，祂的特殊，会不会恰好就证明了一些事情？青愿拼命搜刮记忆，回想元龟对自己说过的话。两次会面玄武上神，重复的只有一句话。

【这不是你的命运。】

她的命运。

她本身就是骨兰里孵化出来的逆天存在，所以她不应该有任何命运，因为她不是注定要降世的孩子。青愿知道身世真相后，一直都这么认为的。

可是如果，这句话还有其他意思呢？

青愿思索着，如果她本来也有自己该走的命运，那会是什么？她是东方青苍和小兰花的亲生女儿，她背负的，是月族的责任……和神女的血脉。

想到这里，青愿忍不住又看了眼镜子里的太岁，再把视线落到自己手上。她的手面干干净净，除了练武落下的茧子，再无其他印记。

可就是这样一双手，面对太岁的时候，使出了她从未想过的力量。

神女之力。

神女的使命，神女本该有的命运，是什么？

后世息山神女公布的信息从青愿的记忆底部浮现，还有她在朔风剑里见到的凶神太岁。神女降世是为镇压太岁，所以息芸神女也同样去镇压太岁、重塑了太岁封印。太岁本身不死不灭，只要苍生有恶念，便能源源不断地汲取力量，封印能做的，也只有压制而非消灭；可是神女本身，并非不死不灭。

而神女一族除了息芸，只剩下她了。

“你想到了？”况天涯看到青愿长久沉默，便知她在思考，也不出声打扰。直到她看着青愿脸色连续变化，从困惑到不解再到震惊，最后定格在恍然上，她便猜到，就算青愿还没找到最后的答案，但也有头绪了。

“嗯。”青愿低低应了一声。

她抹了一把脸，让自己恢复了整洁的状态，而后非常郑重地向况天涯道谢。

她已经知道下一步她该做什么了。有些事，只是和天涯待在这里，终究也只是一知半解。解铃终须系铃人。

况天涯有点无措，她自觉自己也没做什么。她看着青愿站起身来，忽然又把剑拔了出来，面向昆仑镜。

她的心跳忽然急促地跳起来，仿佛比她的神志先一步反应过来，这个经历与她相似的古装少女，会做出什么与众不同的事情来。

她看到青愿抬起剑，对准昆仑镜，又冷又酷地命令道。

“让我去见天道，否则……”

青愿并没有把话说完，但看着她手中的那柄剑，只是旁观的况天涯都能猜到她的未竟之语。

万籁俱寂。

没有任何动静。

况天涯也不知道自己是失望还是该觉得这才是正常，毕竟世界意识哪有这么容易说话。但她看向青愿，女孩的神情没有丝毫变化，依旧坚定又冷静，就像她的父亲一样，手也没有抖，依旧剑指敌方。

等待的时间有点过长了。况天涯看着青愿的神色一直没有变化，只有蓝色的火焰在那柄银剑上燃起，一路烧到剑尖，绚烂又令人心生惧意。

【如果昆仑镜不答应，可能要遭殃了。】况天涯忍不住如此想道。

就在况天涯以为青愿做的只是无用功的时候，她惊讶地发现昆仑镜变成白茫茫一片，随后就像有人撕开这块白布一样，镜子消失了，露出一条幽深的通道，漆黑不见光。

这就是昆仑镜给予青愿的答复。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