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40 扪心之问
昆仑镜给予的通道,幽深见不到头,仅容青愿一人进入。
无形的屏障将况天涯拦在了房间里,她看着已经一脚踏入通道的少女,嘴唇张了又合,最终道出一句:“万事小心。”
青愿回头看她。这一次,她清楚看见了况天涯压住眼底的情绪,那是和她一样的渴望。
她想了想,手掌一张化出了一小簇业火。那青绿的火焰在她的手心越烧越冷,也越缩越小,最后凝结成了一小颗深绿色的宝石,被青愿递给况天涯。
青愿:“谢谢。”
她没有解释这颗宝石的作用,况天涯也没问,只是伸手接过。两人相视一笑,于无言中明了彼此的心意。
“后会有期。”
“后会有期。”
不知道是谁先说,也无需分辨谁先说。青愿收回了手,转身就整个人没入了昏暗的通道中。
她踏进去不久,身后唯一的亮光就消失了。况天涯不见了,装有昆仑镜的房间也不见了,仿佛一切只是幻影一场。
青愿回头看了一眼,身前身后,都已经被黑暗吞没,伸手不见五指,也难辨方向。
这条通道显然并不打算让任何来者轻松通过,没有任何光亮,也没有风。人体的视觉功能被完全屏蔽,即使脚下有实地,也会疑心自己是否下一秒就会坠落,或者已经在坠落,最后悄无声息地淹死在这片黑暗之中。
这是足以引发恐慌的境地,但青愿丝毫不怵。她握紧手中剑,轻轻一挥,瑰丽的青焰从剑身蔓延,轻盈落地,以勇猛的势头一路往前冲,如一头灵蛇,敏捷而迅猛地窜出一条莹绿的光带。
青愿抬脚就走,干脆利落得就像在走自家的花园。
周围除了黑暗再无别物,强悍如业火也没能映照出这条路的全貌。黑暗的环境里,没有声音,也没有风,四周静寂得像是青愿自己丧失了五觉。唯有她踏出的每一步,脚下反馈的实感,告诉她什么是真实。
青愿紧攥业火剑,顺着业火的方向一直走,一直走,也不知道自己走了多久。
直到业火撞上了一堵无形的屏障。汹涌的火焰像是拍岸的海浪,于黑暗之中一路攀爬,迸溅出盛放的火花,静默而又绚烂。
火光之中,一个门的形状,映照在青愿的瞳孔里。
她推开了门。
骤然的光亮让女孩不适的闭了闭眼。再次睁眼,熟悉的景象让她恍了恍神。
瑰丽的霞光在天幕蔓延,与水中倒影交相辉映,像是忘川的傍晚,却看不到边界;橘黄色的光给此间所有事物都涂上了柔和的色彩,却寻不到光源,像是一副随手涂抹的颜料;潺潺流动的水挟裹着或大或小的发光球体,朝着青愿的方向涌来,而后消失在青愿脚下的阴影里。
青愿低头,才发现这扇门是悬浮在半空的。她把这个古怪的空间打量了一遍,而后便试探着伸出脚,踩进水里。
沁着寒意的水直接浸到小腿肚,比青愿预料得要浅。她再看一眼周围,发现并无异样,才继续动作。只是她的第二只脚才落入水中,原本给她支撑力的门框忽然就消失了。青愿猝不及防,身体一晃,险些整个人都栽倒进这不明的流水中,连忙举剑一插,稳住身体。
事发突然,青愿也没注意插进水中的业火剑直接碰碎了两个小光球,直到有些模糊声响从球内传出来,又消散于流水中。
就在光球破碎的同时,业火剑忽然震颤起来,剑柄传来一阵冰冷过后又是一阵滚烫,险些让青愿握不住。她还未清楚那些光球到底是什么,也不敢靠近。把剑拔起来之后,青愿一边警惕的留意光球的位置,一边谨慎的避开它们,朝着门相对的方向,逆流而上。
她越往前走,便感觉水越来越凉,阻力正在逐渐变大,同时水位也在慢慢高涨,不一会儿就已经升到膝盖处。但比起这些,更让青愿警惕的是那些作用不明的光球,它们的数量并没有多大变化,可是它们的平均体积都在增大,甚至有一些已经大到需要青愿抬头仰视。
因寒冷而开始麻木的肢体不再像平时那般矫健敏捷,青愿勉强躲过一个及肩高的光球,并不平坦且触感软烂的河床让她踉跄了一下,再抬头便已无法避开一个比她还高的巨大光球。
她下意识举剑护在身前,想着不管怎么样都要硬扛过去。
出乎意料,迎面而来的并不是青愿预想中的挤压。那层发着光的白色球面,在撞上青愿的时候,并没有给她带来任何实感,也没有此前的碎裂,而是仿佛雾气一般穿透她的身体,让青愿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几乎就是瞬间的事,青愿下意识眨眼,再睁开时,眼前一切都变换了景象。
墨绿色的纹饰,大气又古朴的装潢,这里是她心心念念的家。
青愿不明白自己怎么突然就回到了寂月宫,她正疑心这是不是幻境,忽然听到了一声熟悉的呼唤。
“少尊小心!”
她猛然转头,就看到了幼年抚育自己的乳娘苇姬。而苇姬前方,正朝着她直冲而来的,是一个小女孩。
女孩离她越来越近,青愿瞳孔一缩,下意识往后退了一步。
女孩也不避不让,冲势丝毫不减。她伸出手,只是还未等她触碰到女孩的肩膀,对方就径直穿过了她。
她并不真的身处这片天地当中。
青愿不禁转头跟着女孩奔跑的方向望去。仿佛已经演练过千万回,在道路的尽头,有一个再也熟悉不过的身影缓步走出,就在女孩因病冲势太猛而要扑倒之际,那人漫不经心地伸手,扶住了女孩。
“乱跑什么,本尊教你的东西都白学了吗?”
熟悉的呵斥让青愿忍不住热了眼眶。其实细究起来,青愿从未离他左右,即使穿越回过去,也依旧见到了更年轻的他。然而有些人有些事,永远都不可替代。青愿不舍得移开视线,贪婪地望着这个养她教她长大的人。他比青愿记忆里的要年轻些,却比她后面遇到的巽风更沧桑。
离别的思念一发不可收拾,强烈地冲击青愿的心灵。就在她开口忍不住呼唤的时候,那个小女孩,比她更早一步唤出了那个羁绊深重的称呼。
“父尊!”
青愿看着幼年的她被父尊抱起来,看着小时候的她叽叽喳喳地和父尊分享趣事,看着父尊原本冷峻的面容越来越柔和,看着这对父女离她越来越近,最后从她身边经过。
没有一个人能看到她。
青愿已经记起来了,这一切都是她过往的日常,不是什么幻境。她情不自禁,跟在她们身后,看着父尊带着幼年的自己一路穿过长廊和宫殿,来到了寂月宫大殿。
等待朝会的众臣已经就位,个个都是熟面孔,是多少都教导过她的叔叔伯伯们。
青愿没有继续跟着前行,而是停在了她的老师弥涂身边,她从没有在这个位置看过朝会。她看着那对父女一步步,于众臣的拥簇当中,走上至高位。
接下来,应该是朝会宣布开始。青愿抬头看向负责司礼的官员,不料对上一双黑黢黢的眼眸,仿佛是能看到她一般。
青愿一惊,心中原本的怀念之情立马消散,就听到对方一字一顿地问:“你可舍得?”
她下意识看向周围,才发现不知何时,周围的朝臣们都转过头来看她,异口同声地重复道:“你可舍得?”
青愿本能地握住剑柄,臂上却有一股大力传来,是身边的弥涂攥住了她。在青愿印象中这位一直都是和蔼可亲的老臣此时冷冷地看着她,仿若看向罪不可赦的恶人,口中也在重复:“你可舍得?”
青愿吓得满身冷汗,然而对着这些熟悉的面孔,她根本提不起手中的长剑,唯有费力挣脱弥涂的桎梏。
大殿里的朝臣慢慢围上来,口中念念有词,如同一群牵线木偶,逼得青愿一退再退。青愿咬紧牙关,只敢把剑横在胸前,却不知该如何应对这种场景。
不知不觉间她已经退到了大殿门口。门口的石槛又高又厚,直接绊倒了无暇后顾的少女。
冰冷的水涌进脆弱狭窄的气道,压榨为数不多的空间,只要再晚一会儿就能让人窒息而亡。青愿呛咳着从水里爬起来,口鼻中尽是劫后余生的血腥气。她抹了把脸上的水,发现自己又回到了那个奇怪的空间。
青愿急促喘息着,湿透的衣服让她冷得发抖。她闭了闭眼,用业火烘干衣服,平息了呼吸。
再次睁眼,青愿看向光球的目光已然改变。有些事,是舍得还是不舍得,都毫无意义。开弓没有回头箭,从下定决心的那刻开始,她就已经没有回头路了。
既然知道光球到底是什么,青愿不再束手束脚,提起业火剑就砍向拦路的光球。一时间,无数碎片消散在不息的川流中,一如回不去的时光,再也无法挽回。
又一个等人高的光球迎面而来,青愿提剑就是一刺,巨大的光球瞬间密布裂痕,随即轰然崩塌。
飞溅的河水和光球碎片擦过青愿的脸和臂肩,但青愿毫不在乎。她继续脚步不停向前走,然而尚未走出落满碎片的区域,就发现身前视野逐渐扭曲,她再次进到一个新幻境,避无可避。
但这次不再是她记忆中出现过的场景。
烈阳高挂,照耀着生意兴隆的市集。通途大道车水马龙,络绎不绝。青愿跟着人流的方向移动,很快就看到了街道尽头的巨大石碑。
那是个无字碑,碑身缠绕着几圈祈祝红绳,红绳下垂挂着霜白花,碑前燃烧了成排的烛灯。
那是月族祭奠亡者的愿礼。青愿能认得出来,却想不起苍盐海有何处及得上此地的繁华。
碑前还有一座桥,桥前人少了许多。青愿没有过桥,而是站在离桥最近的一栋大楼面前,一动不动。
大楼的招牌写着津海商会,但丝毫没有引起青愿的注意。她正死死盯着一名站在门口的少女。
那名少女背着一把大环刀,巨大的刀身显得她整个人都瘦弱且娇小。在青愿的记忆中,她是北幽王的掌上明珠,还顶着月族第一美女的美称。然而现在,那张本该倾国倾城的脸上,从眉脚到耳边,竖着一道狰狞的伤疤。
青愿不知不觉走上前去,已经忘记了对方根本看不到也听不见她,只是喃喃道:“白娴姐姐?”
少女没有给她任何反应,依旧在和路人打招呼,言笑晏晏。青愿伸出手去抓她的肩膀,想问她到底发生了什么,想知道为什么会这样。
她没有抓空,她切实抓到了对方的肩膀。少女转过头来,脸上却没有了笑容,暗金色的瞳孔沉沉地看着她,空洞又死寂。
“你可后悔?”白娴张开口,机械地问。
青愿的视野扭曲起来,有什么哀嚎和惨叫挤进她的脑海里,鲜血浸红了寂月宫的长廊。摇曳的烛光中,有人血肉模糊,从一堆死尸里爬出,那双暗金色的眼眸,直直看向她。
青愿倒抽一口冷气,下意识松了手,那副可怖画面瞬间就消失了,连带着她熟悉的姐姐,也一同消散了。
“白娴姐姐!”
青愿再次抓去,什么也抓不到了。她脱离了幻境,重新回到了霞光空间当中。
心脏还在激烈的跳动,跳到青愿耳里一时只剩下自己的脉搏声。她颤抖着嘴唇,半天才反应过来,而后朝天大喊。
“那是什么!你对白娴姐姐做了什么?天道!”
河水依旧潺潺流淌,光球不慌不忙地漂流着,没有任何变化,也没有给青愿任何反馈。
然而茫茫川流,再无第二个生物,青愿也无从威胁。她咬紧牙,沉思半会儿,改变了对待光球的态度。
刚刚的幻境是光球给她的,不论真假,她现在唯一能依赖的,也只有这些光球。
青愿收起了业火剑,主动向光球抓去。
小光球经不起任何用力,青愿只是轻轻一捏,它们便支离破碎,也没给她带来任何信息。青愿微微蹙眉,回想之前的遭遇,把目标锁定在异常巨大的光球上。
河水已经浸没到青愿的臀部,她走起来也越发困难了。河面上的巨型光球并不多,青愿淌了一会儿水,才又遇到一个,连忙主动迎上去。
只是展开的画面,不再是那条大街。
满山绿意,郁郁葱葱。青愿看了看身边半埋在草地里的石像,又望了眼不远处的建筑。亭台楼阁,飞檐月梁,是她在昆仑镜中无数次见到的司命殿。
这里是息山。
青愿犹豫着要不要破开这个幻境,忽闻身后传来轻盈的脚步声,她回头一看,便睁大了双眼。
熟悉的面容含着恬淡的笑容,女子手怀花束,简单一身白纱裙,比青愿印象中的小兰花多了几分空远,却比她曾经见过的神女更为可亲。
是小兰花终于复活了吗?
青愿心跳如鼓,她看着息芸从身边经过,对自己视若无睹,连忙跟上去。
然而跟了一会儿,她发现息芸并没有走向司命殿,而是朝另一个方向走去。她跟着息芸再走了一段,就见到前方出现一个人影。
是长珩。
青愿抿紧唇,看见息芸主动迎上去,两人交谈了一会儿。她竖起耳朵听了一会儿,发现两人正在讨论何时前往水云天的事宜,不由皱起眉来,笃定这个神女不是自己认识的小兰花,这个幻境,也是自己所不知道的过去。
认出来这个神女是谁,青愿就失了刚刚的兴奋和激动。一想到这个名义上的母亲已经和长珩成婚,她更加不想继续听这对夫妇的谈话。她转头想离开这两人,然而刚刚转身,便又瞧见了远处的司命殿。
昆仑镜里的司命殿,一直都是花团锦簇的,这里的也是。奇花异草在阳光下绽放出灿烂的姿态,又温馨又鲜活,看得青愿心里有点古怪。
司命殿本身并不该出现在息山里,和神女的关联也只有小兰花的过去。难道这个神女也如此念旧吗?可她又为什么能如此干脆利落地抛下身为小兰花的情感,坚决站在仙族那边?
换作以前的青愿,是不可能从神女的角度为她辩解。然而与小兰花相处一段时间之后,青愿不禁想到,会不会当年神女也有苦衷?会不会她的母亲是被迫放弃月族,而不是像传闻那般,对父亲只是利用和欺骗,一切只是为了仙族?
自小生活在月族的权力顶端,作为苍盐海的少尊,青愿不是没有体会过什么叫做三人成虎、人言可畏。她也知道多数传言总是真假掺半,并不可尽信。然而叔伯们和父尊异口同声,她也不愿怀疑长辈们是搬弄是非的小人。她不知道当年到底发生了什么,只是回到过去和父母一番相处,便知当年父尊和叔伯所言,并不尽是事实。
这个幻境,会告诉自己真相吗?
青愿回头看神女和长珩,两人一起结束了谈话,一同走向另一个方向。
少女连忙跟上,发现她们正朝着司命殿走去。息芸和长珩走得不匆不忙,两人没有再说话,青愿跟在他们身边,周围安静得只有风声和他们的呼吸声。
走过大半路程,司命殿已然清晰可见。青愿打量着这座宫殿,忽见其中有人影闪过。她一惊,还未及凝神细看,就听到长珩如此问道:“你和他说了吗?”
青愿立马把注意力调回来,她看向息芸,神女的脸上没有笑容,也没有回答。青愿瞥向发出问题的长珩,就见他好像并不意外自己得不到答案,只是眉眼间多了层忧虑。
两人神色如此,青愿不禁好奇,长珩说的人是谁?会是神女抛下月族的诱因吗?
三人越来越靠近司命殿,青愿也看清了殿中确实有人影在走动。她不再关注一直沉默的息芸和长珩,而是专心盯着那个正在慢慢走出来的人影,她想知道那到底是什么人。
背光的视角看不清人脸,只有衣袍上的金线在闪闪发光。青愿下意识屏住呼吸,那件衣袍并非是仙族常制的浅色系,反而又黑又厚重,就像她们月族喜爱的风格。
青愿迟疑地停下脚步,看着那人的脸在阳光下逐渐露出全貌。
那个人,是她的父亲,东方青苍。
青愿惊慌回头,轮番看了看息芸和长珩,又回头看了一眼东方青苍。
她猜错了,这里根本不是过去,而是未来。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