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1 章
沂州码头,暴雨渐歇。
海边的风渐渐平息,淅沥沥的雨水伴着寒风吹打在栈道木板上响起噼啪声,下一瞬,草鞋踩过积蓄的雨洼溅起大水花,雨水打湿脚夫的裤管。
栈道边的联排灯架上,因为暴雨没有几盏灯笼亮着,但即使是蒙着眼睛,脚夫也对这一趟道轻车熟路。
一个个脚夫抢着将货物搬到货船之上,五艘巨大的货船依次停靠在渡口边,船头朝向一望无际的暗夜海面。
甲板之上,一个精壮的光头中年男子抬手将面上的独眼罩调整好,再用另一只眼睛仔细去分辨。
不远处茅草屋中的烛光不知何时点亮,隐约可见其中两个人影。
光头男人从甲板上利落翻身下来,他逆行着躲开搬货的脚夫,在微雨中大步走向茅草屋。
“公子!”
男子声音粗矿,这一声却压得低沉,他进门,先看见张恕,随即看到一旁脱解蓑衣的陆隽致。
光头上前,眼眶略微泛红,他急忙低头,又郑重跪地施礼。
“周云拜见公子。”
陆隽致将蓑衣放下,抬手扶起周云,浅笑着:“周叔,好久不见,一切可好?”
“好,好。”
周云频频点头,始终垂着眉眼,不敢叫陆隽致瞧他一个大男人流眼泪的笑话。
上次还是六年前锡兰国匆匆一见,眼前的人那时还是稚气未脱的少年,如今已是英挺俊逸的男人。
张恕将陆隽致的蓑衣搭在一旁的太师椅背上,再转过来看着两人寒暄,瞧着周云始终低着头,他上前拍了拍周云的肩膀,依然是谨慎地纠正道:
“是大人。”
陆隽致闻言浅笑,周云也知自己失言,下意识朝身后看去生怕隔墙有耳。他又笑嘻嘻看向张恕:“还得是权哥您稳妥。”
张恕没理他打哈哈,顾自从怀中拿出市舶官券,交给周云。
周云知晓拿到官券后,他便应该回船上去了。时间紧迫,他理好情绪抬起眼细细打量陆隽致。
陆隽致清楚周云在从自己的身上寻找父亲的身影。不过遗憾了些,听说他并不像父亲,哪里也不像。
陆隽致略偏过头:“周叔回去后,还需跑一趟大津。”
周云微愣:“大津?”
大津,那里有着最好的工匠师。
陆隽致取出信笺交予周云——原料备齐后,工匠也该到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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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待货船发走,陆隽致先一步离开了码头。
夜里的晴是遮天蔽日的乌云散去,露出朦胧如烟的月,月光悠悠洒在雨后浸湿的青石路上,银光粼粼。
陆隽致回到府衙时,圆月已完整显出,高高悬在半天上。
清冷的光将门外等待的人映照着,在陆隽致发现她许久之后,她才恍然起身。
“大人?”
蔺瓷向前一步,完全走到月光下。
也不知她来等了多久,分明雨已经停了,她却浑身湿漉漉的,乌发也湿透。
张恕侧眸窥探着陆隽致的神情,却见陆隽致一如往常面无波澜。
可下一瞬,陆隽致抬手,抓着姑娘纤细的手臂轻轻一拽。
蔺瓷一时不备,惊呼出声,她手臂一紧接着便被陆隽致提起,凌空一瞬,便进到了院内。
蔺瓷抬眼看向陆隽致,反正也要带她进来的为何要锁门呢?
陆隽致将蔺瓷带进卧房,这一次他并没有离开。
原因无他,府衙历来不重修葺,这样的雨天各处都遭殃,也只有卧房算个能下脚的地方。
陆隽致出去了一趟取来巾帕和自己的衣袍,再度回到卧房。
蔺瓷乖顺地坐在临窗的圈椅中,她身上湿透了,夜风从窗户缝隙灌进来打在她的背上,她冷得直哆嗦。
陆隽致将衣袍搁在她手边,巾帕随意丢到蔺瓷的头上。
蔺瓷拿下巾帕,知晓陆隽致的意图,她将长发捋顺到一侧细致地将湿发擦拭。并不是每一根头发都听话,一缕湿发固执地贴着她雪白的脖颈从耳后向下蔓延,越过精致的锁骨最后隐入酥软的衣襟中。
暖橙的烛火温柔,让灯下的美人也异常柔美。
蔺瓷知道自己该说些什么,但生生淋了小半个时辰的秋雨让浑身发冷,狼狈不堪。
她总不能问陆隽致方才去了哪里,这还不被陆隽致当成别有用心,可她这样的姿态也说不出原本的谢意,她本想来谢过他暗示文兴怀帮她一事,由这个引子,再请求他好人做到底。
陆隽致淡然瞧着蔺瓷的脸一会一个表情秀眉蹙起又展开,便将她的来意猜到七八分。正在他想开口时,外间响起了敲门声。
“备好了热水。”张恕已经在净房准备好了浴桶,他说完便回厢房安置去了。
蔺瓷垂眸,若无其事地继续擦拭自己的头发。
陆隽致敲了敲她身侧的桌案,“去沐浴。”
蔺瓷来时沐浴过,只是被雨淋过,她浑身冷得发颤最好去泡个热水澡。
可她能在陆隽致面前宽衣,却不代表她能放松自己在这陌生的地方沐浴。
陆隽致不容她扭捏,他将人提起来往净房带去。
净房之中一块落地缂丝屏风阻挡,将净房分割成两边,绕过屏风,便是冒着白雾的浴桶。
“去吧,不会有人进来。”
以他的习惯,冷水冲洗足够了,今夜回来还叫人准备热水为的就是淋雨的蔺瓷。
蔺瓷思索片刻,躲开漏雨的房顶往浴桶边靠靠。她解开腰带,将长衫搭在屏风上,去解裙侧的带子时,下意识回头看了一眼。
陆隽致已经出去了。
他真是一个奇怪的人,明明是烧杀抢夺的歹人,却对送上门的姑娘无动于衷。
蔺瓷将衣裳褪去再度审视自己的身体,越发搞不懂陆隽致。她将自己没在温暖的浴桶中,沉下去,整个人都躲在水中。她水性极好,若不是善水,也不可从淮河的花船上逃下来又上了陆隽致的贼船。
温暖的水流在蔺瓷周身荡漾,一点点让她的身体回温,慢慢地思绪也回归,她缓缓浮出水面,露出一张芙蓉面。
“大人,你在吗?”蔺瓷颤着声音问。
她话音落下,屏风那边响起了脚步声,那是陆隽致走了过来。
“大人,我忘了拿浴巾和衣袍,我的衣裳都湿了,我没得穿。”
屏风那头便没了动作。
蔺瓷侧眸去看,瞧见了屏风之下露出来的衣摆。
陆隽致缓步过来。即使只有一个屏风阻隔,内外的温度也又差别。
屏风内暖意融融,热气自浴桶中散播而出,弥漫上屋顶,让净房中愈加潮湿。
蔺瓷在气雾中,她腮晕绯红如芙蓉醉酒,莹白光滑的肩头露出水面,双手抓在浴桶边缘,将不可窥视的柔美都隐在浴桶边缘。
她抬眸朦胧地望向陆隽致,有气无力的。“大人,这水热得我发晕。”
陆隽致很少泡热水,却也听过这种情况,饶是觉得蔺瓷做戏,依然上前去伸出手臂。
蔺瓷抬手搭上陆隽致的手,慢慢从水中起身。温软莹白的身体被热气熏出淡淡的粉像瓷器上的釉色。她站在那里,玲珑起伏的曲线一如宝瓶。
然而陆隽致只看了一眼,便慢悠悠收回目光,他扶着蔺瓷出了浴桶,将浴巾随意包裹在她身上,又拿起另一条巾帕绕到她身后。他将她柔软的乌发全都收在巾帕之中,捧在手中任由巾帕吸收水渍。
陆隽致忽然好奇地问蔺瓷:“非得这样吗?”
蔺瓷迟疑了片刻,随即意识到陆隽致所问何事,她必然要讲出些什么能说服他的话来。她低垂臻首,软声诉说。
“我想跟着大人,是我看出大人是个好人。”
陆隽致倒是没想到她会如此说道,他的大手放在蔺瓷的肩膀上,轻而易举地将人转了个圈,面朝着他。他盯着她坦然望过来的杏眸,未见一丝曲意逢迎。
蔺瓷继续道:“大人早可以杀我的,但您是个好人三番四次帮我救我。”
他带着她上岸沂州后,关了她七八日才送她回蔺家。蔺瓷后来猜想,陆隽致一定去调查过她说的话是否属实。
他信了她,所以放了她。
陆隽致顿了顿继续为她烘干长发。
这是他第一次听见好人这一评价。
别说是好人了,在旁人眼中,他甚至都不是陆隽致。
他可以是西域的商人,道观的真人,出访的使者……那些伪装的,虚假的,甚至抢夺来的身份,让陆隽致这个人混淆在了一个个角色之中。
可当他是陆隽致时,他又如影子一般活在旁人的期许中。
蔺瓷却说他陆隽致是个好人。
陆隽致放下巾帕,骨节分明的手指穿进蔺瓷的发丝中拨弄着。
蔺瓷倾身上前,葱段似的指尖一点点攀上陆隽致的衣襟,缓慢地,试探着扯住,随即轻轻依靠在他怀中。
“没什么对我好的人了,与其孤苦,我不如搏一搏大人的中意。”
蔺瓷安慰自己,抛开他谋害官员,霸占官位,还对她意图灭口之外,这个人还是做过一些好事的。
姑娘的温软填满怀抱,陆隽致就着这样的姿势,拨弄湿发的动作不停。
乌黑的发如名贵的绸缎在他冰凉的指尖划过,他褐色眼眸中的暗光落在她的发顶。
倒还是个机灵人,毕竟他心血来潮的一次善意也的确是用在了她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