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 章
长街寂静,从酒楼的明亮处蔓延至无边的黑暗中。
蔺砥便出现在一片黑暗中。
他邪笑的脸在蔺瓷眼中如修罗般骇人,即使是自己的同宗兄弟,蔺瓷也不由得将他意图上马车的心思猜透了。
这样空无一人的街道,高大醉酒的蔺砥,让蔺瓷惊惧地握紧拳头,慢慢朝边缘躲着。
小厮本就是二房那边的,他看着一脚已经踩上马车的蔺砥,想起来时收的刘氏那二两银子,豁出去地扯了蔺砥的衣袖。
“大爷……”小厮扯住蔺砥,却不知该说些什么。
被阻止了上车动作,蔺砥脸上的笑意瞬间消失殆尽,他不耐烦地回头,一脚踢在小厮的心窝上。
“管好你的嘴!”蔺砥回身,看着地上的小厮沉声威胁。
小厮瑟瑟发抖,生怕蔺砥再踩踏上来,若他一脚上来,只怕他半条命也没有了。
蔺砥的确是如此打算的,只是刚要行动之前,却看见空荡的街道对面,一道雪色的身影默默站在半明半暗的光线中。
陆隽致并未言语,只是远远地看着蔺瓷马车这边的动静。
直到蔺砥发现了他。
一阵晚风拂过,蔺砥忽然清醒了几分,他喘了几口粗气,在陆隽致的注视下不甘地走向自己的红鬃马,一言不发翻身上去。
清脆的皮鞭声后,烈马嘶鸣,马蹄声响彻长街。
马车中的蔺瓷已将匕首牢牢握在手中,若蔺砥真要对她做什么,蔺瓷必然要将那脏东西从他身上割下来。
她已经不是无知少女了,被卖去魏都花船上的那几日,她看见了好多次。
可马蹄声忽然响起,蔺瓷一时不知怎么了。直到小厮缓过神来,再度驱动马车,蔺瓷才小心掀起车窗帘子向外看去。
几乎立刻地,她就看见了高墙下那抹挺拔的身影,男人不疾不徐地朝前走着,似乎丝毫没有看到这边方才发生的事情。
蔺瓷缓缓放下帘子。
她慢慢将头靠在车厢板上,任由车轮的颠簸一下下传到自己的脑袋里。
这世间真真假假,好似也没那么重要。
眼前利是真,即使是假货也有人卖卖,这眼前权是真,即使是假货也有人畏惧。
蔺瓷想了想,又回头掀起帘子看了一眼,恰好看见男人的身影走进府衙大门。
对的,知府就住在府衙的后院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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袁氏派去看管蔺瓷的是两个原先大房这边的人,桂嬷嬷顶顶瞧不上这些见利忘义之人,只不过她也按照蔺瓷的话给了他们好处,再度笼络起来。
没几日,蔺瓷找了一伙人在自家院子后边开了一个小门。
有了前几日蔺砥拦车的事情,蔺瓷又自己买了车马,并雇了一个人高马大看着就很能打的马车夫徐叔。
蔺陶来时正遇见徐叔从厅堂出去。
“姐姐,他是谁?我怎么从来没有见过他。”
蔺瓷不咸不淡地问她:“你今日怎么过来了。”
想到自己的来意,蔺陶立刻将什么陌生人都忘在脑后。
“姐姐你忘记了,再过几日便是林家太太的生辰宴了。“
蔺瓷倒的确将这事忘记了,以往这些事情也不需要蔺瓷操心,她的母亲会为她打点好一切,届时她只要漂漂亮亮出席便好。
她出席为林太太祝寿是真,为了见到林江帆也是真。
年少不懂事,还以为自己和林家长子是什么青梅竹马,现在看来,也就是那样吧——
蔺陶笑了笑:“我母亲已经答应了,会带着我和姐姐一同前去,前几日我和江帆哥哥去游湖时,江帆哥哥还说许久没见到姐姐了。”
蔺瓷秀眉微微蹙起,朝椅子后面靠了靠。
蔺陶眉眼含笑,又有些害羞地低着头:“姐姐,你会怪我吗?江帆哥哥总是让江柔来约我,我起先也是拒绝的,可是姐姐,我慢慢发现我也中意江帆哥哥。”
蔺陶盯着蔺瓷的一举一动,十分期待能从她的脸上看出一丝溃败,但她的话却石沉大海般落了底。
其实不用蔺陶来说这些有的没的,蔺瓷也明白林江帆甚至林家的心意。
从前父母在世,富户之家,儿女般配,父母也乐见其成,有些话不明说是想等一个合适的时机。
但时移世易,蔺瓷父母没了,蔺瓷也没能力管家,林家那头慢慢就断了和蔺瓷的来往。
所谓青梅竹马,也不过是在吊唁时来给她递过一方帕子。
“若是喜欢好好相处便是了,只是林家看中的东西你得好好揣着别弄丢了才是。”
蔺陶笑了两声,“这便不用姐姐操心了。”
她也不傻,岂会不知林家看中的是蔺家的家业,从前大伯在的时候,为了照顾父亲的颜面一直没有对外言明真正的东家是谁,以至于外边不少人以往蔺家的产业都是兄弟二人一手打下来。
蔺陶得意着,心想本来也是有他父亲的功劳,凭什么契据上签了大伯的名字,这一切便都是大伯的呢?
这家业本就也是他父亲的,好在如今,那些契据都不知道被弄哪去了,蔺瓷便是想夺家产,也没有半分凭证。
到时候,她风风光光带着蔺瓷的嫁妆出嫁,蔺瓷只会留在这宅子里烂掉。
蔺陶炫耀完了林家的心意,和林江帆近日的殷勤邀约便离开了。
桂嬷嬷很怕这事惹得自家姑娘伤怀,急忙上前低声安慰道:
“姑娘不必在意,等我们找回契据,不愁要不回家产,到时候林家必然跪着来求娶姑娘。”
蔺瓷勾唇一笑,扯过桂嬷嬷的手撒娇:“这样的人家,嬷嬷舍得我嫁过去吗?”
桂嬷嬷一愣,她没想到蔺瓷居然想到了这一层,是她将姑娘想窄了,还以为她只会顾念情情爱爱,想不通林家这一帮人。
只是再想这大半年来姑娘的变化,桂嬷嬷又心疼得很。
“就是呢!等姑娘拿回契据,咱们谁也不嫁,看上谁就招谁入赘,伺候咱们姑娘高兴就行。”
蔺瓷闻言笑得弯了眼睛。
只是他心里清楚,那些被棠燚带走的契据,未必能找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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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日一场秋雨过后,蔺瓷直接叫人架起了火盆,暖阁里的软榻受了潮气,又湿又凉不舒服,蔺瓷坐在椅子上烤火。
庭院中的荷花破败了许久,拖到了今日才有空收拾,桂嬷嬷指挥着几个仆婢将荷花缸挪走,又将庭院清扫了两遍。
蔺瓷看了一会竟然在厅中睡着了。
梦里乱糟糟的,她梦见那夜蔺砥上了马车,露出了他那恶心的东西,蔺瓷的匕首从他的肚皮划到了他的大腿根。
血溅了一车厢。
然后蔺砥死了,那个冒牌假货把他抓进府衙,一再逼问威胁她,若是不把密信的内容说出来,就定她个杀人重罪让她坐牢去。
蔺瓷醒来,惊出一身汗来,嗓子也疼得说不出话了。
桂嬷嬷才走进便发现睡眼惺忪的蔺瓷,她惊呼一声拿着小毯过来:“我的姑娘呦,怎么睡在这里了。”
蔺瓷揉了揉混混涨涨的脑袋,和桂嬷嬷要姜汤喝。她熟悉自己的感受,这样必然是受风寒了。
桂嬷嬷有些惊讶,没想到姑娘竟然主动要姜汤喝,若是从前必然是哄着求着也不带喝的。
蔺瓷还在回想方才那场梦,她心中有了决定,自然不能在这个时候因为风寒败下阵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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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场秋雨过后,寒气更深,入夜后凉气簌簌地穿过衣料往身上灌。
蔺瓷带着桂嬷嬷穿过热闹的街道来到蔺氏酒楼,客房开好,蔺瓷安顿好桂嬷嬷。
今日天冷,她不能让桂嬷嬷在外边等她。
桂嬷嬷不明所以:“姑娘这是要去哪,老婆子和你一起去。”
蔺瓷摇摇头:“嬷嬷在这等我便好,不远的。”她想了想,又继续说道:“如果我今晚没回来,嬷嬷就在这里歇息,明日寅时之前我会回来。”
“姑娘说什么?”
桂嬷嬷哪里还坐得住,她立刻起身拉住蔺瓷,“您要去哪?”
蔺瓷扶着桂嬷嬷坐下:“嬷嬷,棠燚很可能不会回来了,我得想些法子把我父母亲的心血攥到自己手里来。”
“你这孩子说什么胡话,自你失踪之后,棠燚便一直找你,他是出去找你才没有回来。”
蔺瓷不知道怎么说,她甚至有那么一瞬间怀疑过,棠燚是不是将所有的契据都给了二叔自己拿了银子逍遥去了。
他是父亲最信任的徒弟,是她当成亲哥哥的人,蔺瓷想都不敢想棠燚要是真出卖了自己她该怎么办。
但无论棠燚会否回来,蔺瓷也不能再等了。再耗下去,她能拿回来的也只是一堆空壳了。
桂嬷嬷何尝想不到这些,只是蔺瓷……
“姑娘打算怎么办?”她有气无力地问道。
蔺瓷:“邵大人说,府衙有所有契据备份。”
“他?”
说这话时,桂嬷嬷也是在场听见了的。蔺家叔祖误会他对蔺瓷有意,把蔺瓷带去宴请的事情,她也知道。
可没想到,如今真要姑娘去依附旁人。
蔺瓷拿起墨色披风,穿戴好便从后门出去,直奔府衙。
从酒楼后门到府衙后门这条路并不算太长,蔺瓷又走得飞快。
可来到府衙后门,她才恍然意识到,自己夜半而来,会有人给她开门吗?
似乎是要解答她的疑问一般,府衙的后门忽然开了半扇。
陆隽致站在院内,清润俊雅的面容无波无澜,丝毫不意外蔺瓷的到来。
“蔺姑娘有事?”
蔺瓷低垂眼眸,紧张的气氛让她磕磕巴巴。
“我,我想求大人帮我查找蔺家留存的契据。”
陆隽致了然,目光落在蔺瓷绯红的脸颊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