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一片寂静，静到可以听到火苗燃烧的声音。
青愿只觉得冷，河水已经没到她胸口。她走了很多个幻境，却还没有走到河流尽头，也还没有找到想要的答案。
于是她继续走入下一个。
火光跳动在她的余光里，她抬眼打量周围。若非周围环境有变动，她险些以为自己还陷在上个幻境没出来。
上个幻境里……寂月宫血流成河，曾经伺候她的宫仆十不存三，觞阙叔叔身受重伤；而她的白娴姐姐修为尽失、支离破碎，只堪堪留下一条命来。
这是史书上从来不存在的血案。是她插手了历史，引来了趁虚而入的海市主，葬送了无数人的生命，为月族增添了不少冤魂，也让无数家庭支离破碎、永别至亲。
这些都是她的命债。
“你还在这里做什么？”
青愿一激灵，回头便撞上一对陌生的眼眸。她差点以为对方能看到她，直到她听到有另一个人抢先回答。
那是一对宫娥，她们大抵承载了什么任务。青愿跟着她们前进，一边打量着周遭环境。
这个寂月宫，乍看之下，好像没什么特别。然而青愿总觉得，有哪里不对劲，熟悉又陌生，既不像她从小生活的那处，也不像是她后来见到那个。
是因为那夜血案之后修整了吗？青愿心里猜测着，跟在宫娥身后转进了最高处的宫室。
那是月尊的寝宫。
只是如今在这个寝宫里等人伺候更衣的，不是月尊巽风，也不是月尊东方青苍。
青愿站在原地，甚至没有发觉自己无意识屏了息，只定定的看着那个人的容貌。
岁月在那张脸上留下了些许痕迹，然而毫无疑问，那是一张和自己一模一样的脸。
这个人的身份昭然若揭。
青愿看着她更衣完毕后迈出寝宫，自己也跟了上去，跟着她去到寂月宫大殿，看着她在朝会上四两拨千斤，运筹帷幄。底下的朝臣大多是青愿不认识的新面孔，就连南北幽王的位置也换上他们的继承人，一个是曾经和青愿一起学骑射的南幽王世子，一个是白娴。
青愿看着眼前这个白娴，容貌完美无暇，没有那道令青愿惊惧的伤痕，在朝会上游刃有余、舌战群儒。
这到底是她的一场梦，还是未来的真实呢？
青愿有点分不清了。
朝会结束，青愿跟着回到了书房，看着这个自己处理政事，雷厉风行、说一不二。
这曾经是青愿理想中的模样。
她生来便被立为少尊，自小就视苍盐海为己任，也一直在朝父尊的方向努力。在她穿越之前，她对自己的设想就是成为一位优秀爱民的月尊。
“看够了吗？”
相似的声线刺入青愿耳中，她下意识转头，恰好正面迎上那张脸。
她本以为对方是在和别人说话，只是自己无意中站在了对话双方中间。她移了一步想错开身体，却悚然发现对方的视线跟着自己移动。
这人好像看得见她！
无比熟悉的脸庞转向她，让青愿有种照镜子的诡异感。只是那张同样的脸，并不受她控制，而是对着她漫不经心地挑了挑眉，朱唇鲜艳又扎眼。
“看够了就走吧。你还没做完该做的事，别在此逗留。”
青愿完全被打乱了心，之前关于幻境的猜想在瞬间支离破碎，她意识到眼前的自己不仅仅是曾经的愿望投射。
“什么意思？什么是该做的事？”
她冲动上前，想问出更多。然而对方并没有回答，只是伸出食指，在青愿额头上一推，就像面对淘气的小孩。
青愿猝不及防，脚下忽然踏空，身体不受控地往下坠。她下意识伸长手臂去抓那只手，然而指尖相擦而过，只在她的指节上留下一瞬的温暖。
寂月宫的布置瞬间裂成无数碎片，在她身边如水流淌过。
她不由张开手掌，可所有一切皆如烟雾朝散去，什么也没抓住。
青愿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昏过去的。等她睁眼的时候，她发现自己已经不在那条河流里了。柔和的阳光洒在身上，让她整个人都暖洋洋的。她坐起身看了一眼四周，只看到一片绿意。
碧绿的草丛无风而动，似真有假。延绵的绿很快就见尽头，尽头是深不见底的黑暗，不时有耀眼的流星在其上划过，而后消散在绿与黑的交界处。
这片绿地突兀得像是被人特地从某个地方剜出来，孤零零地立在无尽的黑暗中，明明没有太阳的存在，却有阳光洒下来，向青愿昭示着此处的异常。
她还没有回去，回去她心心念念的家。
在这片绿意中，唯有一棵树立在她左手边不远处，枝桠肆意伸展，繁茂得像一把极其硕大的伞，几乎要把青愿的上空都遮蔽过去。
青愿顺着灰褐色的树干往上看，只看到了一片茂密闪烁的金光。
……………………
水云天当中，涌泉宫是东君幼子兼现任战神的居所，宫规森严，人员架构权责分明。自从息山神女客居涌泉宫，人手更是繁杂，桩桩件件都有相应的规矩。
在这种情况下，小山成功混入了涌泉宫的仙侍当中。
她不知道冬青是怎么办到的，也不打算去问。她只知道，若是事情败露，她必须保住冬青。
这一切本来就只是她一个人的强求。
眼看着神女客居的玉渊殿就在眼前，小山更是紧张得放轻呼吸，低下头，尽量让自己和身边人一样，看起来只是一个再寻常不过的起居仙侍。
她只有这一次机会，绝不能失败！
运送物资的小队伍四平八稳地走过最后一波岗哨，只待过了廊桥便能贯入玉渊殿。小山轻轻地吐了一口气，正想动一动已经僵硬的手指。
“等等！”
突如其来的声音，喝止了队伍的前行。
她瞬间窒住，和队伍一起停在原地，一点也不敢动弹。她低着头，死死盯住自己端在手中的花瓶，不停暗自祈祷自己没有暴露。
叫停这支小队的人，是青川。他刚刚和丹音去给神女送书，如今正在廊桥上，打量着面前的一小队仙侍。
“怎么了？”丹音微微侧过头去，看了一眼忽然停下脚步的青川，顺着他的视线方向，也看到了那队仙侍。
“仙子，你不觉得，生面孔有点太多了吗？”
丹音闻言，便也多往那队人里看了几眼。当她看到倒数第二排的小山时，她眨了眨眼，眸中闪过一丝惊讶，她下意识想抬腿往前走一步。
然后她想起来自己曾经是在哪里见过这个人，又想到这人和小兰花曾经的关系，她硬生生停住了脚步，心里已是了然。
丹音的表情一直控制得很好，青川没注意到那瞬间的变化，只听到她说：“涌泉宫人手众多，我们记不清也是正常。你要是担心，就查查她们的铭牌，或许还能让你找到玉如的把柄呢。”
“欸？”听到丹音提到玉如的名字，青川一下子慌了，不知所措地挠挠头。“这……我……我怎么会想抓玉如的把柄？”
看见青川这个模样，丹音转了转眼珠子，故作疑惑道：“是吗？我最近看你天天都盯着她，前天还和她吵架，我还以为你嫉妒她得仙君赞赏，看她不顺眼呢。”
“才……才没有。”青川结巴起来。“大家都……都在为仙君做事，我做什么嫉妒她？”
“那你是为了什么？”丹音刻意调侃，毫不意外看到青川脸都涨红的模样，她隐住自己的笑意，佯作无辜的瞅对方。
青川半天答不上来，嗯嗯哼哼像头牛，旁观的小队也忍不住隐约传出些许笑声。
他恼羞成怒，也不管刚刚心里那点违和感了，只想快点把这些看他笑话的人打发走，于是粗声粗气道：“笑什么笑，神女现在事务繁忙，容不得怠慢。你们进去之后务必轻手轻脚，万万不可打扰到神女阁下，明白吗？”
带头的仙侍连忙低头应许，带着小队急匆匆离去。丹音看着那张熟悉的面孔离自己越来越近，最后擦身而过，什么也没有说，只在心底里叹了一口气。
正如青川所说，神女息芸非常繁忙，之前是忙于寻找维系太岁封印的方法，而现在，还要加上赤地一条命。
在赤地昏厥当即，息芸就立马着手为赤地驱除祟气。她在北青宫呆了一天一夜，法力完全消耗殆尽。她的努力也得到回报，赤地女子清醒过来了。
却也仅仅是清醒而已。
赤地已然病入膏肓，祟气深入元神。纵使不敢置信，息芸也不得不承认，她救不了赤地。
也不知道是哪个环节出了问题，她的神力可以净化物体上残存的祟气，也可以消除赤地体内的创伤，唯独元神上的蜂窝，她束手无策，只能做到勉强压制。
她做不到母亲那般，可以彻彻底底拔除祟气，挽救一个人的身心。
祟气窝藏在赤地伤痕累累的元神当中，水乳交融、不可分离，每时每刻都在蚕食这位上神的生命力。
她不敢歇，她也不能歇，她还没能找到法子可以保住赤地的命。可是清醒的赤地女子，却表现得早已知情，并不惊讶于神女之力的失效，反而劝说息芸放宽心，不要执着于生死之别。
而最令息芸疑惑的，甚至茫然到至今依旧频频分神的，是赤地女子的另一些话。
赤地女子和父母的情谊，息芸自小就知道，也曾因此有段时间不懂事，直把对方唤为姐姐。只是已经过去了三万年，如今再见，息芸没想过对方会记得自己，她本以为，赤地女子可能会开口询问自己是谁，也或许直接认出她来，左右不过就是这两种结果。
但是醒来的上神，却是讶异又恍然的唤她，“兰花娘子”。
这本该是个陌生的称呼，落到息芸耳里，却莫名有种熟悉之感。理智让她提醒赤地女子认错人了，但不知为何，她却说不出口，只懂得怔在原地继续听对方说话。
“……原来兰花娘子就是小芸，真是巧妙的缘分。云梦泽的时候，小芸是不是已经认出我了？”
她不知该如何回应。她看到赤地的双眼，对方的眼里只有温柔的笑意，于是只能傻傻的和对方重复“云梦泽”这个词。
“是啊，云梦泽，凡间的我很让小芸伤脑筋吧，一心只想着要嫁给东方员外，完全不知道他就是月尊，也没察觉你和他的关系，还要你们为我应劫……小芸？你怎么了？”
听到赤地忧心的询问，息芸才发觉自己竟然落泪了。她茫然的抹了一把眼角的泪水，全然不知为何会这样。
她的心很慌，慌得不知所措，好像有什么控制不住的事情发生了，但当时她依旧镇定下来，问出了那个问题：“赤地上神是不是认错人了？”
赤地那一瞬间的表情变化，息芸至今难以忘却。祟气在那时重新翻涌上来，她连忙出手压制，等祟气再次平静下来之时，赤地才又开口，却不是之前的话题了。
“小芸，我不知道你和月尊发生了什么。因我之故，太岁元神已然逃离封印，它的目标是金身。现在这世上只有两人练出了金身，我是绝不会向太岁屈服的，可你要小心，或许它已经盯上东方青苍，万一让太岁成功……”赤地没有再说下去，只是悲悯的望着息芸。“我希望，凡间的兰花娘子，最后能和她的心上人平安喜乐。”
息芸听不懂赤地的意思，也看不懂她的神情。但她能看出来，赤地并不认为自己认错人，对方着着实实就把自己当成了“兰花娘子”。
但这怎么可能呢？她明明这三万年都在息山，又怎会去了凡间，还说什么应劫……
理智在息芸的大脑疯狂运转，拼命寻找赤地认错人的理据。可是越找息芸就越慌，因为她不能解释，为什么自己会落泪。
如果那个兰花娘子不是她，如果月尊东方青苍就是个陌生人，为什么她在听到赤地说那番话的时候，心里会揪着痛？
她们与她，到底是什么关系？
“赤地上神，你可否和我说说兰花娘子？”
在赤地女子的愕然中，息芸提出了这个请求。
她们的谈话并不长。一来赤地女子的事受到水云天高度关注，一众人都等着神女的诊疗结果；二来息芸已经精疲力尽，当时也不过强打精神。赤地看出来息芸的疲倦，也对自己的情况心知肚明，便劝息芸回去休息。
回到玉渊殿的息芸，明知道自己目前最要紧的事情是什么，却总是忍不住分神想起赤地和她说的那个人，那个据说和她长得一模一样的兰花娘子。
门口的动静打断了息芸的分神，她抬眼望去，发现是仙侍来送物品了，便抬步走去书房，为她们的工作让出空间。
书房里堆满了各类玉简和卷轴，都是水云天可外借的藏书，由长珩和丹音友情运送。这些藏书息芸都看过了，虽然教给她不少知识，却对她最关注的问题无大裨益。
不过如今息芸多了一个急需处理的问题，按她的记忆，这里面有几本或许能帮上忙，她便坐了下来，重新翻阅。
息芸满脑子想着祟气和赤地的事，并未察觉自己的身体因为过于疲劳比往日迟钝了。直到痛觉拉回她的心神，她嘶了一声，抬手一看，右手食指被划了一道小口。她低头去检查刚刚拿起的书卷，才发现古旧的封皮边缘还有毛刺。
对于天生神体的神女来说，这种伤口不值一提，或许不用瞬息就会愈合。息芸也没关注自己的伤口，而是忍不住去看这本书卷到底是怎么被摧残成这副粗糙模样的。
然后她亲眼看着，那根沾了血的毛刺，一点点恢复了原本的色泽。
这本书正在吸收她的血。
意识到这个事实，息芸不由地屏住呼吸。怀抱着自己也说不清的期待，她立即把这本书翻开来。
书名是她之前见过的，没有任何变化，可她记忆中翻阅过的书页，正在被新的内容覆盖。
这本书卷有禁制，破开禁制之后，才是它真正的内容。
息芸猛然抬起头，环顾一圈周围堆积的卷轴。她抬手一挥，成堆的书卷分别隔开悬浮在半空，形成一个立体的笼。而后她想也不想，凝指成刀就往掌心一划，将血精准洒到每一本书上。
在她殷切的注视下，有几本书卷也开始变幻。
她的猜想没有落空。
息芸吐出一口气，才发现自己刚刚居然紧张到屏住了呼吸。□□的疲惫如海浪向息芸袭来，砸得她有些头晕目眩。
她一个松懈，残余的法力没稳住，飄在半空的书卷瞬间齐刷刷的掉回原地。这动静并不小，直接就引来了还在外厅指挥搬东西的仙侍小队长。
小队长看清书房的混乱时倒吸一口气，连忙把息芸扶了出来，焦急问道：“神女阁下，您没事吧？”
“我没事。”息芸摆了摆手，谢过小队长的搀扶，说着就要往回走。
只是她一心想着事，不知道自己容颜憔悴、眼底发黑、还手带鲜血的模样在他人看来有多么糟糕。
小队长直接就拦在她面前，恳切道：“息芸阁下，小的知道您心系赤地上神的安危，可您也得照顾好自己呀。万一您也倒下了可怎么办？”
“我有……”
息芸的话并没有说完，小队长直接托住她的手背翻过来给她示意，掌心那道血淋淋的伤口简直就是赤裸裸的‘罪证’。
息芸无可辩驳，想要自己疗伤也被小队长以节省精力为由拒绝了，只能被安排去接受治疗，书房的凌乱则有仙侍们接手整理。
被按上“不懂得照顾自己”标签的神女阁下只能无奈地回到寝室，负责给她治疗的小仙侍跟在她身后，督促她坐到床上，好等会儿直接休息。
息芸把受伤的手伸出来交给仙侍，闭上眼睛养了一会儿神。在熟悉的环境里，她放松精神，终于察觉自己确实非常疲惫了。闭眼后的黑暗，成了她最向往的宁静。
她并不知道自己睡着了，等她再次睁眼的时候，天色已暗，身边的仙侍还在，但寝室外没有其他动静。
“我睡了多久？”
息芸按着眉头坐起身，缓了一会儿，才感觉自己完全清醒了。
房间里一直很安静，没有人出声给她答案。息芸疑惑转头，才发现身边的仙侍换了个人。
这名仙侍是个年轻的小女孩，眼圈红红的，一直看着她，默默流着泪。
息芸被吓到了，以为自己睡梦中对她做了什么十恶不赦之事：“你……你怎么了？别哭呀，是我不小心打到你了吗？”
小山等在这里很久了。她知道冬青肯定费了很多力气才让她来到这里，所以她也很珍惜这个机会。
小队长让她留在这里等神女醒来，所以她本来也没想着多做什么，她不想过多连累冬青。
她只是在神女床边静静呆着，看着床上那张再也熟悉不过的脸庞，不知不觉间，有些情绪再也压制不住，但她也记得现在的情况，不敢发出声音。
直到息芸醒来，直到温和的问话轻而易举地击溃已然濒临极限的情绪，小山原本忍着声的抽噎禁不住变成了呜呜的哭泣声。
“小兰花，”她抽泣着说道。“真的是你！”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