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檀郎春心早动 落初雪旧情复萌
秋去冬来，后宫又被初雪覆盖，因着天儿是忽然转冷的，皇子公主们多点起碳炉，窝在自己房中取暖，唯有君明勤勤谨谨，数年如一日的在院中习武，沈毅一早去了赤霞宫不提，卫玠作为君明的伴读，自然不能躲懒，亦在旁边指点他。
卫玠已有十四岁，渐渐露出成年男子的模样，骨子里的风华再遮掩不住，走到何处都有宫女们偷看议论。如今一袭红衣映着身后纷纷而下的白雪，竟比君明这个正主还夺目三分。也不知是哪位公主的陪侍先发现了他们，一群少女便都不畏严寒，叽叽喳喳地聚到了屋檐底下，议论纷纷起来。
柔宁的陪侍梁茗霭生得最是明丽，少女们见她淡粉色的脸颊上染起一片红晕，都取笑起来，“啧啧，这大冬天的，茗妹妹脸怎么这么红？春天还远着呢。““哎呀，你还笑她呢，快遮住你自己的脸再说吧。““呸，你这没遮拦的，难道你不喜欢咱们卫哥哥呀。““就是就是，他生得那样好看，出身也不错，要是能。。。“
正越说越离谱，忽听身后一阵轻咳，众女回过头，见是柔宁，慌得跪了一地，“三公主。“
柔宁瞪了她们一眼，“起来吧，一个个的不害臊。“
茗霭见柔宁没有责怪的意思，又知道柔宁素性温和，忙嬉笑着起身挽住了她，“公主，您怎么出来了？外头冷得很呢。。。“
柔宁拍了她一下，“还不是你，出来看什么卫哥哥，本殿喊了你半日也不见人影，还能怎么办？“说着自己先红了脸，好在其他陪侍有所忌讳，都自围到了另一头闲话，没瞧见这景象。
茗霭看她的样子，哪有不明白的道理，“哦~原来公主也。。。您直说嘛，何必拿臣女做借口呢？“又凑近了柔宁低声道，“公主，难道您喜欢卫哥哥，臣女就也要喜欢他吗？“
柔宁点了她的额头一下，“就你聪明，“又转了转眼睛，“不过话说回来，你的眼光也不错，大皇兄是嫡长子，又有五分像父皇，生得一副好相貌，你要真有这个福气，说不准还能做太子妃呢。“
茗霭羞得恨不能钻进地缝里，“哎呀，公主殿下，您，您可不要乱说，臣女怎么敢痴心妄想呢。。。“又转过头去瞧那舞剑的身影，“臣女能，能做个侧妃就。。。“被柔宁逮住，“就，就怎么样呀？嗯？“
这里二人正嬉闹间，却见小历子欢欢喜喜地跑进来，“大皇子殿下，好消息，行云宫的端嫔娘娘才诞下一位小皇子，皇上赐名君德，您要不要去瞧瞧啊？“
话才说完，便见君明的脸色由晴转阴，也不说话，挽剑入鞘，径自回房去了，小历子差点儿被剑花拍在脸上，唬地一个愣怔，忙扯住卫玠，“哟，卫公子，殿下这是怎么了？“
却又被卫玠赏了个爆栗，“你跟着殿下也有年头了，怎么不能长长脑子呢！日后若再有皇嗣，千万别在殿下面前提起，小心下回削了你的脑袋。“说完也回了房。
廊下的二人将这幕尽收眼底，茗霭看小历子揉着后脑勺退下，心中自是奇怪，“公主，大皇子是不是觉得皇子多了会威胁到他啊？可庶出的皇子不是不能继位吗？“
柔宁是个腹中通透的人，却看破不说破，敷衍她道，“毕竟不是同胞兄弟。。。或许皇兄只是练剑累了吧。再说皇子们都多少有些怪脾气，你怕不怕啊？“
茗霭被她这么绕回到少女春心上，早忘了本意，含羞道，“怕，怕什么啊。。。臣女不懂公主的意思。“柔宁不怀好意地吓唬起她来，“要是你做了太子妃才发现皇兄性子怪异，不仅对你不好，还经常动手，怎么办？“
茗霭张大了嘴巴，“不，不会吧。。。“柔宁继续道，“怎么不会？你听说过成化王。。。就是反出关外的那个王爷没有？“见茗霭点头，这才阴恻恻的凑近她，“他的脾气就很坏，原配王妃早逝，听说就是被他给折磨死的。“
茗霭抖了三抖，“公，公主，您，您可别吓我。“又抿唇垂下了眼帘，娇怯怯地低声道，“就，就算是那样，我已经嫁给他了，就，就认命呗。“柔宁本是戏弄她，见茗霭如此认真，不禁轻笑起来，“好了，看把你急的。放心吧，等你嫁给了皇兄，洞房的时候啊，就把这番话原封不动的跟他说一遍，保证叫他感动的泪流满面，永远对你好。“二人这才嬉闹着回房了。
朕从行云宫出来时很是高兴，端嫔的容色冠绝后宫，生子尽皆灵秀，十皇子也是貌若图画，小圆子跟在朕身边，也喋喋不休道，“诶哟皇上，奴才看十皇子这儿像您，那儿像端嫔娘娘的，今后定然好人品，来，您上銮驾。“
朕摆手道，“不必了，初雪难得，朕想走走。“
小圆子见劝不住朕，忙取了披风给朕系上，又吩咐抬辇轿的奴才先回去，自己则跟在朕身后打伞，“皇上，小心脚下。“转眼便到了凝香宫附近，小圆子呵呵空着的那只手，“皇上，宁贵人也有着身孕呢，您要不要进去瞧瞧？“
朕并未停下脚步，“算了吧，也没什么趣儿。“说着回头看小圆子，“你倒是喜欢孩子，翠微嫁给你也有几年了，等过些时候从谁家过继个胖小子回去养着，也算传续香火。“
按前朝规矩，为防结党营私，祸及内廷，内侍本不许过继子嗣的，这也算是本朝头一遭开恩，小圆子果然喜上眉梢，“哟，这，这，谢皇上圣恩，奴才，奴才今后绝不辜负皇上信任。。。“说着竟哽咽起来。
朕拍了拍他的肩膀，“好了，你打小跟着朕，朕自然相信你，不过事情要做的低调些，前朝那些言官都盯着呢。“小圆子自然点头拭泪不迭。
说着已到了一个岔口处，正要转过去，却听墙那边有女子说话声，朕忙驻了步，小圆子会意，也停了下来，待仔细听时，却是几个宫女在闲话，“真倒霉，大雪天的，都在屋里取暖，偏生咱们出来扫雪。。。“
“得了吧，少说两句，快扫完快回去。“便是一阵簌簌扫雪声。
“雪还下着呢，扫一天也扫不完的，只可恨管事的，见咱们出身低微，给不起孝敬钱，就百般欺负，这种日子什么时候才能到头啊。“
“要我说呀，也不一定是坏事，咱们在这宫道上来来回回的，说不准能碰见皇上呢，万一皇上看中了谁，可不就成了娘娘了，到时候可别忘了提携姐妹们呀。“
“想你的美事儿呢，小心娘娘当不成，倒变了屈死鬼。“这宫女略压低了声音，“我听宁贵人身边的内侍说，他那天早上在御湖看见的尸首都泡的发胀了，眼睛却还是瞪得老大，一看就是死于非命，冤魂不散呐。“
其他人一听，七嘴八舌地问起来，“真的假的？这么大的事儿，宫里怎么没多大风声呢。“
“嘿，岂止这桩，前两日内务府趁着天儿还不冷，排查后宫水井，结果南薰宫后墙的那口井里，捞出来一具发臭的尸首，死的时候是朝下塞进去的，脸都泡化了。可谁敢说呀，南薰宫那位有势力又得宠，再不开眼的人都知道不能得罪，自然就被按下去了。“
“再说快到年下了，这事儿也不吉利，总管估计也是瞻前顾后，进退不得。“
“哎呀，少说两句吧，万一让昭仪的人听了去，咱们可都活不成了。“
朕听得差不多了，并不去惊动这几个宫女，只转头换了条去南薰宫的路，谁知才转过墙角来，便迎面撞上了脸色苍白的静昭仪，她默默地立在转角处，发间全是雪花，也不知听了多久，身后的莹儿捧着个精致的如意匣子，显然正要往行云宫去。
静昭仪见了朕也不慌张，眉目仍如平日和顺，先规规矩矩地朝朕行了礼，又对莹儿道，“先去行云宫送礼物吧，本宫想陪皇上走走。“小圆子的徒弟小斌子忙上前给静昭仪也打了伞。
朕虽因刚才那些宫女们的话儿心中生疑，静昭仪到底跟了朕多年，朕自信对她有些了解，可开口时难免带了些不悦的意味，“爱妃如今身份尊贵，何必亲自去看望端嫔？“
静昭仪全无惧色，反倒轻笑起来，慢慢跟在朕身边挪步，笑靥衬着苍白的脸颊，凄凉的令人心惊，“皇上，您知道吗？从太子府的时候起，臣妾都是每日在房中恭候您的驾临。今儿是头一回，能和您并肩走一段路，还有这么美的落雪。。。连臣妾的梦里，都不曾出现过如此赏心乐事，这也算因祸得福了吧。“
语罢并不给朕开口的机会，就又垂下了眼帘，“您问臣妾为何要亲自给端嫔送礼物。。。皇上日理万机，自然无暇注意嫔妃的衣饰如何。。。臣妾的鞋面，还是当年您做太子时赏给臣妾的布料，臣妾不常出门，一双能穿好些年，连端嫔那样素净的人，鞋面都比臣妾的好上许多。这还是她只有两位公主的时候，如今诞下皇子，臣妾就更是要提前打算了。“声线缓慢却泛着彻骨的凉意。
朕心中不忍起来，咳了两声道，“朕随口一问，爱妃何必认真呢。。。小圆子，明日将新进的贡缎送五十匹给昭仪娘娘。“
静昭仪并不谢恩，只笑了一声，那笑却苍凉至极，“臣妾向来节俭，又身负协理六宫的重任，后宫不知多少双眼睛盯着呢，您就是赏了，臣妾也不敢穿的。除了婉嫔妹妹是皇上带进宫的，后宫的嫔妃里，只有臣妾的父亲官职最低，娘家势力最弱，却担着最得罪人的差事，您说，这样的一个妃子，会有人说她的好话吗？“毫无血色的薄唇张合间逸出氤氲白雾，格外脆弱可怜，“臣妾前阵子梦魇，本以为是自己身子不争气，却不想是有人在南薰宫后做下见不得人的勾当，臣妾因此臆病不说，还连带着成了替罪羊。是非黑白，在后宫中从来都是颠倒的，这个皇上最清楚，是不是？“
她又抬起头来看着眼前纷纷扬扬的大雪，纤细的脖颈是和颊侧一色的冰寒，“臣妾的脸色是不是也和这雪一样白？八年前，也是这么冷，也下着这么大的雪，您刚从臣妾的屋里出去，臣妾穿着中衣，倚在榻上抚着您的赏赐傻笑，豫姐姐就这么闯了进来，一盆冰水浇在臣妾身上，任意训责起来。。。可无人替臣妾申辩半句，他们的眼里，只有幸灾乐祸，难得笑话。“
静昭仪说着抱住了自己的肩膀，“从那天起，臣妾就明白，以自己的身份和在您心中的地位，今生都无法得到您的偏爱。但臣妾还有用处，还可以为您打理家事，消解内廷纷争，所以臣妾守着自己的用处，仍以笑脸迎人，可您瞧，他们连这最后的用处也容不得臣妾继续下去了。宫女们的那些话，臣妾大都是听惯了的，只有一句新鲜而可笑，'南薰宫那位有势力又得宠'，呵，这话皇上相信吗？“
朕再听不下去，“小圆子，给朕彻查后宫兴风作浪的人，今后再有传昭仪闲话的，一律杖毙。“说着想去揽住她，却不料静昭仪转身避过，竟就这么后退着走起来，经年平静无波的双眼泛起灵动的涟漪，“太子殿下，您怎么想起来瞧我啦？“
这久违的俏皮模样霎时勾起朕的回忆，那天本是头一次去看她，却不料这小小六品武官的女儿不卑不亢，半点不怕自己从未谋面的夫君，反而边向后躲边朝朕笑，将朕引到了她房中。
正沉浸在旧事中，忽听一声轻呼，静昭仪竟趔趄了一下，朕不及多想，双臂一收，就将她搂在怀中，“爱妃还有着身孕，怎么这样不小心？“说着将她打横抱起，“还是如此安稳些。“静昭仪靠在朕肩上低低地笑，“唉，臣妾只顾着扮俏，忘了自己的老毛病了，这天一冷啊，四肢百骸里啊，像扎着无数根针似的。“
朕湿了眼眶，“静轩，这些怎么不早告诉朕？“静昭仪抬手抚着朕的侧脸，“臣妾见皇上一次是多么不容易，怎么舍得说伤心事呢，今儿臣妾也不知是怎么了，或许是觉得，再不说就没有机会了吧。“
恰好到了南薰宫，朕也不顾一路上的宫人们，抱着她进了寝殿，“傻话，今后多的是机会。“
静昭仪闭了闭眼睛，再睁开时又恢复了一贯的平和温顺，“皇上答应了的，可不许浑忘。小珍，快去吩咐小厨房备菜，皇上啊，今儿不走了。“